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蔚生曰:自黃帝有風論篇,仲景有傷風說,風病之名,遂成千古不磨。然而後之習醫諸家,亦即因此互相立論,互相眩迷矣。有謂風為陽邪者,有謂風為陰邪者。彼雲此誤,此議彼非,卒使最易了解之風字,成一群醫爭訟莫結之案,豈不大可怪哉。迨至近代西學輸入,而醫學高明之唐容川,始將西說參合。言空中之氣,有冷熱二種,空氣熱則漲而上升,他處冷空氣,即來補之。試于門中熱火,門之上下各有孔,則上孔之熱氣必外出,下孔之冷氣必內入。成風之理,與此相同,因此成兩種風。一為自冷處吹向熱帶之風,一為自熱帶吹向冷處之風。
是成風之理,已可得其梗概。然其解《內經》之東方生風,為應春氣,陽回陰退之象,是其猶未能將先聖成風之奧旨,闡發無遺,而明乎天地之底蘊者也。予以個人之研求,體先聖意義之所在,謹敢直抒管見,而為風癥之談。
雖是否有當,不能無後賢之指摘。而見之所至,實亦曰不敢自己雲爾。夫風者,乃空氣之被牽引,而流動以變其常體者也。有寒有熱,有緩有速。不可以寒拘之,亦不可以熱拘之。不可以陽拘之,亦不可以陰拘之。先聖名之曰風,蓋已以包乎寒熱二者在內,與包乎寒熱平均之和緩亦在內也。大地之上,惟空氣為最多,故亦惟風為最甚。
然風不自成,必有使之所以成者,而後得行其撼山搖海之威,翻天覆地之狀。推厥其物,則惟日球。蓋日球為陽熱凝聚之一大火體,其積較地球為大,有蒸曬調劑空氣之力,有旋轉左右空氣之力。其將空氣蒸曬至熱也,則空氣失其常度,隨陽熱之蒸發,由至靜而變為至動,成為一種熱風。如西人之所謂熱則澎漲,容川之所謂自熱處吹向冷處之風是也。其將空氣不能蒸曬為熱也,則空氣亦失其常度,隨陰寒之凝聚,亦由至靜而變為至動,成為一種寒風。
如西人之所謂冷則收束,容川之所謂自冷處吹向熱帶之風是也。吾人試于平旦無風之時觀之,見天地清闊,本一儼然空氣靜寂之天地也。而霎時旭日東升,空氣融和,漸由溫暖變而為亢烈,即覺有微風生焉,此即東方生風,空氣隨太陽為轉移之一驗也。如日被雲掩,或淪胥西沒,則空氣由和暖而變為寒冽,亦覺有微風生焉。其他暴風旋風等類,亦無不系空氣隨太陽熱度之增減,以為轉移進退者矣。俗語有開門風,關門息,關門風,開門息之說,實則《內經》東方生風之義,而兼含有風之成息之理。不過識見尚淺,未能將其所以成息之理說出耳。而昧者不察,以為東方即為生風之處,毫與太陽無涉,不亦惑乎?予言未竟,客有笑于予者曰:古人雲:東方為震,震為木,木生風。子言東方不能生風,得勿木能生風乎?曰非也。木者,風之標也;空氣者,風之本也。然空氣亦非真本,太陽則其本中之本耳。試思地球之上,本木最多。然參差于木之間者,何物無有,不過木體為最高,可以代風之揚威耳。若曰除木而外,湖海不為之激蕩而揚波,房屋不為之吹噓而震動,此則必無之事,伐木以止風,竭澤以理痰,是何異揚湯止沸。故仲景治風大劑之桂枝湯,除桂枝祛風,白芍扶肝而外,余則姜甘大棗,俱系溫理脾胃之藥,然亦即合助火熱以化陰寒之藥也。入稟天地之氣以生,雖名為小天地,實則與天地有異。天地寒熱之風,既能傷及萬物,而人之元氣有虧,亦能受風之襲擊而成病。故有元氣本寒,又感寒風而病寒者,如桂枝湯是也。亦有元氣本熱。又感熱風而病熱者,如風引湯是也。如謂風為陽邪,則不宜有桂枝湯之用桂枝生姜;如謂風為陰邪,則不宜有風引湯之用大黃石膏。是風之有寒有熱,于此益彰。天地體人之微,生長防風桂枝等類,以治寒風,又生長天麻白頭翁等類,以治熱風,是誠天地造化之妙,無美不具,人體造化之妙,因癥制宜。而利用之道,亦可謂無奇不偶矣。然感寒而病寒風,感熱而病熱風,此尚為風之正面,非風之對面者也。
今試再為風之對面者言之。人之心髒,猶夫日球,本以化生血液,溫養肢體。設也寒為之積,火熱不能行其職權,則髒腑為之陰凝,肢體為之收引,而寒風暴然作矣。治之之法,則惟有疏寒以解之,助熱以化之。寒退熱盛,而風自息。設也熱為之熾,水陰不能行其既濟,則髒腑為之陽亢,肢體為之炙灼,而熱風暴然作矣。治之之法,則惟有清熱以降之,助水以潛之。熱退陰盛,而風亦息。此皆風之由于內因,而為風之對面者也。其他若吾人素患陰虛,陰液漸形消涸,肢體漸形羸瘦,俄而舌黃面赤,大渴引飲,煩躁抽掣,坐臥不安,甚或昏迷不醒,此亦熱風暴發之候,急宜滋陰以啟生化之源,並宜重用苦寒,以降其上亢之火,陰滋火潛,標風自減。
若夫病始而為寒風,病終而為熱風,則非由于外感之傳變。汗出過多,津液為之涸竭,即由于過服辛熱,以傷水泉之源也。若謂吾兒未出門戶,未食生冷過熱等物,何至有寒風熱風之感傷,是則拘迂之談,未知常變者也。
予曾親治數兒,未出戶門,未食生冷而病寒風者,以桂枝、防風、羌活、葛根、白芍、生姜、大棗等味而獲愈者。余又曾親治數兒,未出戶門,未食辛熱,而病熱風者,以生地、白芍、川芎、黃芩、黃柏、天麻、白頭翁、甘草等味而獲愈者。是豈人事之使然哉,夫亦曰履霜堅冰,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仲景桂枝湯
桂枝(一錢) 白芍(一錢) 甘草(一錢) 生姜(一錢) 大棗(一枚)
涂蔚生曰:上五味為仲景治傷寒風之主劑,量小兒之大小,以為藥之重輕。服藥已,須 稀熱粥以助藥力,不可令汗太過,重傷津液。夫風之所以有汗者,以手太陽小腸與足太陽膀胱同司太陽經絡,膀胱化氣,護外為衛,小腸化血,布內為營。猶主之有正副,物之有表里也。先賢僅以六髒各配一腑,相為表里。余以謂猶未盡曲微,不如以其各經氣之所主,尚分一個正副表里也。傷寒是太陽膀胱之正表受病,太陽膀胱既化生真陽之氣,以為衛外。衛陽虛,招外寒,則寒邪寄居皮毛,而毛孔閉塞,故無汗。傷風是太陽小腸之副里受病,小腸化生真陰之血,以為營內。營血虛,招外風,則風直達營內,而衛氣無所根據歸,故有汗。汗者乃衛氣之變體,如空中上升之氣,遇冷變而為雨,口鼻之氣,著漆石復化而為水珠也。古人雲:無汗用麻黃,有汗用桂枝,于風之治法,固已得要略。而以肝木生風之說,白芍平肝之用,便泥于營血是肝血所主,治風專責之肝,將底面之太陽小腸拋去,未免可惜。蓋肝雖是藏血之髒,而小腸則為生血之陽腑。風既有傷營血,而小腸亦不能辭其責也。
柴胡桂枝湯方
柴胡(一錢) 桂枝(一錢) 白芍(一錢) 黃芩(一錢) 黨參(一錢) 半夏(七分) 甘草(一錢)生姜(一錢) 大棗(一枚)
涂蔚生曰:此湯雖系仲景治發熱惡寒支肢煩痛之太陽癥,與治嘔而心下支結,外癥未去之少陽癥,而以之治小兒大人傷風之癥,頗多奇效。不過須根據時氣之冷暖,因癥之增減,以為權變耳。如時令燥熱,可將桂枝易以防風、荊芥等味。如舌苔焦黃,大渴引飲,可將半夏易以知母、花粉,甚則石膏亦可加入,生姜亦可減去。如腹中痛者,可去黃芩,將白芍加重。如咳者可加杏仁、五味。如心下悸小便不利者,可去黃芩加茯苓。用之得當,即為治風之神方。人每疑柴胡為治少陽傷寒之主藥,不可以之治風,是其泥于少陽傷寒,切忌汗下之說,而不知尚有少陽傷風者也。夫風既入少陽,故亦時形惡寒,時形發熱,出汗。柴胡秉少陽春木之氣,直進少陽經絡,而佐以祛風之味。使風之由腠理而入內者,仍由腠理而出外。是柴胡得桂枝防風等味之援助,而益肆其散寒之威,而桂防等得柴胡之向導,而愈著其去風之力也。先賢有雲運用之妙,存乎其人,其此之謂歟。
金匱風引湯
大黃(一錢) 干姜(一錢) 龍骨(一錢) 桂枝(一錢) 甘草(一錢) 牡蠣(一錢) 寒水石(一錢)滑石(一錢) 赤石脂(七分) 白石脂(七分) 紫石英(六分) 石膏(一錢)
清熱去風湯
天麻(一錢) 白頭翁(一錢) 川芎(七分) 黃芩(一錢) 黃連(一錢) 梔子(一錢) 連翹(一錢)當歸(一錢) 白芍(一錢) 甘草(一錢)
涂蔚生曰:此方為予平日之經驗所立,為治熱風之主劑。昔人只知有寒風,不知尚有熱風。然其所用之藥,亦多有芩連等味,不過其拘于寒郁生熱之說。未知熱極所生之風,亦多系熱風耳。查其所稱驚風丸,即系治熱風之藥。惟其稱此種丸藥,可治急慢驚風。遂使此種魔術傳至鄉里,印入俗人腦海,奉為金科玉律,百折不磨,遺害無窮,此誠最可痛恨者也。不知寒風之與熱風,猶水炭不可同爐。寒甚風固急起,熱甚而風亦可急起。用寒藥以治熱風,用熱藥以治寒風,是則調劑其偏寒偏熱不平之氣,使之歸于平耳。但未有聞治寒之藥可以治熱,治熱之藥,亦可治寒者也。為此說者,既不考其自相矛盾;而聞其說者,亦隨聲附合,不辨真偽,是何愚之甚耶。願天下之為醫者,直斥其非,使鄉間盡知其訛。是則天下嬰兒之幸,亦天下為父母者之幸也。
地黃去風湯
生地(一錢) 玄參(一錢) 白芍(一錢) 萸肉(一錢) 丹皮(一錢) 山藥(一錢) 茯苓(一錢)知母(一錢) 黃柏(一錢) 黃連(一錢) 天麻(一錢) 川芎(六分) 白頭翁(一錢) 貝母(一錢)甘草(一錢) 柴胡(一錢)
涂蔚生曰:此為陰虛火旺,而生熱風之方,亦系本余平日經驗所立。大人此癥最多,小兒頗少。夫陰虛之所以生火者,因水火雖是一家,實則相濟為用。如水陰虧損,不能上濟火化,心火猖獗,煎熬陰液,漸形竭蹶,迨三陰俱傷,內部純是一團枯槁無根據之火氣,則飛揚上越,發而為風。悲號狂呼,間類六畜之鳴;抽掣搐搦,儼如諸寒之引。此時平肝以止風,則非根本之治,理脾以祛痰,則系速亡之療。惟滋陰以治其本,清熱以治其標,庶克有濟。至佐以去痰除風之藥,則系標中之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