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道,不可以象求也。以象求道,則道局于象而有所不該;以言求象,則象滯于言而有所不盡。嗟夫!古之聖賢,本以天下之道不著,而以象該天下之道;本以天下之象不詳,而以言盡天下之象。卒之象立言設,而反有所不該不盡,則聖賢之心,于是乎窮。雖然,聖賢固非逞奇眩異,苟為制作以駭于天下,則其始之為象也,將謂其足以該道也;其後之為言也,將謂其足以盡象也。象有不該之道,而言有不盡之象,則聖賢不輕以為之名。由此言之,則天下之道,不可無聖賢之象;而天下之象,不可無聖賢之言。
先天之圖,伏羲之象也;太極之圖與說,周子之言也。天下無異道,則無異象;無異象,則無異言。奮乎千百世之上,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下;奮乎千百世之下,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上︰是先天之與太極也。豈可以先後大小而區別之耶?
然謂太極在先天範圍之內者,何也?天下之道,太極而已矣;太極之動靜,陰陽而已矣;陰陽之變合,五行而已矣;五行之化生,男女善惡萬物萬事而已矣;聖人、愚人、君子、小人之別,動靜修違之間而已矣。而太極圖者,為數言以括之而未始遺也。則夫先天雖上古聖人之作,寧能有以加乎?周子之書,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周還布列,寧有出于太極、陰陽、五行、男女、善惡、萬事、萬物、聖人、君子、小人之外,而曰範圍焉者,固非以不該不盡為周子病,而獨為夫周子之未離乎言也。未離乎言,則固不若先天之籠統包括,淵涵渾淪于忘言之天也。聖賢之始為說于天下,固謂可以盡象而該道;而明言曉告,以振斯世之聾聵。孰知夫象之所不該者,象不能盡,而言之所不盡者,非言之所喻也?
上古之初,文字未立,易之道渾渾焉流行于天地之間。俯仰遠近,巨細高卑,往來升降,浮沉飛躍,有目者皆得之而為象。天下未嘗有易,而為易者未嘗亡。迨夫羲皇有作,始為先天之圖,天下之道,一切寓之于方圓奇偶之間,如明鑒設而妍媸形,淵水澄而毛發燭。然而失之者,猶不免 象之病,則天下固已恨其未能歸于無象之天;而孰謂其生于聖遠言湮之後,建圖屬書,嘵嘵然指其何者為太極,為陰陽,為五行,為男女善惡萬物萬事。為聖人、君子、小人,其言如此之詳也,而可同于無言之教耶?故曰︰「圖雖無文,終日言之而不盡也。」噫!惟其無文,故言之而不盡,而言之所可盡者,有言故也。
故自先天之易,羲皇未嘗以一言告天下,而千古聖人,紛紛有作,舉莫出其範圍。以艮為首,夏之連山也,而不能易先天之艮也。以坤為首,商之歸藏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坤也。取八卦而更置之,周之周易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八卦也。暢皇極而衍大法,而有取夫表里之說;觀璇璣以察時變,而有取夫順逆之數。作經法天,而必始于文字之祖。備物制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而必尚夫十三卦之象。未始為聲音也,而言律呂者推之;未始為歷象也,而言十二辰、十六會、三千六百年者推之;未始為寒暑晝夜風雨露雷也,而言天地之變化者推之;未始為性情形體走飛草木也,而言萬物之感應者推之;未始為元會運世歲月日辰也,而言天地之始終者推之;未始為皇帝王伯易、書、詩、春秋也,而言聖賢之事業者推之。形器已具,而其理無朕,則太極之立也;剛柔相摩,八卦相蕩,則動靜之機也。干、兌、離、震,居左而為天卦;巽、坎、艮、坤,居右而為地卦;所以分陰分陽而立兩儀也。干、坤亥巳,天地之戶,陰陽所以互藏其宅也;否、泰寅申,人鬼之方,天地相交,生生之所以不息也,以消長水之,而動靜見;以淑慝求之,而聖人、君子、小人分。先天未嘗言太極也,而太極無所不該;太極言太極,則亦太極之說耳。是故無言者不暇言以傳,而有以盡天下之所不言;有言者待言以明,而不能盡天下之言。自羲皇而下,所以敷衍先天之說者愈詳,而卒不能自為一說,自立一義,以出六十四卦之外。譬之子孫雖多,而皆本于祖宗之一體。故太極者,先天之子孫也。
雖然,有先天,則太極可以無作,而周子豈若斯之贅也?蓋天下不知道,聖賢不得不托于象;天下不知象,聖賢不得不詳于言。于是始抉天地之秘以泄之,自文王已不能無言。而易有太極,孔子亦不能自默于韋編三絕之余矣。大饗尚玄酒,而醴酒之用也;食先黍稷,而稻粱之飯也;祭先太羹,而庶羞之飽也。嗚呼!亦其勢之所趨也。
泰伯至德聖人者,能盡乎天下之至情者也。夫以物與人,情之所安,則必受,受之而安焉;情之所不安,則必不受,雖受之而必不慊焉。人之喜怒發于心。不待聲色笑貌而喻。而意之所在,有望而知者。故受物于人,不在乎與不與之跡,而在于安與不安之間,此天下之情也。天下之情,天下之所同,而濡滯迂緩,食昧隱忍,將有不得盡其情者;惟聖人之心為至公而無累,故有以盡乎天下之至情。
論語之書,不以讓訓天下,而言讓者二︰伯夷稱賢人,泰伯稱至德是已。夫讓,非聖人之所貴也,苟以異于頑鈍無恥之徒而已矣。而好名言異,人之所同患,使天下相率幕之,而為琦魁之行,則天下將有不勝其弊者。春秋之時,魯隱、宋穆親挈其國以與人,而s 之禍,不在其身,則在其子,國內大亂者再世。吳延陵季子,可謂行義不顧者矣。然親見王僚之s,卒不能出一計以定其禍,身死之後,僅三十年,而吳國為沼,以延陵季子而猶不能無憾者。故讓之而不得其情,其禍甚于爭;苟得其情,則武王之爭,可以同于伯九。故聖人之貴得其情也。伯夷、叔齊,天下之義士也。伯夷順其父之志,而以國與其弟。然終于叔齊之不敢受,而父之志終不遂矣。夫家人父子之間,豈無幾微見于顏色,必待君終無嫡嗣之日,相與褰裳而去之,異乎「民無得而稱」者矣。故聖人以為賢人而已,蓋至于泰伯,而後為天下之至德也。古今之讓,未有如泰伯之曲盡其情者。蓋有伯夷之心,而無伯夷之跡;有泰伯之事,而後可以遂伯夷之心。故泰伯之德不可及矣。
自太史公好為異論,以為太王有翦商之心,將遂傳季歷,以及文王。鄭康成、何晏之徒,祖而述之。世之說者,遂以為雖以國讓,而實以天下讓,不以其盡父子之情,而以其全君臣之義,故孔子大之。夫湯、武之所以為聖人者,以其無私于天下,天下歸之而不辭也。使其家密相付授,陰謀傾奪,雖世嗣亦以是定,則何以異于曹操、同馬懿之徒也?太王迫于戎狄【狄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奔亡救敗之余,又當武丁朝諸侯之世,雖欲狡焉以窺大物,其志亦無由萌矣。就使泰伯逆 百年未至之兆,而舉他人之物為讓,此亦好名不情之甚,亦非孔子之所取。聖人無「意、必,固、我」之私,須臾之間,常不能以預定,而曰百年之必至于此,不幾于怪誕而不經耶?蓋翦商之事,先儒嘗以辨之,而論語之注,厘革之未盡者也。說者徒以太王溺愛少子而有此,此晉獻公、漢高祖中人以下之所為,而太王必不至于是,故以傳歷及昌為有天下之大計。殊不知兒女之情,賢者之所不免也。篡逆之惡,中人之所不為也。詩雲︰「爰及姜女,來朝走馬?」孟子以為太王之好色也。詩人之意未必然,而孟子之言亦不為過。太王固不勝其區區之私以與其季子,泰伯能順而成之,此泰伯所以為能讓也。泰伯之去,不于傳位之日,而于采藥之時,此泰伯之讓所以無得而稱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與之並立于此,太王賢者,亦終勝其邪心以與我也。吾于是要言而公讓之,則太王終于不忍言,而其弟終于不忍受,是亦如夷、齊之終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
張子房教四皓以羽翼太子,其事近正,而終于傷父之心。申生徘徊不去,其心則恭,而陷父于殺嫡之罪。故成而為惠帝,不成而為申生,皆非也。惟泰伯不可及矣。孔子所謂以天下讓者,國與天下,常言之通稱也。苟得其讓,奚辨于國與天下也?苟盡其道,奚擇于君臣父子也?讓其自有之國則不信,而求其讓于所未有之天下;舍家庭父子之愛,剿百年以後君臣之事而為之說;是孤竹不為賢,而必箕、潁以為大;歷山不為孝,而必首陽以為高︰諸儒之論之謬也。夫先意承志,孝子之至也,泰伯能得之。故泰伯之所為,乃匹夫匹婦之所為當然者。夫惟匹夫匹婦以為當然,是天下之至情也。
忠恕違道不遠天下不求道于有,而求道于無。求道于無,而道始荒矣。求道于有,而道始存矣。求道者,非求其無也。求其無者,非求也。蓋道根諸心,心所自有,奚庸之他!故求道于有者,求諸心之謂也。自堯、舜、禹、湯之跡遠,文、武、周公之學荒,世之論道者不勝其說,而求道者不勝其涂;汶汶紛紛,孔氏之門辭而闢之,日不足也,而為之說曰忠恕,則足以近道。夫天下方苦于道之難求,其說宏遠恣肆,窮天極地,嘵嘵焉唯恐其言之不詳,萃其終身之力,白首有不得其源者,而孔氏之徒一言以蔽之,何其言之簡而功之徑也!
嗟乎!道固然也,非孔氏之徒為之也。天下之患,在于不知道。知其物而後能取之,知其途而後能由之,知其的而後能射之;夫然後取之而獲,由之而至,射之而中也。不知其道而求之,何怪其言愈多,力愈勤,而愈不至也。嗟乎!亦取之心而已。謂道為遠人,而心亦遠人乎?天命之謂性,率是性而為道,心即道也。舍心以言道,則為荒遠,荒遠非道。舍道以言心,則為形軀,形軀非心。道也者,無所不盡,而心者,道之舍也。故曰︰天聰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萬物作類。可以為堯、舜、禹、湯、文、武,可以作禮樂,可以齊萬物,可以一天地日月四時鬼神,前之而莫測其所以始,後之而莫既其所以終,漩乎無窮,而莫知其方,此心之所以為心者也。
心以會道,而私或灕之;心以通道,而私或間之。心失其所以為心,故道失其所以為道。詩曰︰「視爾不臧,我思不遠。」嗚呼!亦反之心而已矣。忠恕者,反諸其心,淳灕去間之道也。性者則無事乎此矣,下焉者可勉也。匹夫懷千金之璧,途而失之,烏得不從其途而求之也?物我之未融,形骸之未化,不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融而化之,體烏有不一乎?故自聖人以下,未嘗不勉勉于茲也。為人子者。以父之心為心,則何息乎不孝?為人臣者,以君之心為心,則何患乎不忠?居乎前後左右者,而以前後左右之心為心,則何患乎上下四方之不均?故忠恕非有所增益之也,求吾之心也。翳去而目明,垢去而鑒明,私去而心明,心明而道在是矣。故曰︰「心之精神是謂聖。」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神而明之,言此心也。愚智之障去,而至賢可為;中和之性流,而禮樂可作;形骸之窒通,而萬物可育;天人之界徹,而天地日月四時鬼神可一。孔氏之學,何其簡而易,徑而要也!
抑此所謂忠恕者,先儒以為學者之忠恕耳。嘗試推之,程子之言曰︰充拓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萬物一也。宇宙會合,由忠恕之故;宇宙澆灕,由不忠恕之故。秦、漢以來,上下之分嚴,君臣之情塞,失均于貧富,奔命子征求,駢死于誅罰,匹夫匹婦,不獲自盡者多矣。長人者可無意干斯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