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商邱李維敬,父子皆邑庠。學無師承,專用揣摩。方家前輩之文,從不入目,惟剽竊一二時墨,仿其聲調。正如優孟衣冠,皆無實際。又加盲眼試官,目少全牛,胸無成竹,挾騎牆之見,當贗鼎之加,往往針芥投而水乳合。故李氏喬梓,嘗列案首,且餼廩焉。用是自負,又以為淵源獨得之秘。
會當省試,父子來汴。闈考尚早,偶游郊外蕭寺。二人入廊後,見數椽軒敞,修竹掩映,堆石壘壘,有門如圜,內窗格皆紗 。俄一人背手吟而出,豐致不凡,拱李入室。書籍滿架,位置精潔。問李父子,答以商邱人,應試。李問其人,曰︰“山東即墨白姓,僑于此。”坐談間,一奚童攜一丫髻小兒,戲喧階前。李問為誰,曰︰“豚犬也。恐家居無教,故令其隨侍。客中岑寂,課子排遣耳。”李視其案頭,有時藝一本,篇面書“時文針砭”四字。李曰︰“旅中尚不廢此,想沉浸有日矣。”白曰︰“僕素鄙時藝。因見風氣不古,文尚浮靡,小兒輩不知取裁,恐墮惡道。閑窗無事,特為 正。狂瞽刪削,恐不足以當大觀。”
李父子翻閱,無篇不批抹殆甚,其尤甚者,皆李所熟習之文。李曰︰“先生過矣!當代名公卿以此得邀聲譽,豈無所本?先生一味雌黃。使先生為之,未必臻此,無乃蹈眼高手低之誚乎?”白曰︰“是卑卑者又烏足道?雖日試萬言,倚馬可待。”李即欲面試一題。白曰︰“何用書題。”
忽小兒在旁偶遺一屁,白笑曰︰“我即作一放屁文字何如?”乃口佔二比雲︰“人當迫不及待之頃,則情發于不自禁,而氣以郁而思伸。遂不覺于稠人廣眾之中,如抒其無聊之喟。事以猝然相接之餘,則情急于無可奈,而聲以砰然遽出。乃不顧夫掩鼻惡惡之臭,忍為此不平之鳴。”言罷鼓掌大笑。李是年即仿此文調,作“晨門曰”二句題補廩者,聞之失色。
李父子起身欲出,白固留設饌,肴品豐美。白高談闊論,詆排時輩,更復詼諧笑罵,舉世皆空。二人持杯傾耳,不能置喙。至論成宏先正之法,皆所未之前聞。飲酣,白又說一時文笑話雲︰“有父子二人私一娼。一日,其父謂其子雲︰‘罔極之深恩未報,而又徒留不肖支體,貽父母以半生莫殫之憂。’其子即應曰︰‘百年之歲月幾何,而忍吾親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勞之後。’”李父子素有此事,聞白言,慚沮不敢下箸,強為軒渠而已。俄而燈上,李父子辭歸。心竊慕之,又畏其謾罵,數日不通訪問。
一日,白攜其子來叩門相訪。李父子最嗇吝,僦居蝸陋,不堪住足。頃談間,忽學斗來索年貌冊費,李父子不與,致相爭哄。白巧為排解。學斗曰︰“相公不知,彼父子皆錢眼中翻筋斗者。伊父子入學來,我等未曾沾得伊一文錢。”白力勸而去。李父子感德白。白起身辭歸,李取身畔囊中青蚨數文與白之子買果啖。白子持錢,向孔視曰︰“此眼如何翻得筋斗?”白即曰︰“可作一講,謝長者賜。”白子應聲曰︰“有錢安身,無所不可矣。夫錢眼小人眼大,不可翻也。極擬之為愛錢者喻。甚矣,利途之狹窄也!其間幾無可轉圜之法矣。乃有心能生境,境即幻身,遂不禁于無可位置之中,作一無所不至之想,則有如翻筋斗于錢眼中者。”作完,李父子奇其慧。白遂歸。李老忽憶其入學時所作文,亦是此調,詫異不已。
浹辰,李父子來寺,荒蕪榛荊,素無人居。前日之雕甍美園,倏忽頹垣敗井,惟見壁上墨直數十餘條,如新書者。李怪而數之,得九十一條,不解其故。是年秋,父子俱落孫山。又有功令飭衡文者 正體裁,革去腐詞濫套,務取清真雅正,李由是皆三等。數年後,李老以誤解書旨褫巾,憤而死。又二十年,李子因用典錯誤,亦列下等。痛哭歸里,盡焚其所讀秘本。乃憶其父子自出考以至今次試罷,恰合九十一等。噫!竊取僥幸之不可也,不惟不容于世,抑且不容于鬼。使李父子受白生之揶揄,力改前轍,猶未為晚。奈何至死不變,終取大辱,始嘆白生之見早耶!
(世俗讀書多走捷徑。有謂四書不必讀,可懷挾;有謂詩書可從刪,徒誤時。類皆目為不急之務,亦只屬意時藝,襲其聲調,即可博科第、稱雄伯矣。豈獨李維敬父子足為白生揶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