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内篇二 博约中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或曰:举业所以觇人之学问也。举业而与学问科殊,末流之失耳。苟有所备以俟举,即《记》之所谓博学强识以待问也,宁得不谓之学问欤?余曰:博学强识,儒之所有事也;以谓自立之基,不在是矣。学贵博而能约,未有不博而能约者也。以言陋儒荒俚,学一先生之言以自封域,不得谓专家也。

    然亦未有不约而能博者也。以言俗儒记诵漫漶,至于无极,妄求遍物,而不知尧、舜之知所不能也。博学强识,自可以待问耳,不知约守,而只为待问设焉,则无问者,儒将无学乎?且问者固将闻吾名而求吾实也,名有由立,非专门成学不可也,故未有不专而可成学者也。

    或曰:苏氏之类求,韩氏之钧玄提要,皆待问之学也,子谓不足以成家矣。王伯厚氏搜罗摘抉,穷幽极微,其于经、传、子、史,名物制数,贯串旁骛,实能讨先儒所未备。其所纂辑诸书,至今学者资衣被焉,岂可以待问之学而忽之哉?答曰:王伯厚氏,盖因名而求实者也。昔人谓韩昌黎因文而见道,既见道,则超乎文矣。王氏因待问而求学,既知学,则超乎待问矣。

    然王氏诸书,谓之纂辑可也;谓之著述则不可也;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谓之成家之学术,则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劳神于经传子史,而终身无得于学者,正坐宗仰王氏,而误执求知之功力,以为学即在是尔。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学不可以骤几,人当致攻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谓学,是犹指秫黍以谓酒也。

    夫学有天性焉,读书服古之中,有入识最初,而终身不可变易者是也。

    学又有至情焉,读书服古之中,有欣慨会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

    功力有余,而性情不足,未可谓学问也。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所谓有美质而未学者也。夫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知孰为功力,熟为柱情。斯固学之究竟,夫子何以致是?则曰:“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今之俗儒,且憾不见夫子未修之《春秋》,又憾戴公得《商颂》,而不存七篇之阙目,以谓高情胜致,至相赞叹。充其僻见,且似夫子删修,不如王伯厚之善搜遗逸焉。盖逐于时趋,而误以擘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

    【 译文】

    有人说:应举的学业本是用来观测人的学问的。应举学业变得和学问类别不同,是末流的过错罢了。如果有预备的材料来等待应举,就是《 礼记》 所说的广泛学习牢牢记住以等待询问,难道能不叫作学间吗?我回答:广泛学习牢牢记住,是儒者应有的事情,把这叫作自立的基础,那可不在这方面呀。李问贵在广博而能简约,没有不广博而能简约的。用这话来说浅薄儒者虚妄粗俗,学某一先生的学说来自己限制范围,不能叫作专家。但是也没有不简约而能广博的。用这话来说平庸儒者记诵,广泛到了没有边际的地步,荒谬地追求知晓一切事物,却不知道这是尧、舜的智慧所不能达到的。广泛学习牢牢记住,自然可以等待询问了,不知道遵守简约,而只是为等待询问设置,那么,如果没有问的人,儒者将不学习了吗?况且问的人本来打算从听说我的名声到求得我的实质;有名声是由于有所树立,不是专门研究成一家学问是不行的,因此没有不专而能成一家学问的。有人说:苏氏的按类寻求,韩氏的探索奥妙提取要点,都是等待询问之学,您认为不能够成家了。王伯厚搜罗摘选,穷尽深奥的所在,他对于经、传、子、史各类书,名号物色、制度法式等方面,贯串起来又广泛追求,的确能探索先代儒者所没有具备的,他纂辑的许多书,直到现在学者还凭借着受到恩惠,难道能因为是等待询问之学而轻视他吗?回答是:王伯厚大概是依据名称而寻求实质的人。古人说韩昌黎凭借文章而见道,既然见道,就超越文章了。王氏凭借等待询问之学而探求学问,既然知道学问,就超越等待询问之学了。但王氏诸书,叫作纂辑是可以的,叫作著述,就不行了;叫作学者探求知识的功力是可以的,叫作成一家的学术,就不行了。如今的渊博君子,在经、传、子、史各类书上消耗尽精神,却终身在学问上没有收获,正因为尊崇王氏,而握着探求知识的功力,错误地认为学问就在这里。学问和功力,实际上相似却不相同。学 问不能够迅速求得,人们应当在功力方面致力学习,那么是可以的。指着功力叫作学问,这就像指着林和黍叫作酒一样。

    学习是有天性的,读书爱好古代文化的过程中,有最先进人认识而终身不能改变的,就是这样。学习又是有极深感情的,读书爱好古代文化的过程中,有欢欣感叹领会含意而忽然间不知歌唱哭泣是怎样产生的,就是这样。功力有余,而天性、感情不足,不能叫作学问。本身有天性、感情,而不用功力加深它,这就是所说的有美好的材质而没有学习。孔夫子说:“发愤学习,忘记吃饭,从中得到欢乐,忘记优愁,以致不觉得老年将要到来。”从这话不知道什么是功力,什么是天性、感情。这本来是学习的最高境界,孔夫子为什么能达到这样呢?就像他所说的:“我是爱好古代文化、勤勉学习而探求的人。”现在的平庸儒者,遗憾不能见到未经孔夫子整理过的《 春秋》 ,又遗憾宋戴公得到《 商颂》 而没有保存其中七篇的篇目,认为谈论这些是高雅的情趣,至于互相赞叹。扩充他们的古怪见解,好像孔夫子对古代典籍的删修,不如王伯厚善于搜寻佚文。大概是追逐时代趋向,而误认为堆积资料补缀旧籍足够穷尽世间的事务。他们幸而生在后世,假如生在秦国焚书以前,典籍都存在,不需要从事补辑,他们将没有地方用上自己的学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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