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陰朱太史言,有祭酒劉公娶狐一事︰劉公家世以曲 為業。年十二,失怙恃,主肆無人,倩其中表某司酒政。一日,告劉曰︰“每晨觀作房,輒空一甕,迨無虛夕。將逾月,不解其故。”劉不之信,恐酒工所竊,乃封識去。早起驗視,果如所言。群以為此狐仙也,不可以制。劉不服,夜外宿作房邏守之。眾皆寢,劉不寐,微聞唼咂聲。劉潛近听之,聲在壇中。乃脫衣覆瓿口,呼曰︰“捉之矣!”眾來听,壇內寂然,皆以為遁。劉曰︰“此黠鼠之故智也,毋墮其術。”乃抱甕歸,闔戶火而俟。漏四下,甕中忽曰︰“胡為乎此中?”劉曰︰“誰請君入耶?”又曰︰“曷放吾歸休?”劉曰︰“談何容易!若放爾,數十甕酒價,向何處索取?”曰︰“此債尋常,出當倍償。”劉曰︰“吾今不欲你償。如欲出,當奉吾約,否則立炬爾將為醢。”曰︰“請言所約。”劉曰︰“吾欲爾卜夜與吾嬉。”曰︰“可。”乃要以誓。
劉揭甕,出不知所在。次夜洗盞以待,果至。一少年約十四五歲,頭挽雙髻,身著花繡錦團短襲,雲瓖犢鼻褲,小朱履,項系金絡索圈,手挽寶釧,朗朗然姣好無比,與劉相亞。少年曰︰“來赴嬉約。”劉喜,問其姓氏,曰︰“于姓。”劉遂呼為兄,與之共嬉。有時或說新奇小傳,令人听之娓娓不倦;或作百戲,皆有妙想,障人眼目;或歌艷曲,則鶯喉宛轉,輕若游絲;或作旋風之舞,垂手折腰,無不入妙。倦則舉杯觴飲。二人深相投契,如形隨影,靡夕不至,至無不嬉。
一夕,于窗前剪紙照影,手提口演,劉自外視,與場上俳優聲情畢肖,為之叫絕。既而相與入坐。少年持其剪紙雲︰“一片熱腸,空費裁成為紙戲。”命劉屬對,劉曰︰“我未讀書,焉能作對?”少年曰︰“荒為嬉,何如勤爾業耶?”劉曰︰“即欲讀書,誰其教我?”少年曰︰“吾日間在家,以讀書為事。今後勿嬉,我以平旦之所得者,清夜而授爾,何如?”劉曰︰“固所願也。”自此相與正字校書,咿唔燈火,雞鳴而散。
劉生而聰慧,不二年冠童子試,逾年領鄉薦。人咸以為有仙授。時年已十六,知識漸啟,與少年情好愈篤。劉嘗曰︰“吾觀天下女子,未有如兄美者。”少年曰︰“爾誠少見而多怪也。吾有一妹,饒有姿容。若令爾見,當不知如何詫異。”劉曰︰“能一見否?”少年曰︰“呼之立至。”劉喜躍曰︰“望兄移玉邀來一晤,幸勿稽遲。”少年微笑而起,將手揭簾,向外一轉即入,果一女子。寶髻雲鬟,娉婷如畫,側立不語。劉執燭凝眸,良久曰︰“非兄也耶?”女曰︰“痴子,爾兄亦纏足乎?”劉乃視其裙下雙鉤,翹然三寸。曰︰“兄將何往?”女曰︰“歸去矣,囑奴來與爾作伴。”又笑向簾外取男履一雙,向劉曰︰“此爾兄之留遺也。”劉接視,見其棉絮楦滿幫內,不覺淚下如雨。女笑曰︰“毋悲,我固爾兄,非妹也。”劉泣曰︰“我亦知爾非妹,即兄也。惟其兄,是以悲耳。何不早令我知之?”女乃自袖中出花巾,為劉拭面曰︰“爾生也晚,非余言之不欲早也。況羊未亡而牢可補,我兩人猶小夫婦也。”劉乃破涕為喜,遂相與綢繆。女曰︰“毋躁,三年前燈影對對來。如不能就,今宵尚得分床。”劉應聲曰︰“幾回苦口,漫勞點撥助膏燈。”女點首,遂成夫婦。次日,女亦不去。
是時劉已成名,酒肆已收。明春公車,女亦與偕。榜發被黜,劉亦不以為意。後至兩躓南宮。劉問女將來科分,女不答,諄問之,女乃就其書 上寫八字雲︰“進士二字,恐怕不成。”劉曰︰“然則可廢書矣。”女曰︰“恐怕不成,才要讀書,何可廢與?”
一日,女忽墮淚曰︰“奴與郎緣分盡在今夕。”劉驚泣不知所措,欲籌所以代之者。女曰︰“此定數,不可逃。”劉不得已,滿設良醞,與女盡醉。且斟且哭,兩飲兩傷。六載離情,難消此夕;二人別緒,更盡一杯。劉問女何往,女曰︰“上清承值。”劉曰︰“豈無瓜代?”女曰︰“一班可避一劫,蓋五百年也。”又自問終身官祿,女曰︰“天機安敢泄漏人間。”乃舉杯灌地曰︰“君其鑒此。”既而雞籌三唱,東有啟明,女大哭而杳。劉已昏絕復甦,從此蹤跡渺茫。劉至今悉除杯杓,不事涓滴,恐對酒懷人,不克終日也。
後至戊戌科成進士,方知二字不成之判。由詞垣至國子祭酒,又悟一杯灌地之驗。予告歸林下,年已八十矣。
(近日《紅樓夢》中小兒女情景,有此等別致否?七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