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大學》宗旨。
曰︰“孔子此書,卻被孟子一句道盡,所雲‘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夫孩提之愛親是孝,孩提之敬兄是弟,未有學養子而嫁是慈保。赤子,又孩提愛敬之所自生者也。此個孝弟慈原人人不慮而自知、人人不學而自能,亦天下萬世人人不約而自同者也。今只以所自知者而為知,以所自能者而為能,則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人自法之,便叫做明明德于天下,又叫做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也。此三件事從造化中流出,從母胎中帶來,遍天遍地、亙古亙今。試看此時薄海內外風俗氣便萬萬不齊,而家家戶戶誰不是以三件事過日子也?只堯舜禹湯文武便皆曉得以此三件事修諸己人率乎人,以後卻盡亂做,不曉得以此修己率人,故縱有作為,亦是小道,縱有治平,亦是小康。卻不知天下原有此三件大道理,而古先帝王原有此三件大學術也。故孔子將帝王修己率人的道理學術既定為《六經》,又將《六經》中至善的格言定為修己率人規矩,而使後世之學者格著物之本末始終,知皆擴而充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長吾長以及人之長,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使家家戶戶共相愛敬、共相慈和而共相安樂,雖百歲老翁皆嬉嬉,都如赤子一般,叫做雍熙太和而為大順大化,總而名之曰‘大學’也已。”
自述讀《論語》進境
問︰“讀《論語》何如?”
曰︰“《論語》一書,直是難讀。某初讀時,苦其淡然無味,殊覺厭人。稍長,從事孝弟,乃喜其一二條契合本心,然往往以近易目之。後養病家居,因究心《書》、《易》,至堯舜二典、乾坤二卦間有悟處,乃通身汗浹,始知天生孔孟,為萬世人定魂魄、立性命,從之則生,違之則死也。自此以後,非《語》、《孟》二書輒厭入目。以至蒞官中外,隨所施措,自然翕順,愈久而愈益簡要、愈益精純也。若戰國而下諸公,真是用心徒勞而去道彌遠,其敝至于今日,可勝嘆哉!”
問︰“陽明學問似微與諸儒不同,何如?”
曰︰“豈惟陽明為然,即宋時諸儒學問亦難盡同。如周子則學在主靜,程子則學在主敬,朱子則學在窮致事物之理,至我朝陽明先生則又獨謂學在致其良知。此雖各有所見,然究其宗旨,則皆志于學聖,故少有不同而不失其為同也。蓋聖之為聖,釋作通明。如周子說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顯是主于通明也。程子說主敬則聰明睿智皆由此出,亦是主于通明也。朱子說在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亦是主于通明也。是三先生之學皆主于通明,但其理必得之功效,而其時必俟諸持久。若陽明先生之致其良知,雖是亦主于通明,然良知卻即是明,不屬效驗,良知卻原自通,又不必等待。況從良知之不慮而知而通之聖人之不思而得,從良知之不學而能而通之聖人之不勉而中,渾然天成,更無斧鑿,恐三先生如在,亦必當為此公首肯而心契也已。”
問︰“孔門恕以求仁,先生何如致力?”
曰︰“某自知學即泛觀蟲魚,愛其群隊戀如,以及禽獸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鳴相應,渾融無少間隔,輒惻然思曰︰何獨于人而異之?後偶因遠行,路逢客侶,相見即忻忻談笑終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別去,又輒惻然思曰︰何獨于親戚骨肉而異之?意是動于利害,私于有我焉耳。從此痛自刻責︰善則歸人,過則歸己;益則歸人,損則歸己。久漸純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間隔,而家國天下翕然孚通,甚至發膚不欲自愛而念念以利濟為急焉。三十年來,覺‘恕’之一字得力獨多也。”
問︰“陽明先生所指‘良知’在人心從何所發?”
曰︰“良知無從而發,有所發則非良知也。”
曰︰“在天為天,在地為地,在人為人,無歸無所不歸也。”
曰︰“亦無動靜。”
曰︰“若無動靜,則起居食息都無分別矣乎?”
曰︰“起居食息不過是人之事。既曰‘在人為人’,則人已渾然是個良知,其事之應用又可得而分別也耶?”
曰︰“良知完具于人,又有見與昧,何也?”
曰︰“見是覺處。知常而覺暫,覺之現于知,猶泡之現于水也。泡莫非水,而現則有時。《中庸》‘見乎隱’是言覺,‘顯乎微’是言知。孟子亦雲‘先覺後覺’、‘先知後知’也。”
問︰“‘知得良知卻是誰?’今欲知良知從何下手?”
曰︰“朱子雲︰‘明德者,虛靈不昧。’虛靈雖是一言,卻有二義。今若說良知是個靈的,便苦苦地去求他精明,殊不知要他精則愈不精,要他明則愈不明。豈惟不得精明,且反致坐下昏睡沉沉,更支持不過了。若肯反轉頭來,將一切都且放下,到得坦然蕩蕩,更無戚戚之懷,也無憧憧之擾,此卻是能從虛上用工了。世豈有其體既虛而其用不靈者哉?但此段道理最要力量大,亦要見識高,稍稍不如,難以驟語。”
問︰“晦庵先生謂‘由良知而充之,以至無所不知;由良能而充之,以至無所不能,方是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此意何如?”
曰︰“若有不知,豈得謂之良知?若有不能,豈得謂之良能?故自赤子即已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也。”
于是坐中諸友競求所謂赤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竟莫得其實,乃命靜坐歌詩,及于‘萬紫千紅總是春’之句,因憮然嘆曰︰“諸君知紅紫之皆春,則知赤子之皆知能矣。蓋天之春見于花草之間,而人之性見于視听之際。今試抱赤子而弄之,人從左呼,則目即盼左,人從右呼,則目即盼右。其耳蓋無時無處而不听,其目蓋無時無處而不盼。其听其盼,蓋無時無處而不展轉,則豈非無時無處而無所不知能也哉?”
諸友咸躍然起曰︰“先生其識得東風面矣!何俄頃之際而使萬紫千紅皆春也耶?”
問︰“孩提良知原是不學不慮,而《大學》致知格物卻又不免于慮且學也?”
曰︰“學亦只是學其不學,慮亦只是慮其不慮。以不學為學乃是大學,以不慮為慮乃是慮而能得也。今觀天下是個大物,了結天下大事,卻有個發端,有個完成。自其發端處叫做天下之本,自其完成處叫做天下之末。天下國家從我身發端,我身卻以家國天下為完成。其實這場物事,究竟言之,只是個父子兄弟。其為父子兄弟足法,便是發端之本,而人之父子兄弟自然法之,便是末,無不完成矣。故物有本來,是物之格也。先本後末,是格物以致其知也。雖似有個工夫,然必是孩提不慮而愛方為父子足法、不慮而敬方為兄弟足法。則其格致工夫卻又須從不學不慮上用也。然則謂不學為學、不慮為慮,何不可也?”
問︰“‘良知即是本來面目’。今說良知足矣,何必復名本來面目也耶?”
曰︰“良知固是良知,然良知卻實有個面目,非杜撰而強名之也。”
曰︰“何以見之?”
曰︰“吾子將問‘何以見之’,此時此語亦先胸中擬議否?”
曰︰“亦先擬議。”
曰︰“擬議則良知未嘗無口矣。擬議而自見擬議,則良知未嘗無目矣。口目宛然,則良知未嘗無頭面四肢矣。豈惟擬議然哉?予試問子︰以家相去蓋千里也,此時身即在家而庭院堂室無不朗朗目中也。又試問子︰以國相去蓋萬里也,此時身即在國而朝寧班行無不朗朗目中也。故只說良知不說面目則便不見其體如此實落、其用如此神妙,亦不見得其本來原有所自,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而現在相對面目,止其發竅之所而滯隔近小,原非可與吾良知面目相並相等也。”
招牌非可恥,鄉願則可恥也
諸友笑談,有及于素共講學而未有擔當者,其友曰︰“譬之酒家,某何常(原字如此,通‘嘗’ 標點者注)不賣酒?但恥掛招牌耳。”
問曰︰“何恥也?”
曰︰“酒少。”
曰︰“此個酒海浸人滅頂,汝自不知耳。”既而改容悼嘆曰︰“此宇宙間學問一大宗旨也。且說‘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誰不作酒,誰不招客?又誰不雲我只沽酒與人、何以招牌為哉?細細究之,此乃何等心腸 卻是陷在鄉願窠臼中。孔孟防之,所以曰‘閹然媚于世者,德之賊也’。蓋吾心之德原與天地同量,與萬物一體,故欲明明德于天下而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者,正恐自賊雲耳。故曰︰‘謂其身不能者,賊其身者也。’夫父母全而生,子全而歸,孔子東西南北于封墓之後,孟子反齊止嬴于敦匠之余,固為天下生民,亦為父母此身。蓋此身與天下原是一物,物之大本只在一個講學招牌。此等去處須是全副精神透徹理會、直下承當,方知孔孟學術如寒之衣、如饑之食,性命所關,不容自已。否則將以自愛,適以自賊。故大學之道,必先致知,致知在格物也。”
由日用而不知到聖人
問︰“‘百姓日用而不知’是如何?”
曰︰“不著不察耳。譬諸礦石與銀無別,所爭者火力光彩耳。”
此友良久曰︰“某知之矣。”
曰︰“不知時是百姓,知後復是知何?”
曰︰“能知即聖人也。”
曰︰“知後乃方可入聖焉耳,非即聖人也。蓋良知心體神明莫測,原與天通,非思慮所能及、道理所能到者也。吾人一時覺悟非不恍然有見,然知之所及猶自膚淺。此後須是周旋師友、優游歲月、收斂精神以凝結心思。思者,聖功之本也,故‘思曰睿’。睿者,通微之謂也,‘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方可言通,‘動而未形有無之間’方可言微。至此則首尾貫徹,意象渾融,覺悟之功與良知之體如金光火色鍛煉一團,異而非異,同而非同。但功夫雖妙,去聖則尤遠也。”
會眾愕然曰︰“如何猶不足以語聖耶?”
曰︰“觀于孟子所謂‘大而能化’、‘神不可知’,則聖人地位亦自可以意會也。”
問︰“別後工夫常苦間斷,奈何?”
曰︰“工夫得不間斷方是聖體。若稍覺有間,縱是平日說有工夫,亦還在凡夫境界上展轉,都算帳不得。故學者欲知聖凡之分,只在自考工夫間斷不間斷耳。”
曰︰“工夫不能超凡入聖,恐多是不熟所致?”
曰︰“凡境與聖境相去如天淵之隔,相異猶水火之反。凡境工夫縱熟亦終是凡,即水縱熱亦只是水,不可謂水熱極便成火也。”
問︰“凡境工夫縱熟無用,不知聖體工夫亦有生熟否?”
曰︰“有生熟而體段不同耳。此處極微,須譬喻方得。今人家種果木者,其核生土中,即根株枝葉一時具足,難說其非樹也。及至成熟卻得多少歲月滋培,又難說其即成樹也。但雖至成樹,而根株枝葉與始初不爭一些。”
言下乃憬然悟曰︰“果核致成大樹,只為他生氣津津。聖體工夫誠然在不間斷處見其真消息也。”
曰︰“功夫間斷與不間斷果是聖凡分處,然聖凡相去不遠,亦惟在其見之善自方便焉耳。彼今人懇切用工者,往往只要心地明白與意思快活,及至才得明白快活時,俄頃之間,又倏爾變幻,極其苦惱,不能自勝。若人于其變幻之際,急急回頭細看,前時明白者,今固恍惚矣,前時快活者,今固冷落矣,然其能俄頃變明白而為恍惚,變快活而為冷落,至神至速,此卻是個甚麼東西?此個東西既時時在我,又何愁其不能變恍惚而為明白、變冷落而為快活也耶?故凡夫每以變幻而為此心憂,聖人每以變幻而為此心喜。”
問︰“孔門問答,恆以‘學不厭誨不倦為言’,何也?”
曰︰“孔門宗旨只在求仁,求仁工夫只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夫欲立欲達便學不厭,立人達人便誨不倦。不厭不倦如輥著兩論以載一車,要載此個仁車,亦不容不輥著兩論也。”
曰︰“《論語》不厭不倦之言凡再出,然對公西華卻曰‘可謂雲爾已矣’,若自任甚易。及‘默而識之’卻曰‘何有于我哉’,又若自量甚難。敢請其故。”
曰︰“同是孔子一人之言,又同載在《論語》一篇之中,豈有一處說得如是之易、一處又說得如是之難之理?往年極力思量孔門宗旨,因見吾夫子平生吃緊得力處只求仁一脈,而吃緊著力處亦只不厭不倦一路。此其安身立命根基,豈肯推開說何有于我也耶?竊意此二條當作一套說去︰其初雲‘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雲爾。及公西華嘆謂‘非弟子所能’,則又指示一個入頭,說吾人厭學倦教只是未見意趣,若果識得其中妙趣,則如知酒味之美者自然喜人共飲,知棋著之高者自然好人同下。雖欲罷而不能矣!其于不厭不倦又何有哉?‘何有’解作‘不難’,正與‘可謂雲爾’相合而不相背也。況仁為天地之性,其理本生化而難已;人為天地之心,其機尤感觸而易親。故曰‘仁者人也’。此個仁德與此個人身原渾融膠固,打成一片,結作一團,但一粘動,不惟我喜親人,而人亦喜親我。立必俱立,成不獨成,真是自然之妙而非有所強也。且吾夫子只一念在于吾儕,而吾儕遂為世歸依夫子,心心相照,終古如生。視彼兩千年來一切富貴繁華、泯滅夢幻,更誰可及他毫發?愈味而愈妙也,雖欲厭何能厭?不能厭而又何可倦也耶?”
問︰“先儒謂子貢晚年進德,今觀日月階天之喻,真是尊信孔子之至處。”
曰︰“此是子貢到老不信夫子處,如何卻說他進德?蓋孔子一生,學只求仁;一以貫通,只是行恕。吾夫子此個仁恕,即一時把天下後世俱貫徹了盡。子貢不知,只管在望夫子得邦家。至其後,仲尼以萬世為了土,為萬民立了命,子貢也不知,又只管追恨未得邦家。所以不見綏來動和之化、生榮死哀之報,想其築室于墓,六年不去,多是此念耿耿。則子貢不惟當面錯過夫子,至其身後尤錯過無盡也。當時只虧了儀封人一見夫子便說夫子不曾失位,只其位與人不同,正木鐸天下後世之位也。朱子以‘將’(指‘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之‘將’字 標點者注)字解作‘將來’之‘將’,而不知當作‘殆將’之‘將’,所以把封人獨得之見亦與子貢一類看了。今日非敢故為異說,蓋因此是聖門學問一段大頭腦,吾人學聖一段大眼目,此處放過,他皆無足論矣!”
大眾皆為悵嘆,悵嘆!
問︰“形色何以謂之天性?”
曰︰“目視耳听、口言身動,此形色也,其孰使之然哉?天命流行而生生不息焉耳。”
坐中偶有歌“人心若道無通塞,明暗如何有去來”之句,因詰之曰︰“子謂明暗果有去來否也?”
于是諸友論議,或謂本無去來而今則不免,或謂雖暫去來而本體終會自復,如是之說各各不同。久之乃進一新生,問曰︰“目視耳听,果即天性耶?”(此近溪子問“新生”也 標點者注)
曰︰“即天性也。”
曰︰“汝目果常明耶?抑有時而不明耶?”
曰︰“無時而不明。”
曰︰“汝之目常無不明,而汝心之明卻有去來,是天性離形色而形色非天性矣!”
眾皆恍然有省。已乃復告之曰︰“目之明亦有去來時也。今世俗至晚則呼曰‘眼盡黑矣’,其實則眼前日光之黑,與眼無與。而見日之黑,正眼不黑處也。故孔子曰‘知之為知之’即日光而見其光也,‘不知為不知’即日黑而見其黑也。光與黑任其去來,而心目之明何常(‘常’原字如此,通‘嘗’ 標點者注)增減分毫也耶?”
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則祖述者即祖述其孝弟之道也。汝諦觀本章前面說舜,只說‘舜其大孝也歟’,說孝而弟在其中、說舜而堯在其中矣。就是說文王處也只說‘父作之,子述之’,說武王處也只說‘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可見不惟祖述是祖述孝弟,而憲章亦是憲章孝弟也。至于四時之行、水土之化,無一物不有所自生,則無一物而不好生。便謂之曰天命之性也。夫惟好生為天命之性,故太和氤氳,凝結此身。其始之生也,以孝弟慈而生,是以其終之成也必以孝弟慈而成也。人徒見聖人之成處其知則不思而得、其行則不勉而中,而不知皆從孝弟慈之不慮而知、不學而能中來也。此個道理,果是愚夫愚婦、鳶飛魚躍皆可與知與能而聖人天地有所不能盡也。惟孔子天縱聰明,其見獨超拔一世,故將自己身心總放入此個天命性中,保合初生一點太和更不喪失,憑其自然之知以為知,憑其自然之能以為能,怡猶于父子兄弟之間,渾淪于日用常行之內,凡所思惟、凡所作用、凡所視听言動,無晝無夜、無少無老,看著雖是個人身,其實都是天體;看著雖是個尋常,其實都是神化。所以下面極形容其物並育、道並行,敦化川流,而曰此個天地比之有形天地尤為大也。不然,此書說聖神功化已是極其玄妙,若千變萬化而不可方物,何為卻總名之曰‘中庸’也耶?學者但將其名之意細去玩味,便知孔子之學原有根源,而今日之論,或亦愚者千慮之一得也已。”
仁義是替孝弟安個名
曰︰“此章書與《論語》‘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一般,是孟子自述其平生始初著力處與末後得力處、所以願學孔子的實事也。蓋天下最大的道理只是仁義,殊不知仁義是個虛名,而孝弟乃是其名之實也。今看人從母胎中來,百無一有,止曉得愛個母親,過幾時,止曉得愛個哥子,聖賢即此個事親的心叫他做仁,即此個從兄的心叫他做義,仁義是替孝弟安個名而已。三代以後,名盛實衰,學者往往知慕仁義之美而忘其根源所在。孟子生來得賢母養之學宮之傍,而本心不失,又遇子思之徒從之而正學蚤聞,故其見超出一世,獨知得此是生人的性命。自幼而少,自少而壯,自壯而老,一刻也離不得。又自身而家,自家而國,自國而天下,一人也離不得。故知而弗去,不是要他不去,只知得真時便原自不曾去也。久久弗去,則細細密密自然有許多節次,從從容容,又自然有許多文彩。其事親從兄之間,可度可觀,亦非是有意要節文之也。節文日熟則子愛其親而親亦慈其子,弟敬其兄而兄亦友其弟。父母昆弟固和美一團,而宗族家邦也感通翕順,雖欲不樂,不容于不樂,雖欲不生長暢茂,不容于不生長暢茂,以至手舞足蹈而不自知焉。則事親從兄之間,無非聲容之盛而樂樂之極也已。要之,此是說樂之極,其實是形容聖之至也。故‘從心所欲不逾矩’是 矩孝弟而不逾也,‘聖不可知’之‘神’是孝弟之手舞足蹈而不可自知也。然此皆其末後得力處,功效之妙,所到如是。若論其始初著力處,則只是知得透徹而久久弗去耳。今即《孟子》七篇看來,那一句話曾離了孝弟?那一場事曾離了孝弟?陳王道則以孝弟而為王道,明聖學則以孝弟而為聖學,管晏事功則以孝弟而鄙之,楊墨仁義以孝弟而闢之,王公氣勢以孝弟而勝之。只‘弗去’二字,所以能純全孝弟之妙;只‘孝弟’二字,所以能成就亞聖之名。而生平願學孔妙,果不為虛言也已。”
一友告別,再求囑咐。因謂曰︰“學問與做人一般,須要平易近情,不可著手太重。如粗茶淡飯隨時譴日,心既不勞,事亦了當,久久成熟,不覺自然有個悟處。蓋此理在日用間,原非深遠,而工夫次第亦難以急迫而成。學能如是,雖無速化之妙,卻有雋永之味也。”
問︰“尋常如何用工?”
曰︰“工夫豈有定法?某昨夜靜思此身百年,今已過多半,中間履歷,或憂戚苦惱,或順適忻喜,今皆 然如一大夢。當時通身汗出,覺得苦者不必去苦,忻者不必去忻,終是同歸于盡。翻然再思,過去多半只是如此,將來一半亦只如此,通總百年都只如此。如此卻成一片好寬平世界也。”
或曰︰“聖人常言‘君子坦蕩蕩’,恐亦于此處見得而然?”
曰︰“果然!果然!”
問者詰曰︰“然則喜怒哀樂皆可無耶?”
曰︰“喜怒哀樂原因感觸而形,故心如空谷,呼之則響,原非其本有也。今只慮子心未必能坦蕩耳。若果坦蕩到得極處,方可言未發之中。既全未發之中,又何患無中節之何耶?君子戒謹恐懼,正怕失了此個受用,無以為位天地育萬物本源也。”
迷與覺如冰之與水
問︰“‘掃盡浮雲而見青天白日’,與吾儒宗旨同否?”
曰︰“後世諸儒亦有錯認以此為治心工夫者,然與孔孟宗旨則迥然冰炭也。”
曰︰“孔孟之言何如?”
曰︰“《語》、《孟》具在,如曰‘苟志于仁矣,無惡也’,又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然”然原字如此,通“燃” 標點者注),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看他受用,渾是白日青天,何等簡易?又何等方便也。”
曰︰“既是如此,何故世人卻皆不能盡如孔孟者耶?”
曰︰“此則由于習染太深,聞見混雜,縱有志向學者,亦莫可下手也。”
曰︰“此等習染見聞,難說不是天日的浮雲也。故今日學者的工夫,須要如磨鏡的人,將塵垢決去,方得光明顯現也。”
曰︰“觀之孟子謂‘知皆擴充’,即一知字果是要光明顯現,但吾心覺悟的光明與鏡面光明卻有不同。何則?鏡面光明與塵垢原是兩個,吾心先迷後覺卻是一個。當其覺時,即迷心為覺;則當其迷時,亦即覺心為迷也。夫除覺之外,更無所謂米;而除迷之外,亦更無所謂覺也。故浮雲天日、塵垢鏡光俱不足為諭(‘諭’原字如此,通‘喻’ 標點者注)。若必欲尋個譬喻,莫如即個冰之與水,猶為相近也。若吾人閑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則冰之遇寒凍而凝結成冰,固滯蒙昧,勢所必至。有時共師友講論,胸次瀟灑,即是心開朗,譬則冰之遇暖氣,消融而解釋成水,清瑩活動,亦勢所必至也。況冰雖凝而水體無殊,覺雖迷而心體具在,方見良知宗旨,真是貫古今、徹聖愚、通天地萬物而無二無息,孔孟之功,真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而開太平于萬萬世也。”
聖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聖人而不可安心者也。
問︰“今若全放下則與常人何異?”
曰︰“無以異也。”
曰︰“既無以異,則何以謂之聖學也哉?”
曰︰“聖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聖人而不可安心者也。故聖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為聖人矣。常人本是聖人,因其自昧,故本聖人而卒為常人矣。”
諸生請訓迪。曰︰“聖賢拳拳垂教天下後世,有許多經傳,不為其他,只為吾儕此身,故曰‘道不遠人’。且不在其他,而在于此一時,故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夫此身此時立談相對既渾然皆道,則聖賢許多經傳皆可以會而通之。如《論語》所謂‘時習而悅’、‘朋來而樂’,《中庸》所謂‘率性為道’、‘修道為教’,《大學》所謂‘在明明德’、‘在親民’,《孟子》所謂人性皆善而浩然塞乎天地之間,字字句句,無一不于此身此時相對立談而明白顯現兼總條貫矣。由此觀之,天下之人只為無聖賢經傳喚醒,便各各昏睡,雖在大道之中而忘其為道,所以謂‘百姓日用而不知’。及至知之,則許多道妙、許大快樂卻即是相對立談之身,即在相對立談之頃現成完備而無欠無余。如昏睡得喚之人,雖耳目醒然爽快,然其身亦只是前時昏睡之身而非有他也。故曰‘天之生斯民也,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諸生能趁此一刻之覺而延之刻刻,積刻成時,又延一時以至時時,積時成日,又延一日以至日日,久之以至終身歲月,皆如此今相對立談而不異焉,則原(‘原’原字如此,通‘源’ 標點者注)泉涓滴,到海有期,核種縴芽,結果可待。生意既真,便自久久不息,而至誠純一之境,只在此時一覺之功以得之而無事旁求也已。諸生勉之,予日望之!”
問︰“晚來所教,尚求而未得。”
曰︰“子于所求未得而心即知之,未嘗或昧,是汝心之本然明否?”
曰︰“是心之本明也。”
“心知未得而口即言之,未嘗或差,是汝口之本然能否?”
曰︰“是口之本能也。”
曰︰“心本明而知未嘗或昧,口本能而言未嘗或差,則此身此道果不離于須臾也。”
曰︰“今蒙所教,果然如睡,既喚而醒然有所得矣。”
曰︰“子之心不特昨日之未得知之,而今日之既得亦復知之,子之口不特昨日之未得言之,而今日之既得亦復能言之,則此身此道又果不止不離于須臾,而可引之終身也。況以聖賢經傳而會通之,則心之未得已得而一一知之不昧,即所謂‘明明德’也。口之未得已得而一一言之不差,即所謂‘率性之謂道’也。以心之所明者、以性之所率者彼此相與切磋講究,即所謂‘在親民’而‘修道之謂教’也。學者如是學,即所謂為之不厭而時習而悅也。教者如是教,即所謂誨人不倦而朋來而樂也。然則孟子所謂人性皆善者,固于是益信其不誣,而所謂浩然以塞乎天地之間者,亦可立待以觀乎至誠無息之妙矣。到海之水,寧不出諸涓滴之泉?碩果之結,寧不本諸縴芽之種也耶?諸生其益勉之,予日益望之!”
問︰“諸生此時聞教不止昏睡獲醒,且覺志意勃勃興動而不能自改矣!”
曰︰“此道生機在于吾身原是至真無妄,至一無二,故雖不及近世訓詁之學有幾許義理可以尋思,亦不及近世把捉之學有幾許工夫可以操熟,然而些子良知之知、些子良能之能,卻如有源之泉,涓涓而不斷,有種之芽,滋滋而不息,可以自須臾而引之終身,從今日而通之萬世。彀足受用,固無甚剩余,亦無甚缺欠也。”
曰︰“先儒謂隨時體認天理,恐亦是此意否?”
曰︰“‘天理二字,是某自家體貼出來’,此明道先生語也。蓋明道之學先于識仁,其謂‘不須窮索,不須防檢’,直是見得此理與天同體,沖漠而無朕,如何索得?運行而無跡,如何執得?然孩提不慮而知是與知,孩提不學而能是與能,則又天之明命在人自爾虛靈,天之真機在人自爾妙應。故只從此須臾之頃悟得透、信得及,則良知以為知,若無知而自無所不知,良能以為能,若無能而無所不能。所謂明德也者,應如是而明;所謂率性也者,應如是而率。赤子之心不失而大人入聖之事備矣。不然,從思索以探道理,泥景象以成操執,彼方自謂用力于學,而不知物焉,而不神跡焉,而弗化于天然自有之知能,日遠日背,反不若常人 雖雲不識向學,而其赤子之體渾淪于日用之間,若泉源雖不導而自流,果種雖不培而自活也。”
諸生咸踴躍再拜曰︰“吾儕自昨晚以逮今日,反求諸心,果然未嘗頃刻而不明白,亦未嘗頃刻而不活潑也。雖居人世,實與天游矣!夫子之造化吾儕也何其大且遠也耶!”
問︰“諸生領教于天機之妙固已躍然,但不徵人事,又恐或涉于虛玄也。何如?”
曰︰“天機人事原不可二。固未有天機而無人事,亦未有人事而非天機。只緣世之用智者外天機以為人事,自私者又外人事以求天機,而道術于是或幾乎裂矣。此孔孟之立教所以為天下後世定下一個極則,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孝也者,孩提無不知愛其親者也;弟也者,少長無不知敬其兄者也。故以言其身之必具則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焉,以言其時之不離則曰‘一舉足而不敢忘,一出言而不敢忘’焉。‘邇可遠’,在茲也則廓之而橫乎四海;‘暫可久’,在茲也則垂之萬世而無朝夕。此便是‘大人不失赤子之心’之實理實事也。後世不察,乃謂孝之與弟,止舉聖道中之淺近為言。噫!天下之理,豈有妙于不思而得者乎?孝弟之不慮而知,即所謂不思而得也。天下之行,豈有神于不勉而中者乎?孝弟之不學而能,即所謂不勉而中也。故舍卻孝弟之不慮而知,則堯舜之不思而得必不可至。舍卻孝弟之不學而能,則堯舜之不勉而中必不可及。即如赴海者流須發于源泉,而桔槔沼渚縱多無用也。結果者芽須萌于真種,而染彩鏤畫徒勞而鮮功也。其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豈是有意將淺近之事以見堯舜可為?乃是直指入道之途徑、明揭造聖之指南,為天下後世一切有志之士而安魂定魄、一切拂經之人而起死回生也。諸生能日周旋于事親從兄之間以涵詠乎良知良能之妙,俾此身此道不離于須臾之頃焉,則人皆堯舜之歸而世皆雍熙之化矣!”
時方久旱而沛然下雨,諸生咸舉手加額曰︰“天之降茲時雨也,其為茲會之發榮充滿而顯諸象也歟!”吾見淵泉之出于是益資其深、聖果之圓于是益速其成矣,請次第其說以傳。
客有因予論書稍不費力,徐為嘆曰︰“程子見張子《正蒙》雲‘片片赤心流出’,朱子見周子《太極圖》雲‘分更分漏’。先生苦心,在堂諸生止覺公祖之流出者赤心片片,而未知公祖之分更分漏,原曾經無限苦心來也。”
予感君之言,將備述先君先堂教育之勞與從前愚頑之狀,真是萬苦盡嘗而猶未免于不肖之歸者,情亦淒切,諸公皆同聲和曰︰“古今人品,但獲有所成立者,未有不本諸學習;古今之求學習者,未有不經夫苦楚。固不止我公祖一人已也。”
予曰︰“學必以習,習必以苦,果真如諸公所雲矣。但世間百樣難事皆有人百般苦習,某嘗在靜地旁觀︰極險之地如過海通番、極危之技如走索飛槍、極微之術如佔角讖驗,最艱最妙,而世上諸人處處時時未嘗乏絕。此何故哉?亦只緣其初一念精專,便自然各各會到家矣。奈何眼前有兩場事,較之以上諸般更是平順簡易,卻乃未見一人肯上心者。”
眾皆愕然問曰︰“是那兩場事?”
予曰︰“為學而做聖人,為治而開太平也。夫以上諸般艱難,只因人有個念頭要做,便就諸般皆會,此兩場簡易直截,比之諸般尤為百倍,若人果肯上心主意,則豈有帝王以後更無善治、而孔孟以後更無真儒也哉!此決知非聖人之難做、太平之難開,但只緣吾人一年之未切耳。”
于是諸君皆憮然動色、惻然興懷而慨然命予書之,以為立志之盟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