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宮掖部五 迷樓記

類別︰子部 作者︰明•王世貞 書名︰艷異編

    煬帝晚年,尤沉迷女色。他日,顧謂近侍曰︰“人主享天地之富,亦欲極當年之樂,自快其意。今天下安富,海內無事,此吾得以遂其樂也。今宮殿雖壯麗顯敞,苦無曲房小室,幽軒短檻。若得此,則吾期老于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項升,浙人也,自言能構宮室。”翌日,召而問之。升曰︰“臣乞先進圖本。”後日進圖。帝覽,大悅。即日詔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數萬,經歲而成。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互相連屬,回環四合,曲屋自通,千門萬牖,上下金碧。金虯伏于棟下,玉獸蹲于戶旁,壁砌生光,瑣窗射日。工巧之極,自古無有也。費用金玉,帑庫為之一虛。人誤入者,雖終日不能出。帝幸之,大喜,顧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當自迷也。可目之日迷樓。”詔以五品官賜升,仍給內庫帛千匹賞之。詔選後宮良家女數千,以居樓中,每一幸,有經月而不出。是月,大夫何稠進御童女車,車之制度絕小,只容一人,有機處于其中,以機礙女之手足,女縴毫不能動。帝以處女試之,極喜。召何稠語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贈之,旌其巧也。何稠出,為人言車之機巧。有識者曰︰“此非盛德之器也。”稠又進轉關車,車周挽之,可以升樓閣如行平地。車中御女則自搖動,帝尤喜悅。謂稠曰︰“此車何名也?”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願帝賜佳名。”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車,朕得之,任其意以自樂,可名任意車也。”何稠再拜而去。帝令畫工繪士女會合之圖數十幅,懸于閣中。上官時自江外得替回。鑄烏銅屏數十面,其高五尺而闊三尺,磨以成鑒,為屏,可環于寢所,詣闕投進。帝以屏內迷樓,而御女于其中,縴毫皆入于鑒中。帝大喜曰︰“繪畫得其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勝繪畫萬倍矣。”又以千金賜上官時。帝日夕沉荒于迷樓,罄竭其力,亦多倦怠。顧謂近侍曰︰“朕憶初登極日,多辛苦無睡,得婦人枕而藉之,方能合目。才似夢,則又覺。今睡則冥冥不知返,近女色則憊,何也?”他日,矮民王義上奏曰︰“臣田野廢民,作事皆不勝人。生于遼曠絕遠之域,幸因入貢,得備後宮掃除之役。陛下特加愛遇,臣嘗自宮以侍陛下。自茲出入臥內,周旋宮室,方今親信,無如臣者。臣由是竊覽殿中簡編,反復玩味,微有所得。臣聞精氣為人之聰明。陛下當龍潛日,先帝勤儉,陛下鮮親聲色,日近善人。陛下精實于內,神清于外,故日夕無寢,陛下自數年聲色無數,盈滿後宮,日夕游宴于其中。自非歲節大辰,何嘗臨御前殿?其余多不受朝。或引見遠人,非時慶賀,亦日宴坐朝,曾未移刻,則聖躬起入後宮。夫以有限之體而投無盡之欲,臣固知其竭也。臣聞古者有野叟獨歌舞于盤古之上。人詢之曰︰‘子何獨樂之多也?’叟曰︰‘吾有三樂,子知之乎?’‘何也?’叟曰︰‘人生難遇太平世。吾今不見兵革,此一樂也。人生難得支體完備。吾身不殘疾,此二樂也。人生難得壽。吾今年八十矣,此三樂也。其人嘆賞而去。陛下享天下之富貴,聖貌軒逸,龍章鳳姿,而不自愛重,其思慮固出于野叟之外。臣蕞爾微軀,難圖報效,罔知忌諱,上逆天顏。”因俯伏泣涕。帝乃命引起。翌日,召義語之曰︰“朕昨夜思汝言,極有深理。汝真愛我者也。”乃命義後宮擇一靜室,而帝居其中,宮女皆不得入。居二日,帝忿然而出曰︰“安能悒悒居此乎?若此,雖壽千萬歲,將安用也。”乃復入迷樓。宮女無數,後宮不得進御者亦極多。後宮侯夫人有美色,一日,自經于棟下。臂懸錦囊,中有文。左右取以進帝,乃詩也。《自感》三首,雲︰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

    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

    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

    庭花方爛慢,無計奈春何。

    春陰正無際,獨肯意如何?

    不及閑花柳,翻承雨露多。

    《看梅》二首,雲︰

    砌雪無消日,卷簾時自顰。

    庭梅對我有憐意,先露枝頭一點春。

    香清寒艷好,誰識是天真。

    玉梅謝後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春。

    《妝成》雲︰

    妝成多自惜,夢好卻成悲。

    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遣意》雲︰

    秘洞扃仙卉,雕窗鎖玉人。

    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

    《自傷》雲︰

    初入承明日,深深報未央。

    長門七八載,無復見君王。

    春寒入骨清,獨臥愁空房。

    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新愛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徒訪惶。

    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身無羽翼,何計出高牆?

    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

    懸帛朱棟上,肝腸如沸湯。

    引頸又自惜,若有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帝見其詩,反復傷感。帝往視其尸,曰︰“此已死,顏色猶美如桃花。”乃急召中使許廷輔曰︰“朕向遣汝,擇後宮女入迷樓,汝何故獨棄此人也?”乃令廷輔就獄,賜自盡,厚禮葬侯夫人。帝日誦詩,酷好其文,乃令樂府歌之。帝又于後宮親擇女百人入迷樓。大業八年,方士進大丹,帝服之,蕩思愈不可制,日夕御女數十人。入夏,帝煩躁,日引飲數百杯,而渴不止。醫丞莫君錫上奏曰︰“帝心脈煩盛,真元太虛,多飲,即大疾生焉。”因進劑治之。仍乞置冰盤于前,憚帝日夕朝望之,亦治煩躁之一術也。自茲,諸院美人各市冰為盤,以望行幸,京師冰為之踴貴,藏冰之家,皆獲千金。大業九年,帝將再幸江都。有迷樓宮人靜夜亢聲歌雲︰“河南楊柳謝,河北李花榮。楊花飛去落何處?李花結果自然成。”帝聞其歌,披衣起听,召宮女問之雲︰“孰使汝歌也?汝自歌之耶?”宮女曰︰“臣有弟在民間,因得此歌,曰‘道途兒童多唱此歌。’”帝默然久之,曰︰“天啟之也, 天啟之也!”帝因索酒,自歌雲︰

    宮木陰濃燕子飛,興衰自古漫成悲。

    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艷戀紅輝。

    歌竟,不勝其悲。近侍奏︰“無故而歌,又悲,臣皆不曉。”帝曰︰“休間。他日自知也。”後帝幸江都。唐帝提兵號令入京,見迷樓,大驚曰︰“此皆民膏血所為也!”乃命焚之。經月火不滅,前謠前詩皆見矣。方知世代興亡,非偶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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