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息谤

类别:子部 作者:明·贺贻孙 书名:激书

    梦与人谇者,奋髯张颐,各讦其私,既寤而后知所讦之人非他人,即吾魄也。醉与妻谇者,瞋目切齿,历诅其子,既醒而后知所诅之子非他人,即吾子也。君子视天下犹身,则其视天下之人犹吾体魄;视天下犹家,则其视天下之人犹吾家人父子矣。而梦者与醉者,惛惛呶呶,谇于其中,闻人有善则摇手相疑,闻人有恶则倾耳相信,称人之长则郑重若讷,暴人之短则吐词如注,崇奖大贤则含毫不下,文致小过则泼墨立成。魄亡不寤,家丧不醒,呜呼愚矣!君子知其所以然,是以躬厚而薄责,直己而恕人,不以人之生平快其怨隙,不以人之生平恣其嫉忌,不以人之生平肆其嘲谑,谤于何有哉!盖君子不乐人为小人,犹之小人不乐人为君子也。君子乐人以君子相誉,犹之小人乐人以小人相谤也。乐人以君子相誉,欲以分其誉也,称人之长愈以益己之长矣,扬人之功愈以彰己之功矣;乐人以小人相谤,欲以分其谤也,攻人之长则人莫能昭己之短矣,掩人之功则人莫能明己之过矣。由此观之,世有君子则君子众,世有小人则小人众,以众分誉,愈分而愈合;以众分谤,愈分而愈腾。誉由众合,君子之道愈长;谤以众腾,小人之道愈消。则是谤者苦而誉者甘,小人愚而君子智也。盖尝远舍郊畿,而近征于闾巷矣。闾左有焦公子者,好以诙谐中人阴事,使人受之弗堪、辨之而恧,缩不能置辞也。自以为善谤矣。癸未流贼刧之入楚,中涂折足,为贼所弃,官司误以为逸贼,缚而枭之,至死不能辨其非贼也。而楚南耿翁,少时娶妇,盗夜穿穴,窃其奁翁,觉而擒之,则故人之子也。予以金而逸之。及翁年九十将死,妇曰:君平日于我无隐,独不言窃奁之盗,今日言之,何伤?翁曰:吾许其不言,已七十年矣。遂默而瞑。既敛,有白头老人,乡之祭酒也,哭之甚哀,聚族而告曰:我故窃奁者也。翁逸我而馈我金,教我去盗为商,获息千百,使我为善于乡,人之德我,皆翁之赐,而翁不言,厚之至也!我不自言,人谁知者?出百金为赙,自求工文者志翁墓,直书其事以劝天下。当时闻者皆曰:耿翁君子也,能匿其美以匿人之恶也。因而天下归其慈祥,是美自匿而誉自隆也。誉非能自隆,以匿人之恶,故隆也。盗亦君子也,能着其恶以着人之美也,因而与人诵其补过,是恶自着而谤自息也,谤非能自息,以着人之美,故息也。卒之翁之后裔贤且昌,盗之后裔亦贤且昌,华腴膏粱,门第并推,修睦讲信,世为婚姻。乃知芳不孤树,吉以朋来,有余善以相与者,即有余福以相贶。小人反是。吾是以谓小人愚而君子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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