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蓋聞三王各異禮,五帝不同樂,故傳稱因俗,《易》貴隨時。況史書者,記事之言耳。夫事有貿遷,而言無變革,此所謂膠柱而調瑟,刻船以求劍也。
【譯文】
听說三王的禮制各異,五帝的樂制不同。所以史傳中說要根據當時當地的風俗,《易》中認為貴在隨時間的變化而改變,何況作為史書,是記載事情的,事情有了變化,而語言卻沒有變革,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了。
【原文】
古者諸侯曰芫,卿大夫曰卒。故《左氏傳》稱楚鄧曼曰︰“王莞于行,國之福也。”又鄭子產曰︰文、襄之伯,君莞,大夫吊。即其證也。案夫子修《春秋》,實用斯義。而諸國皆卒,魯獨稱亮者,此略外別內之旨也。馬遷《史記》西伯已下,與諸列國王侯,凡有芫者,同加卒稱,此豈略外別內邪?何貶亮而書卒也?
【譯文】
古代諸侯死稱莞,卿大夫死稱卒。所以《左傳》中記載楚武王夫人鄧曼說︰“王亮于路上,是國家的福份。”還有鄭國子產說︰“晉文公、晉襄公為霸主時,君主亮,大夫吊唁。”就是例證。考察孔夫子修《春秋》,其實就用這個原則。但各國君主死都稱卒,只有魯國國君死才稱蓖,這是尊重自己國君,以與其他諸侯國相區別的意思。司馬遷《史記》中,周文王以下,以至各諸侯國的王侯,所有死都以卒稱呼,這難道也是要把其他各國國君和自己的國君相區別嗎?為什麼要貶低他們,不寫斃而寫卒呢?
【原文】
蓋著魯史者,不謂其邦為魯國;撰周書者,不呼其上曰周王。如《史記》者,事總古今,勢無主客,故言及漢祖,多為漢王,斯亦未為累也。班氏既分裂《史記》,定名《漢書》,至于述高祖為公、王之時,皆不除“沛”、“漢”之字。凡有異方降款者,以“歸漢”為文。肇自班《書》,首為此失;迄于仲豫,仍踵厥非。積習相傳,曾無先覺者矣。
【譯文】
原來編撰魯史的人,不稱自己的國為魯國;編撰周書的人,不稱自己的君主為周王。像《史記》,事件包括古今,沒有主客之分的情況,所以說到漢高祖,多稱為漢王,也就不能算是毛病。班固既然已經分出《史記》中的漢代部分,定名為《漢書》,在敘述高祖為沛公、為漢王的時候,都不去掉“沛”字、“漢”字。凡是有外國投降歸附的,都寫成“歸漢”。班固《漢書》開始首先出現這種失誤,一直到荀悅,仍在沿襲這一錯誤。真是積習難改,沒有能夠首先覺悟的人了。
【原文】
又《史記•陳涉世家》,稱其子孫至今血食。《漢書》復有《涉傳》,乃具載遷文。案遷之言“今”,實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當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語同一理。即如是,豈陳氏苗裔柞流東京者乎?斯必不然。《漢書》又雲︰嚴君平既卒,蜀人至今稱之。皇甫謐全錄斯語,載于《高士傳》。夫孟堅、士安,年代懸隔,“至今”之說,豈可同雲?夫班之習馬,其非既如彼;謐之承固,其失又如此。迷而不悟,奚其甚乎!
【譯文】
還有,《史記•陳涉世家》說陳涉的子孫至今還享有崇高的地位口《漢書》又有《陳涉傳》,就完全抄錄司馬遷的文字口考察司馬遷說這話的時候,正是漢孝武帝的時候,而班固稱“今”,卻是漢孝明帝的時候。時間過去百年之久,話卻還是同一句。即使陳氏後代在明帝時還有崇高地位,難道他們遷移到了東京洛陽了嗎?一定不是這樣。《漢書》又說︰嚴君平死後,蜀人至今稱頌他。皇甫謐完全照抄這句話,載在《高士傳》里。班孟堅和皇甫士安年代相隔久遠,“至今”的用語,怎麼能同樣使用?班固沿襲司馬遷,其錯誤已經是那樣的了,皇甫謐承襲班固,又出現如此的失誤。迷誤而不知覺悟,是何等地嚴重啊!
【原文】
何法盛《中興書•劉魄錄》,稱其議獄事具《刑法志》,依檢志內,了無其說。既而減氏《晉書》、梁朝《通史》,于大連之傳,並有斯言•,志亦無文,傳仍虛述。此又不精之咎,同于玄晏也岔。
【譯文】
何法盛的《中興書•劉魄錄》說劉魄論述刑獄的事詳載于《刑法說》,按他的話查檢《刑法說》,里邊根本沒有。其後減榮緒編《晉書》、梁朝修《通史》,在《劉魄傳》里都有這句話,《志》里也沒有所說的內容,卻在《傳》內說空話。這又是不精細的過錯,和皇甫謐一樣了。
【原文】
尋班、馬之為列傳,皆具編其人姓名,如行狀吮相似者,則共歸一稱,若《刺客》、《日者》、《儒林》、《循吏》是也。範嘩既移題目于傳首,列姓名于卷中,而猶于列傳之下,注為列女、高隱等目。苟姓名既書,題目又顯,是則鄧禹、寇詢之首,當署為公輔者矣;岑彭、吳漢之前,當標為將帥者矣。觸類而長,實繁其徒,何止《列女》、《孝子》、《高隱》、《獨行》而已。
【譯文】
考察班固、司馬遷編撰《列傳》,都列出傳主的完整姓名。如果事跡特別相似的,就共同合用一個稱呼,如《刺客》、《日者》、《儒林》、《循吏》等。範嘩已經把題目移到傳文前面,傳文中也列了姓名,卻還在列傳底下,注為《列女》、《高隱》等題目。假如又要寫出姓名,又要寫出題目,那麼鄧禹、寇詢傳的前面,應當署為之臼台《公輔》了;岑彭、吳漢傳的前面應當署為《將者》了。依此類推,實在會生出很多類來,何止《列女》、《孝子》、《高隱》、《獨行》等幾種呢?
【原文】
魏收著書,標榜南國,桓、劉諸族,咸曰“島夷”。是則自江而東,盡為卉服之地。至于劉爬、沈文秀等傳,敘其爵里,則不異諸華。劉批等傳皆雲︰丹徒縣人也。沈文秀等傳則雲︰吳興武康人。豈有君臣共國,父子同姓,闔間、季札,便致土風之殊;孫策、虞翻,乃成夷夏之隔。求諸往例,所未聞也。
【譯文】
魏收著書,為南朝國家標目,對桓溫、劉裕等政權,統統稱作“島夷”。這樣一來,大江以南就全成了蠻荒之地了。至于劉褪、沈文秀等人的傳,記敘他們的籍貫時,則和華夏人一樣(劉裕等人的傳都稱是丹徒楚人,而沈文秀等人的傳則稱是吳興武康人),哪有同屬一國的君臣,同一姓氏的父子,如同闔間、季札一樣的叔佷,就導致了國籍的差異;孫策、虞翻之類的君臣,就造成了夷夏的區別?考查歷代,從未听說過先例。
【原文】
當晉宅江、淮,實膺正朔,嫉彼群雄,稱為潛盜。故阮氏《七錄》,以田、範、裴、段諸記,劉、石、符、姚等書,別創一名,題為“偽史”。及隋氏受命,海內為家,國靡愛憎,人無彼我,而世有撰《隋書•經籍志》者,其流別群書,還依阮《錄》。案國之有偽,其來尚矣。如杜宇作帝,勾踐稱王,孫權建鼎峙之業,蕭譽為附庸之主,而揚雄撰《蜀紀》,子貢著《越絕》,虞裁《江表傳》,蔡述《後梁史》。考斯眾作,咸是偽書,自可類聚相從,合成一部,何止取東晉一世十有六家而已乎?
【譯文】
當東晉在江淮建立政權的時候,實際繼承了正統,嫉恨群雄,把他們稱為“潛盜”,所以阮孝緒《七錄》把田融、範亨、裴景仁、段龜龍撰寫的史書以及其它有關文悵前趙、石氏後趙、符氏前秦、姚氏後秦等十六國政權的史書,另外新創了一個名稱,叫做“偽史”。到隋代受天命而有天下,全國統一,國家沒有了愛憎之分,人民沒有了國家之別,但有人撰寫《隋書•經籍志》,為群書分類溯源,卻仍同以往的阮孝緒一樣。要說國家有“偽”的稱呼,來源已經很古了。如杜宇在蜀稱帝,勾踐在越稱王,孫權在江南建立三足鼎立的帝業,蕭誓在江陵成為附屬西魏的君王。因而揚雄撰寫《蜀紀》,子貢撰寫《越絕書》,虞溥編撰《江表傳》,蔡允恭撰述《後梁史》。考察這些書,都屬于偽國史,自然也應當按類歸在一起,合成一個部別,又何止只是東晉一朝十六家呢?
【原文】
夫王室將崩,霸圖雲構,必有忠臣義士,捐生殉節。若乃韋、耿謀誅曹武,欽、誕問罪馬文,而魏、晉史臣書之曰賊,此乃迫于當世,難以直言。至如荀濟、元瑾,蘭摧于孝靖之末,王謙、尉迥,玉折于宇文之季,而李刊齊史,顏述隋篇,時無逼畏,事須矯枉,而皆仍舊不改,謂數君為叛逆。書事如此,褒貶何施?
【譯文】
當王朝即將崩潰,割據爭霸蜂起的時候,一定會有忠臣義士,為保持節操而捐軀,至于像韋晃、耿紀圖謀起兵誅討曹操,文欽、諸葛誕興兵問罪司馬鰓,而魏晉史臣記載時稱他們為賊,這是由于受當世當權者所迫,難以直言。而如荀濟、元瑾,捐軀于北齊孝靜帝末年,王謙、尉遲迥殉節于北周末年,李延壽在《北史》的齊史部分,顏師古在《隋書》中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不在當世,沒有逼迫,本應當矯正錯誤,而他們卻都照舊不改,稱他們幾位為叛逆。這樣記述史事,褒貶的原則體現在哪里?
【原文】
昔漢代有修奏記于其府者,遂盜葛龔所作而進之,既具錄他文,不知改易名姓,時人謂之曰︰“作奏雖工,宜去葛龔。”及邯鄲氏撰《笑林》,載之以為口實。磋乎!歷觀自古,此類尤多,其有宜去而不去者,豈直葛龔而已!何事于斯,獨致解頤之消也。凡為史者,苟能識事詳審,措辭精密,舉一隅以三隅反,告諸往而知諸來,斯庶幾可以無大過矣。
【譯文】
當年漢代有人在家里撰寫奏記,盜竊葛龔所作的奏文進奉皇帝,全部抄錄他的文字後,不知道改換成自己的姓名,當時人說他︰“作的奏文雖工,應當去掉葛龔”,到邯鄲淳編撰《笑林》,記載了這件事作為笑柄。可嘆啊,歷觀自古以來,這一類的事特別多,有應當去掉而沒有去掉的,又何止一個“葛龔”呢?為什麼只有這件事被用來作為引人發笑的譏諷呢?所有撰史的人假如都能審慎細致地分析事情,精密周到地措辭,舉一反三,告訴他這一些,就能知道另一些,這樣也許就不會犯大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