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仙狐部 醋姑娘

類別︰子部 作者︰清•曾衍東 書名︰小豆棚

    王梅,魚台人。美豐格,讀書目過輒不忘,廿年來困于青衿。後讀書濟上蕭寺中,嘗拾薪數粒為炊,鶉衣百結,望之咸若浼也。

    一日,蠰書以易食。時當春初,草橋上風如刀刺,至日昃無問者。適一老翁見而異之,王呈書以進,翁曰︰“君家書幾何?”王曰︰“只此一策。”翁曰︰“是戔戔者,何足與畀哉!君請納袖中,盍從我而餐焉。”生隨翁至一處,去市較遠,柴門掩映,頗不俗。入門,一女子笑迎翁曰︰“爹爹購得芙蓉粉未?”翁曰︰“有客戾至。”女趨而入。生登堂拜翁,翁讓生坐,備問旅況。翁入內出,無何,女捧饌至檐下,翁接進曰︰“家止此女,應門更無三尺童。足下努力加餐。”生曰︰“一飯之恩,百日之澤,蓋不敢不飽。”翁曰︰“自今以始,但來就食。一飯主人,我力能辦。”生起謝。翁呼女曰︰“醋兒,出來見客。”

    女出,豐容白,目長而角,眉細而彎,年約十八。翁指生謂女曰︰“此王郎,有才無命,倘我不家,來時當款留之。”女笑曰︰“窮措大一日不過八勺米,兒何恤餘炊以待?”生歸。越三日,餒甚,又往。至門,呼無人,徑入,見女坐室中捏水角子。女見生,起曰︰“來趁黎飯後鐘耶?”生曰︰“長者命,故不敢辭。”女延之坐,乃以手捏餡,問生所自。生見女有慢士風,略吐生平,頗形骯髒。女曰︰“未免自負。人不患有司不明,當患吾學不成耳。”生請女面試,女曰︰“且出一對何如?鳥惜春歸,噙住落花啼不得。”生構思良久不就,生曰︰“卿固作此以相厄。”女笑曰︰“足下何不以此厄人?”生亦出一對曰︰“芍藥花開,紅粉佳人做春夢。”女知其謗己也,應聲曰︰“梧桐葉落,青皮光棍打秋風。”女起,拍掌胡盧,面簌簌應手如煙。

    生方慚怍,翁忽自外至,見生,謂女曰,“王郎尚未辰餐。”令女速具饌。女入廚下,翁曰︰“老夫有一言奉告,未審尊意允否?”生曰︰“尊丈所諭,何敢違。”翁曰︰“弱息年已及笄,尚未委禽。知足下現在求凰,倘不相棄,願諦良姻。”生曰︰“三生何幸,得附鸞鳴!惟自愧蒹葭,不堪倚玉。”翁曰︰“女幼時,有相者謂必配一窮儒,此固前定數也。但彼此客中,繁文胥簡,為老夫計,且為足下地,今日即當成就。”生唯唯。翁入,攜女出,令生合拜,既而拜翁。女著一紅衲襖,餘無修飾。女復入,炊水角為餉。夜合巹焉。生將書篋攜至女居,不作老僧伴矣。

    是年省試,翁備行資。至期生就道。未幾試畢,至濟訪故居,惟見荒原蔓草,野冢累累而已。詢之土人,雲此地素無人居,為狐兔出沒所。生悵惘,號痛失聲。彼王子貧者也,當友朋畏避、親戚懼匿之時,獨翁能識之,翁之恩義可謂厚已。宜乎其感恩,而知己之,又何論狐兔哉!生仍寓蕭寺,屢次偵訪,杳無蹤跡。

    榜發,王中第二。入都,僦住果子巷。一日,生偶步窯台,歸途見翁來,趨拜于道,泣訴想慕。翁曰︰“我以匆匆去濟,故未留信于坦。後欲相訪,又恐坦不在濟,遂不果。固料禮闈之必來都也。坦盍隨老夫一敘離?”生隨往。至一園亭,極幽敞,書策幾榻,莫不精良。翁曰︰“舍女今番未入都,在曲阜依外母家。有佷女今隨侍在側。”遂呼︰“佾兒,出見姊夫。”女噥噥不肯出,翁曰︰“自家人,毋相避也。”出見生。生揖,視女,約十五六,低首含顰,妙麗無雙,流動處微遜其姊。立頃遂入。翁曰︰“坦客中想無人,何不攜行李來?此間亦可讀書。”

    飯畢,生遂移來。翁舍無婢僕,只佾姑一人董司飲食。翁在舍,生則與翁談;翁出,生則與佾姑兩人嬉笑終日。佾姑又善得人意,嘗持繡匣來黹,窗前相與閑話。翁歸猝遇,亦不之怪。一日,女偶持一卷詩曰︰“姊夫,你看這是誰家帖子?”生視之,乃回文詩三首。其一曰︰

    泉水新煎香味寒,薄羅輕試小冰紈。翩翩弄影花飛蝶,點點垂絲雨上壇。憐愛若扶今後醉,只單頻憶舊時歡。緣因問據為誰語,弦尾焦餘空欲彈。

    其二曰︰

    東窗小坐夜深涼,默默清寒透薄裳。風片片秋三徑水,月鉤鉤處一亭霜。紅燈獨照孤衾冷,翠袂雙凝別路傷。同夢客時行道遠,空空意緒別愁長。

    其三曰︰

    長路關心悲道難,妾應愁嘆客衣單。黃花菊老秋風厲,赤葉楓飄晚照殘。行斷雁迷雲黯黯,夢多人阻水漫漫。傷神吊影空思憶,涼月晶懸映徹看。

    生讀罷,知為妻所作,遂什襲珍藏之。女笑曰︰“姊夫將醋姐物視同白玉,恐人以為也。今日無事,與姊夫擊蒙小葉子格戲,負則打掌心。”先是生負,女批之。忽生擊得雙葉,生狂喜,遂欲批女掌。女笑以手縮袖中不出,生固捉之。女曰︰“必欲打耶?”乃挽袖,舒臂生前,曰︰“請打。”生見指蔥如而腕藕若,遂承之以口,曰︰“吾欲食西子臂耳。”女急縮手,生抱求歡。女不得已,遂與之合。生亦備極溫存,十分親愛。既而浹席流丹,嬌紅似染。

    女自此往往不自檢點。生時悚惕,惟恐翁之知也。女告生曰︰“我早孤,叔撫我,最所鐘愛,謀之當無不從。”生曰︰“我既姊也,而又妹之,是兩坦也,恐事不諧。”女于是病而不起。翁憂之,問女,不答。復問生,生跽自首,翁怒曰︰“得隴又望蜀也!”憤憤入內。見女呻吟床笫,又出,生復跽,翁挽之曰︰“非坦之罪也。始我揖盜開門,今已成舟刻木。將罪坦則小女憂,小女憂則大女辱。使一坦獲戾,兩女失所,我必不忍。今迫我以不得不從之勢也。”生謝。翁曰︰“但我家女無與人為妾者。”生曰︰“如事齊楚。”翁曰︰“請為質。”生即書曰︰

    《典》稱降,《風》詠餞郊。洵兩美以同妍,自雙葩以並秀。茲者再結麟文之彩,重聯鳳喙之膠。二薛聯姻,竟是今朝永叔;小喬初嫁,應知昔日周郎。舊女婿為新女婿,半子之分當兼;小姨夫是大姨夫,兩大之間並重。當年鵲駕,寧先入者稱尊;此際鸞棲,豈後來者居上。本是同心樹,弟不先兄;原為並蒂花,姐猶似娣。更信人行暮雨,看鏡里之雙棲;何妨婢喚春風,擬溪邊之三笑。將左宜者自符右有,無後輕者愈少前軒。爰賦聯芳,永偕合璧。映彩車于戶外,雅照三星;挹繡羽于堂前,巧逢雙燕矣。

    翁覽畢喜,遂令佾娘與生成婚。生捷南宮,入詞垣。後一年,翁已去都。生假歸省墓,與女偕程。至里,營舊居數處,家人親串如蟻。生遣人至曲迎翁並醋娘,不知其處。生問佾娘,亦復含糊應之。

    一夜將半,生聞叩戶聲,凝听,一女子與小兒語。佾娘曰︰“似醋姊來。”生急起,披衣啟扉,果醋。入便問床前女子為誰,佾娘前拜問曰︰“大姊別來無恙耶?”醋娘怒曰︰“賤婢!誰不是一個漢,汝何竟坐我床耶?”生亦前為陪禮。女憤坐,挽兒膝間,曰︰“當日無升斗粟,孤影對四壁,誰復問你一杯水?今貴矣,床上接踵,都不知從何處得信來!”女嗚嗚泣,曰︰“姐無怨妹,此叔父陷人也。姐如必不相容,下令逐客,妹亦不敢強自逗留,以自取戾,盍返我外母家。”乃咽聲,振衣欲去。

    生惶恐,兩處拜揖哀懇。女乃挽佾姑而笑曰︰“前言戲耳!但不如是,恐天下後世議我徒負有醋之名,而無醋之實,故忍而為此態耳。”生與佾姑破涕為笑曰︰“願夫人有虛名而無實踐也。”醋娘令其子認父。佾娘問外母安。生問岳翁近履,女告以入晉。後翁自晉來,常至生家探二女。二女亦常去省外母雲。

    生得房中之樂,不願利達,適意林泉,閉門謝客,日與兩婦詼諧詩酒,瀹茗敲棋,唱和頗多。有《漉釀集》詩,惜未梓。嘗見其四絕雲︰

    一雙金菊對芙蓉,取次風流在個中。恰似魚游蓮葉底,剛從西去又還東。

    亞字欄中花兩枝,嬌含嫩蕊未開時。東君著意和香摘,不使無端蜂蝶知。

    一邊送暖一邊寒,二女同居志也安。自是聯輝蘭蕙好,不教左右做人難。

    川字煙兒品字茶,鼎稱恩愛總無差。乘鸞合在三株樹,化雪還同六出花。

    生每問二女命名之義。醋字,以女生之日時;佾字,以女生之月也。後生壽八十,無疾終。生終身未嘗問二女為何物也。二女亦同是日死。合葬日,女柩皆空。其子孫皆科第相望。


如果你對小豆棚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 點擊這里 發表。
重要聲明︰典籍《小豆棚》所有的文章、圖片、評論等,與本站立場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