兵凶之際，疫癘盛行，自古然矣，況茲值暑濕交蒸之夏月乎。人在暑濕交蒸之中，無隙可避，其不能淡泊滋味，屏逐聲色者，則交蒸之毒，逕由口鼻襲入，故長夏之季，為流行傳染最盛之時。蓋雨䉪無常，寒暖易變，方其盛暑熱蒸，炎赫沸騰。俄而寒 凝慘，雨淫濕郁，陰霾初散，烈日復臨，天之熱氣下，地之濕氣上，交結互蒸，釀成穢濁。兼值兵燹之際，積尸載道，血腥之氣，溷于塵沙。其腐臭穢惡，挾暑濕以蒸騰，上下相摩，氤氳鼓蕩，如煙如瘴，如潮如霧，其來也無端，其出也無時。假風流行，分布四野，凡征途將士，田野耕夫，以及勞工苦力，奔走于氣交之中者，莫不吸此穢濁惡毒。毒入即病，因病致死，病氣尸氣，充塞一室，連床並榻，互相傳染，沿門闔境，相繼死亡。殆張平子所謂︰“民病都死，死有滅戶，人人恐懼”者耶。抑陳思王所謂︰“癘氣流行，闔門而殪，覆族而喪”者耶。孰意大疫，于今再見，鳴呼慘矣！
客有惑者而問于余曰︰“歐美西醫，均稱凡病皆由細菌原蟲而成，可取其體以示人，洵為信而有征者。今君尚論時疫，僅稱穢濁惡毒，囫圇其詞，將何以折服今日之所謂新醫乎？”（復）答曰︰“中醫西醫，其揆一也。夫細菌之叢生，原蟲之繁殖，必先穢濁其氣，然後惡毒其化。有因斯有緣，有緣斯有果，穢濁其因，惡毒其果。細菌原蟲，惡毒之質也，究其穢濁，何以惡毒，則緣而已矣。”按《史記•秦紀正義》︰“蠱者，熱毒惡氣，為傷害人。”此言蠱性惡毒，中人為害也。《左傳•昭公元年》︰“晉侯有疾，求醫于秦，秦伯使醫和視之，曰疾不可為也，是謂近女室疾，如蠱。”此言晉侯乃晦淫惑疾，非中蠱也，故曰如蠱，固知疾病亦有不必因于蠱者也。又注雲︰“谷久積則變為飛蟲，名曰蠱。”此言谷腐化蠱，隨風飛散，舉谷所以例百物也。《素問•玉機真藏論》雲︰“少腹冤熱而痛，出白，一名曰蠱。”此言出白，為蠱之同類物所致之病，故曰“一名蠱也”。然則蠱當為今之所謂原蟲，蠱之同類物，當為今之所謂細菌，無疑矣。彼西醫嘗譏中醫嘗譏中醫不知細菌原蟲，不知西醫之知細菌原蟲，在近百余年間，而中醫之知細菌原蟲，乃遠在三千年以上。當時歐美各國，尚在野蠻時代，中國醫學，發達之早，水準之高，于此可見矣。余同學楊君回 言︰“《神農本草》之藥味，不過三百余名，就中言蠱毒鬼疰者，幾位百名之多。蠱即微生蟲，疰即病細菌，不過中西語別，名詞各異。又中國醫學歷漢晉後，盡失其傳。古人述語，多為後人誤解，至今遂莫識中語之蠱，即西語之微生蟲，西語之病菌，中國古代固名之為鬼疰也。”此言微生蟲即原蟲，蓋為譯異，非兩也。按蠱毒鬼疰二語，在《神農本草》中，聊文疊見者，凡數十處，如豬苓、犀角、代赭，皆其最著者也。知蠱毒既為原蟲之毒，則鬼疰亦必與原蟲同類，而為含有傳染性之致病物。菌必生于陰氣，故得謂之為鬼疰，鬼陰氣也，言其為群陰之氣，交感以生，具形體，有壽命者也。征之《神農本草》，凡稱為蠱毒為鬼疰者，則為蠱疰之常名，其或稱為惡、為精、為物、為殃、為魅者，則為蠱疰之奇恆之名。奇恆者，言奇蠱奇疰也，謂其異于常也，如木香者主“闢毒疫溫鬼”，徐長卿主“鬼物百精，蠱毒疫疾，邪惡氣”，升麻主“解百毒，殺百精老物殃鬼，闢瘟疫”，龍骨主“鬼疰精物老魅”，據此又可得三義焉。凡病之傳染者曰疫，言傳染瘟疫，必由于鬼疰蠱毒也。凡物之久壽者曰老，言老魅老物，必由于易生難死也。凡數字之多者曰百，言百毒百精，為類非一種，狀非一形也。夫如是則知一病有一病之鬼疰蠱毒，即一病有一病之細菌原蟲。考本草主治之例，凡病之屬邪氣者，則曰除，屬不足者，則曰補；屬 堅積聚者，則曰破；屬動植諸物者，則曰殺。曰殺者，蓋凡動植諸物，皆具有壽命，可生死，必殺之而後毒除，如烏頭主“殺禽獸”，芫花主“殺蟲魚”，犀角主“殺鉤吻鴆羽蛇毒”，雄黃主“殺精物惡鬼百蟲毒”。則是本草凡于蠱毒鬼疰，皆曰殺者，正猶西說凡屬動物性者名原蟲，屬植物性者名原蟲，屬植物性者名細菌，而皆以殺之，為盡治療之能事也。
（復）撰本論，不以蠱毒鬼疰為言者，誠慮立論過古，非垂訓初學之道，姑舉疫毒二字，以為述語焉。嘗察疫毒侵入之路有二︰口、鼻是也。由口入者歸于胃，由鼻入者歸于肺。歸胃則上吐下利，形消肉脫，歸肺則惡寒發熱，昏悶音啞。一髒一腑，同受疫毒，表證里證，各呈其狀。在胃則曰霍亂，霍亂轉筋者危，胃液內涸，風邪鶚張也；在肺則曰痧脹，痧脹閉郁者殆，肺氣壅塞，穢毒盤據也。然霍亂痧脹，往往並見。惟肺氣實則邪多歸並于胃，胃氣實則邪多歸並于肺耳。夫肺司呼吸，邪在肺者宣其氣；胃司飲食，邪在胃者利其水，宣氣利水，是治時疫兩大法門。當知時疫為病，雖有肺胃之殊，一皆熱毒為患，絕無溫散溫補之例。蓋暑即火也，火勝則風發，穢即毒也。毒郁則火熾，毒火燔灼，津液有立涸之勢，再服辛熱，如附、桂、姜、萸之溫中，羌、柴、芎、防之發表，是抱薪救火，死不終朝矣。故宣氣宜芳香，利水宜辛寒，氣宣則表證退，水利則吐瀉平。（復）千慮而得此義，不敢私秘，特將自信之理，撰為解惑之論，大法以庚申解疫飲為主方。方中推重石膏，蓋疫為火熱之毒，石膏具寒水之性，以寒勝熱，以水制火，故以之治時行瘟疫，全活者不勝屈指。今欲矯正醫誤而壽民生，敢辭饒舌乎，謹論。
庚申石膏解疫飲（自制）︰ 治霍亂吐利，心慌轉筋，肢厥肉脫，兩脈沉伏，音啞口渴，溺熱如沸湯，目赤舌絳，咽干喉痛。方︰
生石膏（二兩五錢） 滑石 凝水石（各一兩，碎） 豆（生，八錢） 木瓜 茯苓 豬苓 澤瀉 蘭草（各三錢） 金銀花（四錢）
上十味，以水四大碗，煮取一碗半，去滓，不拘時服。若病重者，可日服至二三劑，並刺尺澤、委中、少商、厲兌四穴，以泄疫毒；若吐利初起，尚未化火動風者，可酌加桂或桂枝。
庚申白痧藥（自制）︰ 治吸受穢惡，釀成痧脹，昏迷跌倒，牙關緊閉，氣悶痰鳴，不省人事。方︰
生半夏（去黃皮，四兩） 川貝母（去心） 白硼砂（各二兩） 麝香 大梅片（各四錢二分） 麻黃（去根、節） 牛黃（各二錢） 蟾酥（九錢）
上八味，生曬，各研細末，始稱準合勻，再研極細，瓷瓶收藏，蠟封口，勿泄氣，每用少許，吹入鼻內。重者再用二三分，陰陽水調服效。（受業孟金嵩謹按︰此方療痧，頗有特效，備此則平安散行軍散諸藥，可勿備也。）
解疫飲辛寒利水，白痧藥芳香宣氣，不熱不燥極為對證。若不口渴心慌溺熱者，乃通常寒濕吐利之證，而非時行疫病也。輕者服余制送之痧藥水足矣，重者非四逆湯、吳茱萸湯不為功。苟認證不的，用藥一誤，生死反掌。《千金方》雲︰“治中熱霍亂暴利，心煩脈數，欲得冷水者，新汲井水，頓服一升，立愈。先患胃口冷者，勿服之。”服新汲井水，尚且如此，況大劑石膏乎。李東垣曰︰“胃弱者，不可用。”誠歷煉之言也。市醫不知證有疑似，敢將治愈寒濕吐利之方，妄治時疫熱毒之病。竟有登諸報章，以表揚者，或刊印廣告以張貼者，時疫服之，無不弊命。噫！好仁不好學，其流弊可勝道哉！
庚申痧藥水（自制）︰ 治露臥貪涼，啖冰飲冷，上吐下利，腹痛胸悶，自汗膚涼，舌淡胎白，並暈船暈車，水土不服。方︰
中國樟腦（二兩四錢） 真小土（一兩二錢） 生姜 藿香（各四錢） 桂枝 厚樸 肉桂（去粗皮） 公丁香 大茴香 廣木香（各一兩） 干姜（一兩五錢） 陳皮 青皮（去瓤） 川芎 紅花 甦木（各六錢）
上十六味，用原莊高粱酒十斤，浸透一月，每汁一斤，加百倍薄渮油二錢四分，每瓶裝藥水一錢，以火漆封口，每次半瓶，重者一瓶，開水沖服，小兒減半，孕婦不忌。（受業周福煦謹按︰真小土即鴉片煙，大茴香即八角茴香，陳皮以川產者良。）另用食鹽一握，揉搓兩手腕兩脅兩足心，並心窩背心八處，揉出紫紅痧點斑痕，即漸覺松快而愈，若民間通行刮痧法，亦可並用。（受業孟金嵩謹按︰此治通常寒痧之方，吾師之附于此者，固非徐靈胎所謂︰“連類及之”，乃與章太炎“大疫行時，非遽無常病”之說，同一義理也。）
白痧藥主暑濕穢惡之熱痧，痧藥水主露臥飲冷之寒痧，勿以同名痧藥，同治痧證，而溷用無別。不然，則如水益深，如火益熱矣，可不慎哉！（受業周福煦謹按︰痧藥水白痧藥兩方，皆非臨時所能驟制者，凡好善富家，存心藥鋪，預為合就，或施或售，亦方便之善舉也。）
庚申梔子滑石豉湯（自制）︰ 治時疫證狀未形，常覺心煩熱悶，溲溺短赤，是疫毒將發之兆，此方預治時疫，頗有殊功。方︰
梔子（一錢，擘） 滑石（四錢） 香豉（二錢）
上三味，以水一碗，先煮梔子滑石得八分，內豉，煮取六分，分溫再服，食遠。
庚申礬鹽湯（自制）︰ 治夏秋之際，疫毒流行，但覺胃脕不和，即宜制服，平人亦宜如之，遠油膩，節飲食，此方預防時疫，頗有殊功。方︰
食鹽（五分） 礬石（二分，不�𨘥^
上二味，以水一碗，先煮礬石，得六分，內鹽烊化，晨起空心溫服，並用食鹽洗牙漱口。
梔子滑石豉湯，為預治已受時疫，在將發之前，礬鹽湯為預防未染時疫。在疑似之際，用者知所采擇，則上工治未病，實可當之而無愧。《素問••四氣調神大論》雲︰“夫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兵，不亦晚乎。”（受業鄭肇干謹按，本卷有‘論防疫’專篇，主戒色節欲，為第一要義，宜互參，受業鄭肇清謹按，服有定次者曰湯，服無定次者曰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