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上

類別︰子部 作者︰明•馮時可 書名︰雨航雜錄

    柳宗元稱陳京之文深茂古老,紀事樸實,不苟悅人。其學推黃炎以下,涉歷代暨國之故,鉤引貫穿,舉大苞小,若太倉之蓄,崇山之載,浩乎不可既雲。京文不多見,觀柳所稱如此,其人可知。近來志銘傳記之作,惟務繁縟,極力贊述。苟悅子孫,無取月旦,即號為大家者尤甚。致使將來賢愚莫辯,信史無征,是文之大病也。昌黎雲︰“為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吾悲其為文。為文而使一世之人好,吾悲其為人。”二公之言若此,其意皆欲以文維世,不徒逞膏馥為名美,務容悅為利媒者。予往時曾以直筆賈罪,遭豪者偏毀于諸貴人,以此齟齬末路。然予持其說不變,趙太史稱予為文之董狐。因覽柳語有感,漫筆于此。張子厚高而不蕩,邵康節曠而不流。邵之談數則曠而精微矣,張之崇禮則高而細謹矣。天運循環,何者非數;人身動作,何者非禮。

    呂與叔《祭李端伯文》,以為與人交,洞照其情,而終靡有爭。于事如控六轡,逐曲舞交,周折畢如意。可謂善狀端伯者矣。無爭則心大,心大則于事何不如意。

    吳幼清贊朱文公曰︰“義理玄微,蠶絲牛毛;心胸開豁,海闊天高。”知言哉!本朝所以久而治者,遵公之遺教如金科玉條。二百年來,士大夫為正而不為邪,為謹而不為蕩,純師純法,誰之力哉!

    生無可好以得所欲,死無可惡以失所欲。苟能無欲,則同死生、一得喪不難,非誕語也。

    陸九韶于形跡可疑,不輕信流言,濫溢不輕揚。處好惡之際,逆遜甘苦,一不能溺。嗟乎!作人如此,可以相天下矣。

    漢儒之于經,台史之測天也。不能盡天,而觀象者莫能廢。宋儒之于學,規矩之畫地電。不能盡地,而經野者莫能違。

    子靜之求心,而其徒棄經典。紫陽之窮理,而其徒泥章句。非教者之過,學者之失也,令相下不益哉!鵝湖論辯,無極往復,若虛若元者,然乎?永嘉陳君舉答文公書,言刻畫太精,所傷易簡;矜持已甚,滋涉吝驕。蓋諷之也。

    屈原之騷,莊生之書,司馬子長之史,相如之賦,李杜之詩,韓甦之序記,馳騁縱逸,天宇不能限其思,雄矣哉!

    宋儒之于文也嗜易而樂淺,于論人也喜核而務深,于奏事也粗翹拂,貴直而少諷。所以去古愈遠,而不能經天下。

    六經無浮字,秦漢無浮句,唐以下靡靡爾。其詞燁然,其義索然,譬則秋楊之華哉!去治象遠矣。九奏無細響,三江無淺源,以謂文豈率爾哉!永叔侃然而文溫,穆子固介然而文典,則甦長公達而文遒暢,次公恬而文澄蓄,介甫矯厲而文簡勁。文如其人哉,人如其文哉!

    漢文雄而士亦雄。宋文弱而兵亦弱。唐文在盛衰之間,其國勢亦在強弱之際。

    太史公之文,與杜甫之詩,皆深渾高厚。其敘世隆污勝復,人慘舒悲喜之變,如口畫指鄭 唐瀋窕 屹咧 病Gㄓ蟹貝剩 τ欣劬洌 緩ζ湮 蠹搖G 迤浞痹蚓 櫻  右閱略蜓乓印

    春秋之文告,言倫脊而漸漬人心志。戰國之說辭,氣縱橫而聳動人耳目。然去聖王之典訓遠矣。

    楊朱曰︰“賢愚好丑,成敗是非,無不消滅。矜一時之毀譽,焦苦其形神,要數百年中之余名,豈足潤枯骨哉!”此語達矣,而非所以輔教。

    莊縱觀大化,為汪洋浩肆,無端崖之言。自謂達道而無束于教,乃其弊也背道而傷教。鄒子之赤縣神州,其莊之緒論哉。

    “子華子五源之溪,天下之窮處也。鼯吟而鼬啼,旦嘵鞫日映也。蒼蒼踟躕,四顧而無有人聲。雖然,其土膏脈以發其清流,四注無乏于濯溉。其隻藻之,足以供祭。其石皺栗爛如赭霞。葩草之芳,從風以揚。壟耕溪飲,為力也佚。而坐嘯行歌,可以卒歲。”此數語詞葩而乏混芒,東京以後筆也。

    西京之儒術衰于楊雄,為利祿也。東京之經師衰于馬融,為奢淫也。經衰而節行振矣,節行摧而清談起矣。世變之移,人實為之。

    孔子作《春秋》,削其事辭,革文而從忠也。左氏燁燁乎華繁,而實寡矣。其時先王之教不遠,其所述諸賢議道講禮,憲典陳法,猶有懿德大雅之風,但多言明變,近譎近誣。衰世之文,濫觴于茲矣。韓子以謹嚴稱《春秋》,以浮夸加左氏,確矣哉。《戰國策》或以為虞卿作,矯稱蜂出,猶有兵氣。申韓卑卑名實,事譎詞巧,Id激肆,蕩如于義矣。莊列之倫,離經畔常,皆亂世之文哉。漢斫雕為樸,反灕為淳,而春和諸令,穆如溫如。以至賈、董、楊、馬、諸賢,上者深淳渾灝,次者嶄峻雄奇,彬彬乎盛矣。

    枚乘《七發》馳騁恢奇,祖屈原之騷,而變其體者乎?五言古詩,有三百篇之遺意,而近于哀傷樂淫者乎?相如當盛漢之隆,氣旁魄而詞最溫麗,然已為六朝端倪矣。

    西漢簡質而醇,東京新艷而薄,時之變也。班固贍郁而有體,左史之亞哉。此外寥寥矣。

    徐偉長曰︰“鄙儒之博學也,務于名物,詳于器械,矜于古訓,摘其章句而不能統其大義,以獲先王之心。”此何異女史誦詩,內豎傳令?今之學史漢者大都然哉!

    干之中論,可稱論篤。當繁響嘈雜之際,而獨朱疏越也,寧諧眾耳哉!然其志則顯矣。陳思王稱其懷文抱質,恬淡寡欲,亦可驗于斯。

    《十三經注疏》立,而西京諸儒之訓亡矣。學士大夫取通解而止,不復攻堅扣應。所為帖括,椎樸淺近,能不詘于詞賦乎?譬之布帛朽蠹,寧如刺繡?故有唐經術之不振,治經者之過也。

    《昭明文選》,唐人枕席沈酣其間,而六經如甲乙簿矣。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獨注心焉,所以其文高于一代。

    薛少保“陽林花已紅,寒澗苔未綠。”有感于仕路淹速而作也。然人生游世,譬游園林,速則易過而不涉趣。與時浮沈,隨處逍遙,亦何必速哉!末雲︰“伊余忽人事,蕭寂無營欲。客行雖雲遠,玩之良自足。”其意超矣。晚歲懷祿不止,卒與竇懷貞之難。行不踐言,惜哉!《陝郊》篇平淡而思深,宜子美取之也。

    退之《秋懷詩》︰“窗前兩好樹,眾葉光疑。秋風一披拂,策策鳴不已。微燈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憂無端來,感歡成坐起。天明視顏色,與故不相似。羲和驅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雖多途,趨死惟一軌。胡為浪自苦,得酒且歡喜。”詞雅淡而骨遒,上建安矣。

    退之《山石詩》︰“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希。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此詩敘游如畫如記,悠然淡然,在《古劍篇》諸作之上。余嘗以雨夜入山寺,良久月出,深憶公詩之妙。其“嗟哉吾黨”二句,後人添入,非公筆也。

    初盛唐之詩,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氣完,而色澤不屑屑也。晚唐意工詞縴,氣力彌復不振矣。春鳥秋蛩,節變音遷,人乘代運,孰能知其然哉!劉文房“日華浮野雪,春色染湘波。”佳鏡佳語,其他作皆深心自道,涕淚千古。所乏者,雄渾耳。

    韋甦州“春羅雙鴛鴦”之作,近于典諷。《澧上》作“川寒流逾迅,霜交物初委。”《南池詩》︰“煙草凝衰嶼,星漢泛歸流。”《南齋詩》︰“春水不生煙,荒岡筠翳石。”《西齋詩》︰“柳意不勝春,岩光已知曙。寢齋有單綈,靈藥為朝茹。盥漱忻景清,焚香澄神慮。”皆高雅閑淡。朱子謂其氣象近道,無聲色臭味,信矣。史稱其所至,焚香掃地而坐,超然高潔。余乎日閑居,亦與甦州好同。嘗謂古人稱晚食當肉,緩步當車。余亦謂焚香可以當栽花,掃地可以當營宅。白居易始終完節,心曲清妙,其為詩雖率意而不俗。《續古詩》雲︰“何意掌上玉,化為眼中砂。盈盈一尺水,浩浩千丈河。”寓意深矣。“月明無葉樹,霜滑有風枝。夕照紅于燒,晴空碧勝藍。晴沙金屑色,春水曲塵波。”自是晚唐色相。至《古原草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兒希初唐乎?

    莫方伯常稱唐荊川先生詩,謂直追沈宋。其《送程翰林謫潮陽詩》︰“白晝蛟珠落,青天蜃閣分。”又“啼猿三下淚,明月兩離居。”《贈張相公詩》︰“儒生東閣承顏色,酋長西羌識姓名。”《冰燈詩》︰“出海蛟珠猶帶水,滿堂羅袖欲生寒。”置之初唐,真不易辨。伯兄嘗從公陳渡草堂,夏月席 ,不施茵帳,即白鳥替膚不顧也。出則小艇一葉,僅容二人,常語學者︰“人有富貴氣,于詩文必不佳。”又言︰“近來文章不以用世,而以媚世也。”名言哉!

    高叔嗣“山河未可盡,行處與春長。空山懸日影,長路起風寒。”起語之絕佳者。“寒星出戶少,秋露墜衣繁。”塵外語也。“孤心向誰是,直道匪今難。失路還為客,他鄉獨送君。”又《登寺閣詩》末句︰“芳菲滿眼心無奈,只上毗盧閣上看。”皆く裼杏轡丁=綠 凡 笥諮嗑├砩嫌揭渙  疲骸熬拍胺緋鞠嘆埃  剖韝舫を病!逼淖緣靡猓 鎘瑁骸按慫聘呤逅梅瘢俊庇 唬骸盎肝輪   媯 雜興蕖!背騾淙歡ャ

    劉子威稱陳束詩︰“長河風日損,高室鬼神憐。”盛唐語也,惜其警策者不多。“近水割鱗時供酒,遠山啼鳥盡關人。”非不有趣。然已落晚唐格局矣。楊升庵詩甚為葩麗,而文甚弱,齒角各有分也。詩如“猿猱臨客路,雞犬隔仙家。星河分宇縣,鐘漏隔年華。”皆雅淡不類其別作。《華燭引流螢》篇,即使賓王操觚,亦當退避三舍。

    徐叔明《東湖驛詩》︰“馬蹄侵夕照,鳥語變春聲。”《姚園詩》︰“鳥聲歡客至,花事怯春遲。”《豐樂驛詩》︰“析懶偏宜客,砧疏不過門。”皆五律之佳者。七言稍弱于二王,然叔明甚不服二王,謂︰“此皆秦聲,初閱則驚,細嚼則厭。”趙太史言︰“此二語評其文則無辭矣,詩則吾不知也。”較二王詩,次公為長。

    張將軍元凱能詩而驕,初為王百谷所拔。其後稍見重有司,即讒u百谷,謀野集中所稱中山狼是也。其五言詩有“關山悲短笛,兒女憶長安。澗藤棲暝翠,山磬韻春潮。”能洗盡弁移味。

    杜子美《新婚別》雲︰“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無家別》雲︰“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又“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淒。”杏眇之極,足泣鬼神。

    杜詩五言古之佳者,如“夜雨剪春韭,新炊問黃梁。天涯歇滯雨,粳稻臥不翻。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苦雨詩》︰“群木水光下,萬家雲氣中。”《夢李白詩》︰“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送樊判官詩》︰“冰雪淨聰明,雷霆走精銳。”《九成宮詩》︰“蒼山入百里,崖斷如杵臼。”《晚登上堂詩》︰“春氣晚更生,江流靜猶涌。”《大雲寺詩》︰“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梵放時出寺,鐘殘仍設床。”《西枝村詩》︰“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靜。土室延白光,松門耿疏影。”《北征詩》︰“我行已水濱,我僕猶木末。鴟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皆足以軼徐庚而掩三謝。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子弟稱其師,子孫稱其祖,皆以字。孔子稱仲尼是也。近世有號,則字多所避,不以加于尊行。至文字間,尤以字為雅,而號為俗。然于從宜從俗之道,終有所未安。近有少年上書王司寇,稱元美先生,司寇拂然口︰“若豎子胡以元美我?”徐宗伯笑之,曰︰“誰使汝開輕薄之端,為山入紈鋁煨洌而今更惡其稱耶?若我則未有以叔明稱者。”大凡前輩于後生當以孝弟忠信勖勉,不當專以詩文之標舉與會者導之,長其矜伐陵厲。宗伯所謂開輕薄之端,其語未為過也。

    《羌村詩》︰“崢榮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此詩情至之語,與唐風“綢繆章三星,在天今夕何夕”之旨相同,相對如夢寐,其思黯然,千載若在目前也。

    有摘m州詩“悲歌碣石虹高下,擊築咸陽日動搖”,以為奇語。不知此正是m州之病,近于匠作而遠自然。豈如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王摩詰“雲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之穩當耶?近吳明卿《岳陽樓詩》︰“赤甲雲生神女過,黃陵日落帝妃哀。”情思亦佳。

    《宋史》稱,程明道平居氣象清越,灑然如在事外。及遇事,則與賤者同起居飲食,能堪人所不堪。嗟乎!惟其能在事外,而後能與人同。天下事,斷非著跡者所能辨也。

    程叔子謂,王介甫談道,如說十三級塔上相輪,對望而談,曰︰“相輪如此如此,極是分明。某則辛勤攀援而上,雖猶未見相輪,卻實在塔中。”其語直矣,而介甫不怒,蓋生平服其忠信也。嗟乎!今之談道者搏虛說影,指無為有,求其對望而談者,亦鮮矣。

    孝弟之極,至于天明地察。孝弟之至也,非堯舜不能盡。今人或以一事一節為孝,而路人視其族屬,善不推,惠不廣者,亦何足以言孝。

    台州徐中行居鄉,郡守以八行薦不應。有刺其要名者,中行曰︰“人而無行,與禽獸等。吾以八行應,將孰為無行者?吾避名,非要名也。”嗟乎!古人恥獨為君子,況本無行而冒焉為君子者乎?

    江州陳氏,長幼七百余口,少事長,卑事尊,不畜婢僕供使,所以十三世而同居不變。余鄉兄弟一兩人,亦各分居,各有婢僕。生疑啟釁,皆由于此。且一人而有數十或至百僕者,汰侈如此,俗惡能美?倫惡能悼?

    曾子固事繼母甚孝,竭粥之養。四弟九妹官學、婚嫁,皆其力。人有所長,獎勵成就如弗及。守福州,舊有園疏錢三四十萬,棄勿取。荊舒當事,勢力能偃舉世之人,從之而不少屈。其人如此,乃評者謂行誼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則u者詞也。

    萬歷丁酉四月四日午後雨甚密,山人沈士能嘆曰︰“是旱征也。”徐別駕光訓問其故,曰︰“今日為甲子,不見佔書雲︰‘夏雨甲子,赤地千里乎?’”徐曰︰“非也。子為水位,雨于甲則水征。赤尺古字通用,言為水沮,則尺地舉足若千里之艱耳。又五行書甲,遇單日為雄,遇雙日為雌。今雨于四日則為雌甲,其何傷?古人雲︰‘老尚夸雌甲,狂寧作散仙。’雌雄之說其來久矣。”沈曰︰“何以分雌雄?”曰︰“單奇數也,雙偶數也。天地之數貴陽賤陰,陰多變不能信也。”

    孔子以敬王二十三年甲辰去魯適衛,自衛適陳,畏于匡,反衛。已去衛,過曹適宋,及鄭至陳。已去陳如衛,去之晉至河而反。至楚敬王三十有六年丁巳,自衛反魯。蓋在外十有四年,而未有稼,宜乎來喪家狗之譏也。

    子華子曰︰“仲尼天也,其可違物而奠處乎?其可絕物而自營乎?”日月不運宇宙,四方必迷所向,此深得夫子周流列國之心者。當時叔孫、武叔之毀,專以夫子急遇而輕去其鄉。嗟乎!人之肝膽不相照,即仲尼猶莫能自明,況以中才而涉世之末流哉!其取u取讒也何怪。

    東坡守膠西,仕宦十九年矣,而未有家。元豐己未,于吳興被逮下獄。已得赦,安置黃州,寓定惠寺,遷林皋亭。故人馬正卿為請故營地,使躬耕其中,所謂東坡也。明年築雪堂以居。紹聖甲戌安置惠州,寓嘉寺。明年遷合江。又明年,得歸善寺後隙地數畝,營白鶴新居。丁丑新居成,又移置昌化。初僦官屋,為有司迫逐,乃買地城南,偃息桄榔林。在儋四年,食芋度日。元符庚辰,赦歸陽羨。有邵民瞻從學,為買一宅,卜菟裘焉,傾橐八十千與之。將卜吉入居,因步月至村落,聞婦人哭甚悲,問之,則售宅主也,焚券還之,不索其價。遂還毗陵,借顧塘橋孫氏居焉,竟卒于此。蓋建中靖國辛巳年七月也。計東坡先後凡任三十二政,未嘗歸蜀,終身無一居,其清曠如此。彼或一二政而遂有脂田甲宅者,賢愚相去不啻霄壤哉!然當時豪貴赫奕,擊鐘鼎食之家,俱已煙消雲滅,而公之清風直道,至今在天壤。有志者,亦胡能以彼易此!

    叔明《麈諧》雲︰“子孫亦是眾生,顧戀不可太深,責備不可太重。兄弟原同一體,事親便欲相讓,分財便至相爭。”有感乎其言之也。然兄弟子孫,皆親遺體,果何分別?乃末世有重愛子孫,而深忌兄弟者,何故哉?至科甲顯晦之間,尤為側目,吾不知其何心。自設科以來,進士無限,豈為尤物奇貨,而屑屑若此。知泰伯以天下讓,寧非至德。錢公輔甲科高第,王荊公作其母夫人墓銘不稱,但雲︰“子官于朝,豐顯矣。里巷之士以為太君榮。”公輔意不滿,以書冀改。荊公不可,曰︰“文自有意,不能改也。如得甲科,何足為太夫人榮。”一甲科即市井小兒粗知詞賦者皆可得,何足道哉!故銘謂閭巷之士以為榮,明天下有識者不然也。”前見徐叔明雲︰“王元美為人作傳志,極力稱譽,如膠庠試最,乃至微細事,而津津數語。此非但漢以前無是,即唐宋人亦無此陋識。”其意相同。乃今宦途之軒甲而輊乙,遂如簡珠之于沙礫,舉刺因之而不公不核,則尤可嘆也。

    《西溪叢語》載範文正守鄱陽,喜樂,藉一幼女,未幾召還,作詩寄後政雲︰“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東風管領來。”到京以胭脂寄其人,題詩雲︰“江南有美人,別後常相憶。何以寄相思,贈汝好顏色。”文子悱謂︰“範公決無此事,當時小人妒u者為之,西溪不察而遂筆之也。”大都小人之謗君子,不能以財利污之,必以聲色污之。二詩鄙淺,決非公筆。昔李贊皇門徒之傾牛奇章,至代為《周秦紀行》,何論詩也。

    柳子厚嘻笑之怒,甚于裂眥,或雲︰“當作嘻笑之譏。”今人謗人,或嘻或笑,若有意若無意,乃其恨深而u之甚者也。若裂眥之罵,出自直發,此之謂怒,豈甚仇哉!譬如風焉,披雲飛石,卷水傾木,而無傷于人之血脈。隙穴之風,毛發不搖,及中肌膚,以為深疾。噫嘻!今之為隙穴風者亦多矣。劉禹錫雲︰“駭機一發,浮謗如川。”二子皆身處妒u之間,故其言有味如此。余亦有《解忌篇》。

    南渡後,秦檜為相十有九年,史彌遠為相二十有六年,皆柄國久,皆封王,皆以功公終,無後患。人曰︰“二相主和,不用兵,所全民命至多也。”小說稱史衛、王浩為尉時,至補陀見大士雲︰“此文潞公後身,他時作宰相。官家要用兵,切須力諫。”其後浩兩授節鉞,遍歷三公,壽八十九。嘗曰︰“吾口不言兵,後必有為宰相者。”彌遠乃其次子,豈果活命報耶?然當紹興三四年間,天下經亂久,將激于憤,士狎于戰,中國兵益精,而張、韓、劉、岳如熊如羆,金人且方酣昵子女玉帛,氣怠志驕,高宗君臣不乘將士之鋒,奮而用之,苟安忘恥,以至不可復振,曾謂國有人乎?至隆興以後,虎臣澌盡,國勢益削,計不得不出于彌兵。故談和議于紹興中者,為奸為誤;談恢復于隆興後者,為愚為罔。若檜、彌遠之久相無患,乃天道將亂之時,又胡可以常理論。噫嘻!小人之富貴壽考者亦多矣。詩不雲乎?“民今方殆,視天夢夢。”自古然哉。

    昔人雲︰“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以有涯之身,馳無涯之念,其何異于夸父逐日,愚公移山也。”昔顏靖侯戒子佷仕宦不可過二千石,邴曼容居官不肯過六百石,皆為有見。吾在粵西曾與章孝廉書,雲︰“人生于學問事業有余,于功名富貴不足,不多取精用物于天地,則量不盈,而過可解。因思莊子逍遙榆枋之說,其亦智哉!”我鄉宗伯公見而嘆以為名言,大書于壁。余近者自楚移浙,過吳門旬日,檢橐中裝,僅余歷年俸金五百鐶,為兒納采十去其五,親黨過吳門告急者復斥其三,又以百金走雲間惠我宗族,而橐枵然罄矣。侍妾服飾,盡質諸子錢家,行裝始備。乃親朋中恩意未偏者,不免嘖有煩言。家六兄杜陵公每相念,以為廉吏安可為,然余未嘗不自適也。偶讀《顏氏家訓》,騁隕儆 鬮﹦洹S衷疲夯橐鑫 笆萍遙  案患搖!斃那苑 N蘼芻橐觶 醋鈾鋦T笠嗖豢汕客跡  段蘧鬧鄭 槐乜頻冢還段匏鶘埔擔 槐馗緩瘛I餃耷蠖嚶諤歟 攣耷蟊贛諶耍 斡貌魂埃 斡貌皇省!噸杏埂吩唬骸八馗還笮瀉醺還蟆!彼叫瀉醺還笳擼  腋還蟺斃兄 饋H緡  睿 檬臘裁瘢 嫫浞至慷兄 H 磺笠娓唬 笄蠹庸螅 酥 皆竿猓 詞谷縉湓福 星也荒蘢緣茫 鑫幢厝縉湓負 

    劉邵《人物志》雲︰“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聰明。聰明者陰陽之精,陰陽清和,則中睿外明。聖人淳耀,能兼二美。知微知章,自非聖人莫能兩遂。故明白之士,達動之機,而暗于玄慮。玄慮之人,識靜之原,而困于速捷。猶火日外照,不能內見。金水內映,不能外光。”斯數語發前人所未發。曰︰“何以能平淡?”曰︰“抑躁則平,寡欲則淡。”人之常情,以與己同,則忘其百非,故矯駕可謂至孝,殘桃可為至忠。以與己異,則棄其百善,故曲杖誣為匕首,葬盾稱為反具。是皆惑于好惡者也。荊公之喜呂惠卿,魏公之惡李忠定,皆以同異為好惡,遂誤國家之事。

    劉延明雲︰“君子尚讓,故涉萬里而涂清。小人好爭,足未動而路塞。是以讓為得,而爭為失。”非君子之語讓也,君子之讓位也真,見其才不當位而讓之。讓財也真,見其分不當享而讓之。豈其計夫通塞耶?史稱延明為郭弟子,弟子五百余人,通經業者八十余人。有女始笄,妙選良偶,遂別設一席,謂弟子曰︰“吾欲覓快女婿,誰坐此席?”延明竟奮坐曰︰“其人也。”遂以女妻之。嗟哉!娶婦以禮。延明雜五百余眾之中,而奮然出坐,近于爭矣,奚其讓?故延明之坐席,何如逸少之坦腹?行不掩言,古人所深恥也。

    劉孔才雲︰“君子以推讓為利銳,以自修為棚櫓。靜則閉嘿泯之玄門,動則由恭順之通路。”嗟,嗟!處末世者,宜如此哉!孔才以文士處建安、黃初之際,能為黨類所容,累躋通顯,賜爵關內侯,而無禍患,其以是也。

    朱文公在浙東時,侍御史謝廓然、陳貫、秘書郎趙彥仲首攻之。後以提刑召對,人恐其遂涉清要,唆侍郎林粟極論之,謂其竊程、張緒余,為浮誕宗主,律以治世之法,則亂人之首。其後 斜 蠐妨植傘が┘的曄壯  毖⑴J鞘碧ㄚ山砸暈墓  婊  杏泛者,故嘗謁文公建陽山中,文公飯以脫粟,怒其不近人情,物色經年,條其過失,與太常少卿沈繼祖共詆文公十罪。汪義端、余 痔厙胝兌躍毖⑶ ┼邸 五1步願膠橢  廖轎墓 慚 街校 覆謊 蠱淦蚴城椎場ˋ翟眨﹝魅酥 災鏈思 鍘K沃 觶 艘病7攪炙諑畚墓 保 漵訝酥怪  劍骸爸焓討頻苯袷г停 緯鴝賾躥 俊繃衷唬骸拔岬 涿婷部稍鰨 嶧饜叭耍 勤 г鴕病!庇訝嗽唬骸安患羧酥縛鬃由К夜氛擼 胍嗉涿婷部稍鞫 繃衷唬骸笆箍鬃佣冢 嵋嗖淮俏 逅鎩ぐ涫澹 虼嗣戴岷 俊編翟眨︵∪酥 廖藜傻 舸耍 怨哦灰印

    楚志稱百歲楊,不知何許人,常往來太和及荊襄間。人有見之,四十年前發已二毛,今更漆黑,口皆鯢齒,似重生者。楊自憶為天順二年生,計百歲外矣。所居挾二姬,嘗以御女術游諸貴豪家,自雲︰“吾貧不能得三姬,得三姬即不死。”士大夫慕長生者都與游,而曹中丞尤尊信。復市一姬與御之,術敗而死。未幾曹中丞亦以此術死,徐叔明先生作傳刺焉。然叔明每謂神仙必無有,似非通儒之論。嘗見荀穎川著論,以為人有變化,而仙者乃異也。非仙也,男化為女者有矣,死人復生者有矣。夫豈人之性哉!愚謂人之得仙,乃稟天地自然之氣,如龜鶴之于蜉蝣,如松柏之于蘿薜,豈其為異?但以御女求長生,則可斷其必無。蓋凡人欲動則精流,如蹶張之弩,孰能御之?己之精不能制而能采人之精乎?強制逆閉,蓄穢蘊熱,為疽為腫。其蓄蘊至二三年者,一敗則如決渠,死且不旋踵。如譚襄敏、周銀台皆以過人之聰明,而溺于此。可鑒也。余友汝遠亦喜談此,余每闢之,則曰︰“黃帝御萬女,乘龍鼎湖,汝何知!”余曰︰“黃帝嘗藥,一日吞七十毒而化。若能一日吞七十毒耶?”汝遠無以應。

    荀潁川釋“仁者壽”,言“內不傷性,外不傷物。上不違天,下不違人。處正居中,形神以和。故咎征不至,而休嘉集之。”余嘗書于座右,或問︰“何以不傷性?”曰︰“無欲無慕。”問︰“何以不傷物?”曰︰“無怒無猜。”問︰“何以不違天?”曰︰“富貴貧賤無所擇。”問︰“何以不違人?”曰︰“才學伎倆無所逞。”

    人主有公賦無私求,有公用無私費,有公役無私使,有公賜無私惠,有公怒無私怨,此數語可稱五美。苟能如之,于從政乎何有?

    一事逆而心憎,一言拂而心餃,樹荊棘于靈台,障雲霧于天門。嗟哉!胡其自隘而自戕乎?乃又經年懷之而不釋,易世志之而不忘。若然者,四海之中無樂地,百年之內無泰時。甚矣哉!其惑也。

    女子有未嫁人而守節者,熙甫著論非之,曰︰“女子無以身許人之道,未嫁而為夫死且不改適,是以身許人也。男女不相知名,婚姻之禮,父母主之。否則伯父世母,否則族長者。男女無自相婚姻之禮,所以厚別而重廉恥之防也。女子在室,惟其父母為之許聘,而己無所與。六禮既備,婿親迎授綏,母送之門,共牢合巹,而後為夫婦。苟一禮不備而往,則為奔。女未嫁而為人死且守,是不待六禮,不待父母之命而奔者,非禮也。古者婿有三年之喪,則使媒致命女氏者,不得嗣為兄弟。女未廟見而死,則歸葬于女子氏之黨,示未成婦也。未成婦,則不系于夫也。不系于夫,而可以身死且不改適哉!”雖然,古者女子笄而許嫁,今或孩而許嫁,命之父母,告之宗廟,歷十余寒暑,而女子久知其當適某氏矣。一旦不幸遭變故,遽改容而他適,于情于義亦有不安者。故嫁固不為妨禮,而守亦不為背禮,取節焉可也。夫人臣之朝不與,燕不坐而死節者,古以為過。然夷齊無祿位,而恥食周粟,孔子亦以為仁。與其過而流,無寧過而拘。

    養生有二端︰曰持戒,曰修行。持戒而不修行,厚己薄人,則有外魔。修行而不持戒,利人虧己,則有內魔。要之,此二者亦近于吾道,四勿三戒,非持戒乎?立人達人,非修行乎?

    貪嗔痴愛,人我是非,苟不放下,惡乎語道?忍辱耐惡,呼我牛馬,牛馬應之。此進道之基,亦處世之方也。

    鄰臍三寸謂之關,言關藏呼吸之氣,以稟授四體也。學道者常致氣于關。《黃庭外景經》解“在臍下三寸”,“或雲在臍之上三寸,非也。此為氣海,非祖氣也。”守氣海者易于見功,故術家嘗以此愈疾,然無益于長生。

    三焦者,水谷道路,氣所終始也。上焦在心之下、胃口之上,所謂羶中也。中焦在胃中脕。下焦在臍下一寸。然此又非手少陽之三焦也。手少陽之三焦,所謂有名無形者也。

    藥者療也,所以療疾也,無疾勿藥可也。肉不勝食氣,況藥乎?藥有偏效,而無全功。金石之藥最為酷烈,其傷生最速。其他草木之藥,近于熱者皆能臘毒。古人服松脂而塞腸,服杏仁而致泄,服楮實而痿骨,服首經而消渴,服鷓鴣、鳩子而發咽喉之病,種種不可枚舉。養生者最宜慎于此。

    按摩為養生之一術。勞役者資之,而血不越亂。佚惰者資之,而氣不壅滯。若素養者何資哉?《內經》雲︰“冬不按蹺,春不鼽衄。”蓋冬月固密之時,引動枝節,陽氣泄越,至生發之候,血遂妄行,故有鼽衄之疾。

    心苟無事則息自調,念苟無欲則中自守。

    手握固而氣窒,目緊閉而神馳,搬運錯而瘵成,注想深而中結,此養生者之過也。

    日念善而惡境不見,夜念善而惡夢不生,以和召和也。

    先廷尉少與徐文貞公客習同朝時,亦時相顧問。其後先廷尉以言謫戍,及赦歸里,先後三十年,文貞公推轂不及,而先君亦無一牘通也。公伯子太常每以使歸里,先君以父執自居,送迎不出產,太常不堪,其門客又從臾之,間隙遂生。已穆宗登極,詔起言事者,吏部以先君輩三十三名上請,得旨進用。而文貞公雅不欲先人入朝,乃語吏部曰︰“建言中有望雖素著年力衰遲者,宜酌處。”時先君年七十五,竟以御史加大理丞致仕。同加者魏公良弼等六人。文貞弟侍郎公大不平,曰︰“奈何為馮先生一人而遏五老哉?此輩皆天下人望,抑困數十年而不一起,非朝廷獎直拔滯之意。國家方延耆碩為表儀,非若有司以筋力奔走,此胡可以尋常年限也。況引年者,臣子自引,豈朝廷計其年而使之引哉!此舉悖矣。”其後,不肖起廢。公孫太常君與其黨又多方排之。嗟乎!風威震怒,崇朝則解。乃齒頰余釁,至于兩世,讒間之為害若此。然不肖行能無數,即久滯藩臬亦分所宜。而獨惜先君恢博之才,正直之操,不獲一試。此天下所為慨嘆,非止愚兄弟附膺也。


如果你對雨航雜錄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 點擊這里 發表。
重要聲明︰典籍《雨航雜錄》所有的文章、圖片、評論等,與本站立場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