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造物

类别:子部 作者:明·贺贻孙 书名:激书

    天下之治乱,人事之平险为之也。人事之平险,人心之明昧为之也。方其治也,人乐其生,乐生极则嗜欲多,嗜欲多则争竞起,争竞起则人事险,人事险则杀机发,而治者反乱。及其乱也,人忧其生,忧生极则思虑苦,思虑苦则敦厚作,敦厚作则人事平,人事平则杀机息,而乱者反治。治象在乐,而乐生于忧;乱象在忧,而忧生于乐。忧乐平险,相为循环,而治乱生杀之机随而应之矣。迩者南北兵争,山贼大起,荒陬老幼横被屠戮,积骨成丘,流血沸野。彼方之人抚膺长号,谓夫造物不仁至是极也。有负薪老父从而解之曰:此生民自取之灾,人心自蕴之祸,而杀机往复,必然之理也。造物曾何咎焉?彼方人曰:若是,则造物于生死为无权乎?老父曰:彼非无权,乃无心也。请试言之,大凡自小视大者易夸,故以人视天地,常见其盈;自大视小者易忽,故以天地视人,常见其亏。今以蚍蜉蚊虻仰而视人,则人其最大者矣。然人之视蚍蜉蚊虻也,能物物而体恤之乎?能物物而噢咻之乎?并生相残,同类相灭,能物物而调燮之乎?吾手之所触、吾足之所踢、吾口之所咽,能物物而矜全之乎?虽大圣人,我知其有所不能也。造物之视人,亦犹圣人之视物而已矣。是故极人之众,极名都大邑生齿之数至于千万而止,尝试登九层之台,升百尺之杆,俯视城郭人民,蠢蠢然犹蚍蜉也;及其跻华嵩登泰岱,翱翔大白祝融之巅,低徊峨眉熊耳之上,其视神州赤县生齿熙攘之盛,惟有黑壤一色、青烟数缕而已。盖踞地愈高,则视大如小;置身愈旷,则视有若无。然则物生之得丧、时事之升沈、英雄豪杰之成败,自达人视之,不过蠢蠢者自乱自扰、自平自倾于青烟黑壤之内,而于己之性分无与也。又况乎凭虚御极、逍遥无为于冥漠之表如造物者,岂其廉纤细琐施、爱憎恩怨、喜怒偏党于黑壤青烟之内哉?蔽山之牛鬬于平林,两败俱殪,七日尽腐,万虫蠕蠕,穴于肤间,衎然饱、油然适也。俄而狐狸拽之、鸟鸢攫之,牛虫两者并吞于其胃胵,化为粪秽矣。方牛之死,不知其生而为虫也;方虫之生,不知其死而为狐狸鸟鸢之粪秽也。生机之来,造物所不能自已;杀机之反,造物所不能自禁。其为牛为虫、为生为死,自以血肉相贼,为报为复,于理数之常,而岂造物者作意驱之以为虐哉?岂惟牛虫,彼夫大树之蠹,与薪俱焚;败酰之蚋,与瓮俱湔,造物不能使蠹不伤树而蚋不贪酰,则亦不能使树不焚、瓮不湔而蠹蚋不死也。然则今日之人心溺于乐也深矣,今日之人事习于险也甚矣,因乐成险,因险酿乱,因乱召杀,人自召之,人自受之。造物既不能使人不习险、不溺乐,又安能使天下保治而不乱、长生而不杀也哉?彼非不能,彼盖以不能者为至能也!其不能者,无心之所以成化;而其至能者,阴阳所以不测,而元会所以不已也。造物不暴其至能者,以尸天地之德,而但示其不能者,以任众人之咎。其咎愈众,其德愈神。此造物所以愈大,而众人所以愈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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