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樂生者,以其不知死期也。而其所以恬福者,以其不知禍至也。社稷之臣而欲預知其成敗,則忠義之氣不鼓;封疆之臣而欲預知其存亡,則盡瘁之力不全。其與人居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吾渾而一之,推吾誠而莫之間,斯可矣。必欲預知其孰憎我、孰忌我、孰陰攜于我,則猜防深于內,而仇怨阻于外,出入進退之間,渙然其不相浹也。甚矣,古之君子進而奮庸,則自盡其才力之所可為,而不計其時命之所不可為;退而閑居,則自求其在己者之所可知,而不計在人在天者之所不可知。夫是以隨時任運,安行而無礙。彼以術數小道夸我以預知者,皆引我以入于畏途,而非君子之所樂聞也。昔年余在新建陳士業館,遇蜀人章生,能布算,知前定大數,言予家事皆奇中,且曰︰今日朱宗侯招君飲酒,予與士業與焉,使者持柬將至矣。既而果然。遂皆往,爵三進,坐客十余人爭就章生問休咎,生鼓掌而談,眾皆驚服如神。徐以微詞中諸人隱僻,又皆悚有避去者。席罷,章生指予行笈曰︰君無長物,僅一玉卮,昨日賣文所得者。開笈相授,即當以吾術告君也。予大笑曰︰所貴適志者,以其不知也。使悉得而知之,是爾賣愁以相饋,而我以玉卮賈無窮之憂也。遂辭之。他年與梅子入山,因語及之,梅子曰︰子言誠是矣。雖然,子何異于章生耶?子今能黜聰廢明而甘無聞于天下歟?抑將以所著經世之書傳于天下後世也?子欲以書傳于天下後世,舉凡古今之是非、治亂之倚伏、賢奸淑慝之區別、遐邇大小之情偽,人方以不知適志者,子乃自謂︰我能知之而我能言之,則是子之饋愁于人終無已,人之賈憂于子亦無已也。且子之著書,其謀 矣。設有人焉, 百和之香以悅子,而自掩其鼻;吹九靈之簫以樂子,而自塞其耳;羅八珍之味以饗子,而自禁其喉,子必怒而弗受。今子捃摭聖賢文武之道以利斯世,而身類冥鴻、跡同野鶴,冷汰于物,而槁落其情,是將以人己之學,分道而並馳;出處之業,兼修而互用也。吾懼天下不樂讀子之書,甚于子之不樂聞術數之語,而 焉發皇其英華,以招忌而召怨。子笑章生,不知章生將捧腹以笑子也。余曰︰是吾咎也。于是焚書廢學,混其身于樵牧者二十年。機 在目,若為弗見也者而避之;惡言在耳,若為弗聞也者而違之。我所可知者,我自冥于可知;天與人所不可知者,我與天人相冥于不知。不知貪生,此刑闢所不得而死也;不知貪福,此陰陽所不得而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