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雜說中第八  諸晉史六條

類別︰史部 作者︰劉知幾(唐) 書名︰史通

    【原文】

    東晉之史,作者多門,何氏中興,實居其最。而為晉學者,曾未之知,倘湮滅不行,良可惜也。王、檀著書,是晉史之尤劣者,方諸前代,其陸賈、褚先生之比欽!道鶯不摟淺才,好出奇語,所謂欲益反損,求妍更媛者矣。

    【譯文】

    寫作東晉歷史的作者很多,其中何法盛的《晉中興書》寫得最好。然而,研究晉史的學者們,卻不知道這一點。倘若這部書湮滅而不流行,那真是太可惜了。王隱、檀道鶯所著的晉代史書,是晉史著作中最差的。如果和前代人相比,他們大概和陸賈、褚先生差不多•檀道鶯這人不自量力,對自己淺薄的才能介中無數,喜歡說些奇談怪論,這真所謂想獲得人們的贊美反而使人們認識到他的無知,想打扮得美一些結果卻更丑了。

    【原文】

    減氏《晉書》稱符堅之竊號也,雖疆宇狹于石虎,至于人物則過之。按後石之時,田融《趙史》謂勒為前石,虎為後石也。張據瓜、涼,李專巴、蜀,自遼而左,人屬慕容,涉漢而南,地歸司馬。逮于符氏,則兼而有之。《禹貢》九州,實得其八。而言地劣于趙,是何言欽?夫識事未精,而輕為著述,此其不知量也。張勵抄撮晉史,求其異同,而備揭此言,不從沙汰,罪又甚矣。

    【譯文】

    藏榮緒所撰的《晉書》,稱前秦符堅偕位竊號,不是正統,其疆域不如石虎,但人才的數量卻超過了他。按,石虎在位的後石之時,張氏佔據瓜、涼,(田融的《趙史》稱石勒為前石,石虎為後石。)李氏統治著巴蜀,而從遼到冀、燕等地,人民全屬于慕容氏,漢水之南,則是晉司馬氏的領域。到了前秦符堅時,瓜涼、巴蜀、遼左與漢水之南,全被他吞並了。《禹貢》上所說的中國有九州,符氏實際已經得到八州了,而說他地域不如後趙國,是說的什麼話呀?對事物還未進行精深地探討,獲得正確的認識,就輕率地寫作厲史著作,這是對自己的才能沒有一個正確評價的表現。張動抄摘各家晉史著作,比勘它們的異同,然而對減氏《晉書》中的這句話又加以轉錄,使它更為突出。不予以淘汰,罪過比減氏更大。

    【原文】

    夫學未該博,鑒非詳正,凡所修撰,多聚異聞。其為踏駁,難以覺悟。按應韻《風俗通》,載楚有葉君祠,即葉公諸梁廟也。而俗雲孝明帝時,有河東王喬為葉令,嘗飛堯入朝子。及干寶《搜神記》,乃隱應氏所通,而收其流俗怪說。又劉敬升《異苑》稱晉武庫失火,漢高祖斬蛇劍穿屋而飛,其言不經。故梁武帝令殷芸編諸小說2,及蕭方等撰《三十國史》,乃刊為正言。既而宋求漢事,旁取令升之書,範嘩《後漢書》,唐征晉語異,近憑方等之錄。謂皇家撰《晉書。.編簡一定,膠漆不移。故令俗之學者說堯履登朝,則雲《漢書》舊記。談蛇劍穿屋,必曰晉典明文。摘彼虛詞,成茲實錄。語曰︰三人成市虎,斯言其得之者乎!

    【譯文】

    是凡學業上還未做到博學多識,認識問題還未做到全面正確,所修撰的歷史著作,大多匯聚著民間奇異的傳聞。內容駁雜,然作者自己還認識不到這一點。按,漢應韻《風俗通義》記載楚地有葉君祠,就是葉諸梁的廟。而民間傳說卻說是王喬的廟,在孝明帝時,王喬為葉縣令,曾化作野鴨飛翔入朝。到干寶寫作《搜神記》時,略去應韻《風俗通》中的說明,將此流俗怪說收入書中。又,劉敬升的《異苑》中說︰晉惠帝元康五年,武器庫失火,庫中所藏的漢高祖的斬蛇劍穿屋而飛,其言荒誕不經。所以,當梁武帝命令殷芸將不經的事情編為小說。到蕭方等撰寫《三十國史》時,卻編入史書之中。後來南朝宋人編寫漢代史書,(指範嘩《後漢書》。)采錄了干令升書中有關王喬化作野鴨飛翔入朝的事;唐朝人編寫晉史,(指本朝所撰《晉書)))取用了蕭方等《三十國史》中關于飛劍穿屋的記載。當書編成刊刻後,所述的內容就成了定論。普通的學者,說起鞋子化作野鴨的事,都說是《後漢書》原來的記載;說起說斬蛇之劍飛起穿屋的事,定說是《晉書》中明白記錄其事。拿虛誕之語變成實錄。這正如《韓非子•內儲說上》中所說,有三人說市上有虎,再不相信此事的人也相信了。

    【原文】

    馬遷持論,稱堯世無許由;應韻著錄,雲漢代無王喬,其言境矣。至士安撰《高士傳》,具說箕山之跡;令升作《搜神記》,深信葉縣之靈。此並向聲背實,舍真從偽,知而故為,罪之甚者。近者,宋臨川王義慶,著《世說新語》,上敘兩漢、三國、及晉中朝、江左事。劉峻注釋,摘其瑕疵,偽跡昭然,理難文飾。而皇家撰《晉史》,多取此書。遂采康王之妄言,違孝標之正說。以此書事,奚其厚顏。

    【譯文】

    司馬遷在《史記》中提出了堯的時代並無許由這個人的看法;應勁在《風俗通義》中則說漢代沒有王喬,這些說法是非常清楚的。然而,皇甫謐撰寫的《高士傳》卻詳細地描述了箕山許由的故跡;干寶作《搜神記分,則對王喬的仙術深信不疑。這說明人們相信輿論而背離實際,舍棄真實的東西卻隨從虛假的東西,明明知道是假的,卻一味說是真的,這種罪過更大。

    近代,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著《世說新語》,敘述兩漢、三國以及西晉、東晉的事。劉峻在注釋時,摘錄了書中錯誤的地方,不真實的內容昭然可見,綺語麗句也難以掩飾。然而,本朝所撰寫的《晉史》,多采錄此書的內容。于是信從了康王劉義慶的胡言,違逆劉孝標正確的論說。以這樣的態度來撰寫歷史,是多麼的厚顏啊!

    【原文】

    漢呂後以婦人稱制,事同王者。班氏次其年月,雖與諸帝同編;而記其事跡,實與後妃齊貫。皇家諸學士撰《晉書》,首發凡例八序例》一卷,《晉書》之首,故雲。首發凡例”。而雲班漢皇後除王、呂之外,不為作傳,並編敘行事,寄出《外戚》篇。所不載者,惟元後耳。安得輒引呂氏以為例乎?蓋由讀書不精,識事多網,徒以本紀標目,以編高後之年,遂疑外戚裁篇,輒敘娥拘之事,其為率略,不亦甚邪︰

    【譯文】

    漢代的呂後以婦人的身份臨朝執政,她的事跡如同帝王。班固雖然在編次她的年月時,與諸帝一起列入本紀,而在記述她的事跡時,又把她在《外戚》傳中和其他後妃列在一起。唐朝諸位學士撰寫《晉書》,首先在前面列出《凡例》,(((序例》一卷,在《晉書》的最前面,所以說“首發凡例”。)卻說在班固的《漢書》中,皇後除了元帝皇後王政君、高祖皇後呂錐外,不另外作傳,將她們的事跡都納入《外戚傳》中。其實,《漢書》在《外戚傳》中,只有元帝皇後王政君沒有述及。怎麼能拿呂後為例子呢了這是由于讀書不精細,認識問題不全面造成的。只看到《漢書》有《呂後本紀》的題目,並用此來對高祖呂皇後編年,于是就懷疑《外戚》篇中不記述呂後事跡。這種輕率馬虎的態度真是太過分了!

    【原文】

    楊王孫布囊盛尸,裸身而葬。伊籍對吳,以“一拜一起,未足為勞”。求兩賢立身,各有此一事而已。而《漢書》、《蜀志》,為其立傳。前哲致譏,言之詳矣。然楊能反經合義,足矯奢葬之想。伊以敏辭辨對,可免“使乎”之辱。列諸篇第,猶有可取。近者皇家撰《晉書》,著劉伶、畢卓傳。《舊晉史》本無劉、畢傳,皇家新撰以補前史所閱。其敘事也,直載其嗜酒沈酒,悖禮亂德,若斯而已。為傳如此,復何所取者哉?

    【譯文】

    楊王孫囑咐後人在他死時用布袋子裹尸,然後抽出布袋子,裸尸而葬。蜀國尹籍出使吳國,吳國孫權問他︰“你為無道之君而辛勞嗎了”尹籍正在拜揖,隨口答道︰“一拜一起,不算辛勞。”這兩位賢士能夠在世上立身揚名,各人僅靠一件事而已。然而,《漢書》與《三國志•蜀志》分別為他們立傳。以前的賢明之士對這事的譏嘲,已經很詳細了。但是,應該認識到,楊王孫那樣的做法雖不符合儒家的規範,但合乎情理,並且能矯正喪葬上奢侈的壞風氣。伊籍敏捷地應答孫權,免去了國使的污辱。將這兩個人立傳,還有些可取之處。最近本朝撰寫的《晉書》,為劉伶、畢卓立傳,(舊《晉史》原來沒有劉伶、畢卓傳,本朝新撰《晉史》補舊史之缺。)所敘述的事情,不過是說他們嗜酒沈酒,違反常禮,擾亂道德準則而已。為這樣的人立傳,有什麼可取之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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