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禍亟,而父子、夫婦之倫遂各以名勢相制為當然矣。此皆三綱之名之為害也。名之所在,不惟關其口,不敢昌言,乃並錮其心,使不敢涉想。愚黔首之術,故莫以繁其名為尚焉。君臣之名,或尚以人合而破之。至于父子之名,則真以為天之所合,卷舌而不敢議。不知天合者,泥于體魄之言也,不見靈魂者也。子為天之子,父亦為天之子,父非人所得而襲取也,平等也。且天又以元統之,人亦非天所得而陵壓也,平等也。莊曰︰"相忘為上,孝為次焉。"相忘則平等矣。詹詹小儒,烏足以語此哉?雖然,又非謂相忘者遂不有孝也。法尚當舍,何況非法;孝且不可,何況不孝哉?夫彼之言天合者,于父子固有體魄之可據矣,若夫姑之于婦,顯為體魄之說所不得行,抑何相待之暴也?古者舅姑饗婦,行一獻之禮,送爵薦脯,直用主賓相酬酢者處之。誠以付托之重,莫敢不敬也。今則虜役之而已矣,鞭笞之而已矣。至計無復之,輒自引決。村女里婦,見戕于姑惡,何可勝道?父母兄弟,茹終身之痛,無術以援之,而卒不聞有人焉攘臂而出,昌言以正其義。又況後母之于前子,庶妾之于嫡子,主人之于奴婢,其于體魄皆無關,而黑暗或有過此者乎!三綱之懾人,足以破其膽,而殺其亞魂,有如此矣。《記》曰︰"婚姻之禮廢,夫婦之道苦。"本非兩情相願,而強合漠不相關之人,縶之終身,以為夫婦,夫果何恃以伸其偏權而相若哉?實亦三綱之說苦之也。夫既自命為綱,則所以遇其婦者,將不以人類齒。于古有下堂求去者,尚不失自主之權也。自秦垂暴法,于會稽刻石,宋儒煬之,妄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之瞽說,直于室家施申、韓,閨闥為岸獄,是何不幸而為婦人,乃為人申、韓之,岸獄之!此在常人,或猶有所忌而不能肆;彼君主者,獨兼三綱而據其上,父子夫婦之間,視為錐刃地耳。書史所記,更僕難終。今制伯叔父若從祖、祖父,雖朝夕燕見,不能無拜跪,甚至于本生父母,臣之妾之,而無答禮。中國動以倫常自矜異,而疾視外人;而為之君者,乃真無復倫常,天下轉相習不知怪,獨何歟?尤可憤者,己則瀆亂夫婦之倫,妃御多至不可計,而偏喜絕人之夫婦,如所謂割勢之閹寺與幽閉之官人,其殘暴無人理,雖禽獸不逮焉。而工于獻媚者,又曲為廣嗣續之說,以文其惡。然則閹寺、官人之嗣續固當殄絕之耶?且廣嗣級之說,施于常人,且猶不可矣;中國百務不講,無以養,無以教,獨于嗣續,自長老以至弱幼,自都邑以至村僻,莫不視為絕重大之事,急急以圖之,何其惑也?徒泥于體魄,而不知有靈魂,其愚而惑,勢必至此。向使伊古以來,人人皆有嗣續,地球上早無客人之地矣,而何以為存耶?又況天下者,天下之天下,徒廣獨夫民賊之嗣級,復奚為也?獨夫民賊,固甚樂三綱之名,一切刑律制度皆依此為率,取便己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