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內篇四 釋通

類別︰史部 作者︰章學誠(清) 書名︰文史通義

    《易》曰︰“惟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說者謂君子以文明為德,同人之時,能達天下之志也。《書》曰︰“乃命重、黎,絕地天通。”說者謂人神不擾,各得其序也。夫先王懼人有匿志,于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倫類,而廣同人之量焉;先王懼世有夢治,于是乎以人官分職,絕不為通,而嚴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五史治書,內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學專其師,官守其法,是絕地天通之義也。數會于九,書要于六,雜物撰德,同文共軌,是達天下志之義也。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漢氏之初,《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議《左》、《谷》;業韓《詩》者,不雜齊、魯,專門之業,斯其盛也。自後師法漸衰,學者聰明旁溢,異論紛起。于是深識遠覽之士,懼《爾雅》訓詁之篇,不足以盡絕代離辭,同實殊號,而綴學之徒,無由匯其指歸也;于是總《五經》之要,辨六藝之文,石渠《雜議》之屬,班固《藝文志》《五經雜議》十八篇。始離經而別自為書,則通之為義所由仿也。劉向總校《五經》,編錄三禮,其于戴氏諸記,標分品目,以類相從,而義非專一;若《檀弓》、《禮運》諸篇,俱題通論,則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經通義》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唐志》有劉向《五經通義》九卷,然唐以前,記傳無考。

    班固承建初之詔,作《白虎通義》;《儒林傳》稱《通義》,固本傳稱《通德論》,後人去義字,稱《白虎通》,非是。應劭愍時流之失,作《風俗通義》。蓋章句訓詁,末流浸失,而經解論議家言,起而救之。二子為書,是後世標通之權輿也。自是依經起義,則有集解、杜預《左傳》、範寧《谷梁》、何晏《論語》。集注、荀爽《九家易》、崔靈恩《毛詩》、孔倫裴松之《喪服經傳》。異同、許慎(五經異義》、賀《五經異同評》。然否何休《公羊墨守》、鄭玄《駁議》、譙周《五經然否論》。諸名;離經為書,則有六藝、鄭玄論。聖證、王肅論。匡謬、唐顏師古《匡謬正俗》。兼明宋邱光庭《兼明書》。諸目。其書雖不標通,而體實存通之義,經部流別,不可不辨也。若夫堯、舜之典,統名《夏書》;《左傳》稱《虞書》為《夏書》。

    馬融、鄭玄、王肅三家,首篇皆題《虞夏書》。伏生《大傳》,首篇亦題《虞夏傳》。《國語》、《國策》,不從周記;《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本名《太史公書》,不名《史記》也。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地理》始《禹貢》,《五行》合《春秋》,補司馬遷之闕略,不必以漢為斷也。古人一家之言,文成法立,離合銓配,推理是視,固未嘗別為標題,分其部次也。梁武帝以遷、固而下,斷代為書,于是上起三皇,下訖梁代,撰為《通史》一編,欲以包羅眾史。史籍標通,此濫觴也。嗣是而後,源流漸別。總古今之學術,而紀傳一規乎史遷,鄭樵《通志》作焉;《通志》精要,在乎義例。蓋一家之言,諸子之學識,而寓于諸史之規矩,原不以考據見長也。後人議其疏陋,非也。統前史之書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禮》,杜佑《通典》作焉;《通典》本劉秩《政典》。合紀傳之互文,紀傳之文,互為詳略。而編次總括乎荀、袁,荀悅《漢紀》三十卷,袁宏《後漢紀》三十卷,皆易紀傳為編年。司馬光《資治通鑒》作焉;匯公私之述作,而銓錄略仿乎孔、蕭,孔■《文苑》百卷、昭明太子蕭統《文選》三十卷。裴■《太和通選》作焉。此四子者,或存正史之規,《通志》是也。自《隋志》以後,皆以紀傳一類為正史。或正編年之的,《通鑒》。或以典故為紀綱,《通典》。

    或以詞章存文獻,《通選》。史部之通,于斯為極盛也。大部總達,意存掌故者,當隸史部,與論文家言不一例。至于高氏《小史》、唐元和中,高峻及子迥。姚氏《統史》唐姚康復。之屬,則撙節繁文,自就隱括者也。羅氏《路史》、宋羅泌。鄧氏《函史》明鄧元錫,之屬,則自具別裁,成其家言者也。譙周《古史考》、甦轍《古史》、馬■《繹史》之屬,皆采摭經傳之書,與通史異。範氏《五代通錄》,宋範質以編年體,紀梁、唐、晉、漢、周事實。熊氏《九朝通略》,宋熊克合呂夷簡《三朝國史》、王偉《兩朝國史》、李燾洪邁等《四朝國史》,以編年體為九朝書。標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易姓為代,傳統為朝,李氏《南、北史》,李延壽。薛歐《五代史》,薛居正、歐陽修俱有《五代史》。斷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已上二類,雖通數代,終有限斷,非如梁武帝之《通史》,統合古今。其余紀傳故事之流,補緝纂錄之策,紛然雜起。雖不能一律以繩,要皆仿蕭梁《通史》之義,而取便耳日,史部流別,不可不知也。夫師法失傳,而人情怯于復古,末流浸失,而學者囿于見聞。訓詁流而為經解,一變而入于子部儒家,應劭《風俗通義》、蔡邕《獨斷》之類。再變而入于俗儒語錄,程、朱語錄,記者有未別擇處,及至再傳而後浸失,故曰俗儒。三變而入于庸師講章。蒙存淺達之類,支離蔓衍,甚于語錄。不知者習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于經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載筆匯而有通史,一變而流為史鈔,小史統史之類,但節正史,並無別裁,當入史鈔。向來著錄,入于通史,非是。史部有史鈔,始于《宋史》。再變而流為策士之括類,《文獻通考》之類,雖仿《通典》,而分析次比,實為類書之學。書無別識通裁,便于對策敷陳之用。三變而流為兔園之摘比。《綱鑒合纂》及《時務策括》之類。不知者習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于史部之通,而亡其大原者也。且《七略》流而為四部,類例顯明,無復深求古人家法矣。然以語錄講章之混合,則經不為經,子不成子也;策括類摘之淆雜,則史不成史,集不為集也。四部不能收,九流無所別,紛壇雜出,妄欲附于通裁,不可不嚴其辨也。夫古人著書,即彼陳編,就我創制,所以成專門之業也。後人並省凡目,取便檢閱,所以入記誦之陋也。夫經師但殊章句,即自名家;費直之《易》,申培之《詩》,《儒林傳》言其別無著述訓詁,而《藝文志》有《費氏說》、《申公魯詩》,蓋即口授章句也。史書因襲相沿,無妨並見;如史遷本《春秋》、《國策》諸書,《漢書》本史遷所記及劉歆所著者,當時兩書並存,不以因襲為嫌。專門之業,別具心裁,不嫌貌似也。剿襲講義,沿習久而本旨已非,明人修《大全》,改先儒成說以就己意。摘比典故,原書出而舛訛莫掩。記誦之陋,漫無家法,易為剽竊也。然而專門之精,與剽竊之陋,其相判也,蓋在幾希之間,則別擇之不可不慎者也。

    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復,二曰均類例,三曰便銓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牾,六曰詳鄰事。其長有二︰一曰具剪裁,二曰立家法。其弊有三︰一曰無短長,二曰仍原題,三曰忘標目。何謂免重復?夫鼎革之際,人物事實,同出並見。勝國無征,新王興瑞,即一事也;前朝草竊,新主前驅,即一人也。董卓、呂布,範、陳各為立傳,禪位冊詔,梁、程並載全文,所謂復也。《通志》總合為書,事可互見,文無重出,不亦善乎?何謂均類例?夫馬立《天官》,班創《地理》;《齊志。天文》,不載推步;《唐書。藝文》,不敘淵源。依古以來,參差如是。鄭樵著《略》,雖變史志章程,自成家法;但六書七音,原非沿革,昆蟲草木,何嘗必欲易代相仍乎?惟通前後而勒成一家,則例由義起,自就隱括。《隋書。五代史志》,梁、陳、北齊、周、隋。終勝沈、蕭、魏氏之書矣。沈約《宋志》、蕭子顯《南齊志》、魏收《魏志》,皆參差不齊也。何謂便銓配?包羅諸史,制度相仍;推人物挺生,各隨時世。自後妃宗室,標題著其朝代;至于臣下,則約略先後,以次相比。《南、北史》以宗室分冠諸臣之上,以為識別。歐陽《五代史》,始標別朝代。然子孫附于祖父,世家會聚宗支。《南、北史》王謝諸傳,不盡以朝代為斷。一門血脈相承,時世盛衰,亦可因而見矣。即楚之屈原,將漢之賈生同傳;周之太史,偕韓之公子同科;古人正有深意,相附而彰,義有獨斷,末學膚受,豈得從而妄議耶?

    何謂平是非?夫曲直之中,定于易代。然晉史終須帝魏,而周臣不立韓通;雖作者挺生,而國嫌宜慎,則亦無可如何者也。惟事隔數代,而衡鑒至公,庶幾筆削平允,而折衷定矣。何謂去牾?斷代為書,各有裁制,詳略去取,亦不相妨。惟首尾交錯,互有出入,則牾之端,從此見矣。居攝之事,班殊于範;二劉始末,劉表、劉焉。範異于陳。統合為編,庶幾免此。

    何謂詳鄰事?僭國載紀,四裔外國,勢不能與一代同其終始;而正朔紀傳,斷代為編,則是中朝典故居全,而藩國載紀乃參半也。惟南北統史,則後梁、東魏悉其端,而五代匯編,斯吳、越、荊、潭終其紀也。凡此六者,所謂便也。

    何謂具剪裁?通合諸史,豈第括其凡例,亦當補其缺略,截其浮辭,平突填砌,乃就一家繩尺。若李氏《南、北》二史,文省前人,事詳往牒,故稱良史。蓋生乎後代,耳目聞見,自當有補前人,所謂憑藉之資,易為力也。

    何謂立家法?陳編具在,何貴重事編摩?專門之業,自具體要。若鄭氏《通志》,卓識名理,獨見別裁,古人不能任其先聲,後代不能出其規範。雖事實無殊舊錄,而辨名正物,諸子之意,寓于史裁,終為不朽之業矣。凡此二者,所謂長也。

    何謂無短長?纂輯之書,略以次比,本無增損,但易標題,則劉知幾所謂“學者寧習本書,怠窺新錄”者矣。何謂仍原題?諸史異同,各為品目,作者不為更定,自就新裁。《南史》有《孝義》而無《列女》,詳《列女》篇。《通志》稱《史記》以作時代,《通志》漢、魏諸人,皆標漢、魏,稱時代,非稱史書也。而《史記》所載之人,亦標《史記》,而不標時代,則誤仍原文也。一隅三反,則去取失當者多矣。何謂忘題目?帝王、後妃、宗室、世家,標題朝代,其別易見。臣下列傳,自有與時事相值者,見于文詞,雖無標別,但玩敘次,自見朝代。至于《獨行》、《方伎》、《文苑》、《列女》諸篇,其人不盡涉于世事,一例編次。若《南史》吳逵、韓靈敏諸人,幾何不至于讀其書不知其世耶?凡此三者,所謂弊也。

    《說文》訓通為達,自此之彼之謂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讀《易》如無《書》,讀《書》如無《詩》。《爾雅》治訓詁,小學明六書,通之謂也。古人離合撰著,不言而喻。漢人以通為標目,梁世以通入史裁,則其體例,蓋有截然不可混合者矣。杜佑以劉秩《政典》為未盡,而上達于三五,《典》之所以名通也。奈何魏了翁取趙宋一代之掌故,亦標其名謂之《國朝通典》乎?既曰國朝,畫代為斷,何通之有?是亦循名而不思其義者也。六卿聯事,職官之書,亦有通之義也。奈何潘迪取有元御史之職守,亦名其書謂之《憲台通紀》耶?又地理之學,自有專門,州郡志書,當隸外史。

    詳《外篇。毫州志議》。前明改元代行省為十三布政使司,所隸府州縣衛,各有本志。使司幅員既廣,所在府縣,懼其各自為書,未能一轍也,于是哀合所部,別為通志。通者,所以通府州縣衛之各不相通也。奈何修通志者,取府、州、縣、山、川、人、物,分類為編,以府領縣,以縣領事實人文,摘比分標,不相聯合?如是為書,則讀者但閱府縣本志可矣,又何所取于通哉?夫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義例所通,則隔代不嫌合撰。使司所領,不過數十州縣,而斤斤分界,惟恐越畔為虞,良由識乏通材,遂使書同胥史矣。

    [ 譯文】

    《 周易》 說︰“只有君子才能通曉天下人的心志。”解釋的人認為君子以文明為德,在贊同、應和他人的時候,能以中正之道洞察天下人的心志。《 尚書》 說︰“于是命令羲、和,斷絕天地相通。”解釋的人認為這是為了使人與神不互相千擾,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先王擔憂人們會把自己的意志隱藏起來,于是以文明之德來治理天下,通曉明了人倫之理,擴大人們與人和諧相處的心胸。先王害怕天下出現混亂的世道,于是把人和官的職責分開,絕不相通,嚴防出現專橫跋息的局面。自從六卿分管諸事,五史負責文字,五史指內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學業的傳授有專門的老師,官員各守其法,這就是隔絕天地相通的意思。算術總合起來有九種,造字之法概括起來有六種,錯雜各類事物、一二一列出眾人的德性,書寫用共同的文字,車輛規定統一的寬度,這就是通達天下人心志的含義。孔夫子死後精微的言辭就斷絕了,七十弟子死後孔門的微言大義便出現了錯亂。漢代初興,《 春秋》 分為五家,《 詩經》 分為四家,但是研究《 公羊傳》 的學者,不談論《 左傳》 與《谷梁傳》 ;傳習《 韓詩》 的,不參照《 齊詩》 、《 魯詩》 ,專門的學業,這個時期最為昌盛。自此以後,師承之法逐漸衰落,學者的聰明才智往旁門左道上溢出,奇異的言論紛紛而起。于是具有遠見卓識的人,擔優《 爾雅》 這種訓話書籍,不足以窮盡遠古時代不同的詞語以及實質一樣但名稱不同的詞,從事編纂前人舊文的人無法融合前人的宗旨,于是總括五經的要義,辨別六經的文字,漢代石渠閣諸儒討論經義而形成的《 五經雜議》 之類,班固《 漢書• 藝文志》 載︰《 五經雜議》 十八篇。開始脫離經書而獨自為書,這是“通”作為書名使用的開始。劉向匯集五經進行校理,編次三《 禮》 並撰寫提要,他對戴氏的各篇禮記,都標明所分的類目,按類編排,意義上不專一的,如《 檀弓》 、《 禮運》 諸篇,都題為“通論”, “通”作為確定的名稱由此變得顯著起來。《 隋書• 經籍志》 有《 五經通義》 八卷,注︰梁朝有九卷,未題撰寫人的名字;《 舊唐書• 經籍志》 、《 新唐書• 藝文志》 有劉向《 五經通義》 九卷,但唐代以前的記傳沒有記載.無法考察。

    建初時班固秉承漢章帝的詔令,撰成《 白虎通義》 ;《 後漢書• 儒林傳》 稱作《 通義》 ,班固本傳稱作《 通德論》 ,後人省去“義”字稱作《 白虎通》 ,是不對的。應韻為時人的闕誤而憂慮,所以撰寫了《 風俗通義》 。大概章句的講解與辭語的訓釋,後世末流逐漸迷失了方向,因而自成一家的解釋經文、論說經義的著作便出來進行拯救。班、應二人的書,是後世著作標“通”的開始。自此之後,依據經文解釋闡述的,有“集解”、如杜預的《 左氏經傳集解》 ,範寧的《 效梁傳集解》 ,何晏的《 論語集解》 。“集注”、如荀爽的《 九家易》 ,崔靈恩的《 集注毛詩》 ,孔倫、裴松之的《 集注喪服經傳》 。“異同”、如許慎的《 五經異義》 ,賀場的《 五經異同評》 。“然否”如何休的《 公羊墨守》 ,鄭玄的《 駁何氏漢議》 ,誰周的《 五經然否論》 。等名稱;脫離經文而獨自為書的,則有“六藝”、如鄭玄的《 六藝論》 。“聖證”、如王肅的《 聖證論》 。“匡謬”、如顧師古的《 匡謬正俗》 。“兼明”如宋年光庭的《 兼明書》 。等名目。這些書雖然不標“通”字,而體裁上實質還保留了“通”的含義,經部的源流派別不可不慎重察辨。至于《 尚書》 中的《 堯典》 、《 舜典》 ,都統稱為《 夏書》 ;《 左傳》 稱《 虞書》 為《 夏書》 ;馬融、鄭玄、王肅三家,首篇都題作《 虞夏書》 ;伏生《 大傳》 ,首篇也題作謬虞夏傳》 。《 國語》 、《 戰國策》 ,不稱“周記”;《 太史公書》 ,一百三十篇,自稱為一家之書︰本名《 太史公書》 ,不叫作《 史記》 。班固《 漢書》 中的《 五行志》 、《 地理志》 ,上溯到夏朝與周朝。《 地理志》 始于《 禹貢》 ,《 五行志》 與《 春秋》 一致,補司馬遷《 史記》 所闊,不必以漢代為斷限。古人一家之言,文章撰成後體例便確立了,分離聚合、衡量調配,只看思想內容的要求,固然未曾另立題目,劃分部類。梁武帝因司馬遷、班固以後都斷代為史,于是上起三皇,下至梁代,撰成《 通史》 一書,想以它來包羅眾史。史籍當中標用“通”字,這是最早的。從此以後,源流逐漸分離,總述古今學術,紀傳體史書全都以司馬遷的《 史記》 為典範,于是鄭樵的《 通志》 出現了;《 通.參》 精粹的地方在于它的義例。作為一家之言,他們的學識都寄托在他們所作的史書的義例之中,原本不以考據見長。後人譏議他們的疏漏,是不時的。綜合前代史書的“志”,而撰述則效法官府的禮法,于是杜佑的《 通典》 出現了;《 通典》 是根據劉秋的《 政典》 編成的。參用紀傳互文的方法,本紀與列傳的文字,互為詳略。而編排材料上總括了荀、袁二人的作法,荀悅《 漢紀》 三十卷,衷宏《 後漢紀》 三十卷,都改紀傳體為編年體。于是司馬光的《 資治通鑒》 出現了;匯集官方與私人的著作,而選錄大略仿照孔、蕭二人,孔遭《 文苑》 一百卷,昭明太子蕭統《 文選》 三十卷。于是裴游的《 太和通選》 出現了。這四位先生,有的保存了正史的體例,《 通志》 就是這樣的。自從《 隋書• 經籍志》 以後,後借著錄都以紀傳體史書為正史。有的端正編年體的規範,如《 資治通鑒》 。有的以典故為綱紀,如《 通典》 。有的以詩文來保存文獻,如《 通選》 。史部當中以“通”為名的情況,在這個時期是最興盛的了。大部頭的包括一代或數代的選集,主旨在于保存掌故的,應當歸屬于史部,與文論家所說的不相同。至于高氏《 小史》 ,唐元和中高峻及其子高通撰。姚氏《 統史》 唐姚康復撰。之類,則屬于抑制繁瑣的文字,對原有的內容、文字進行加工改寫的一種體裁。羅氏《 路史》 、宋羅泌撰。鄧氏《 函史》 明鄧元錫撰。之類,則屬于別出心裁,自成一家之言的著作。該周的《 古史考》 、甦橄的《 古史》 、馬駿的《 繹史》 等這類書,都是從經傳中采集摘抄的,與《 通史》 的體例有異。範氏《 五代通錄》 ,宋代範質用編年體記栽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的史事。熊氏{九朝通略》 ,宋熊克綜合呂夷簡的《 三朝國史》 、王 的《 兩朝國史》 、李森洪邁的《 四朝國史》 ,用編年體編為九朝史。則屬于標明“通”字而以朝代為起始斷限的著作;改換姓氏稱為“代”,帝業相傳稱作“朝”。李氏《 南北史》 ,李延壽撰。薛、歐《 五代史》 ,薛居正、歐陽修都有《 五代史》 。這是斷代但仍然采用通史寫法的著作。以上二類,雖然貫通數代,但終究還有斷限,不像梁武帝的《 通史》 那樣總括古今。其余的紀傳故事之類,補輯纂錄之書,紛紛混雜而出,雖然不能以一律的標準來要求,但大致都仿照蕭梁《 通史》 的作法而主旨是為了閱讀方便,所以史部書籍的源流派別不能不知道。師承之法失傳,人情害怕復古;末流逐漸迷誤,學者見聞有限。訓話演化為經書的注釋,第一次變化成了子部儒家,如應動《 風俗通義》 、蔡邑《 獨斷》 之類。第二次變化成了俗儒語錄,程頤、程預、朱熹的《 語錄》 ,記錄者有的地方沒作選擇、並別,等到二傳以後便逐漸出現訛誤,所以稱為俗儒。第三次變化成了平庸的塾師的講義。如《 蒙存》 、《 淺達》 之類的啟蒙讀物,支離破碎、繁瑣杖艾,比語錄更厲害。不知道的人習以為常,知道的人加以鄙視排斥,卻不知道它是出于經書通解而失去了通解本來的宗旨。

    史傳文字匯合起來因而有通史,第一次演變而成為史抄,《 小史》 、《 統史》 之類,只節錄正史,並沒有什麼別出心裁的地方,應當歸入史抄類。以前的著錄,都歸入通史,這是不汁的。史部有史抄類,始于《 宋史》 。第二次演變則變成了參加策試的讀書人所用的應試材料,如《 文蔽通考》 之類,雖然模仿《 通典》 ,但它的剪裁排比,實為類書之學。該書並沒有特別的見識與會通的體例,只便于應對策試時為陳述問題之用。第三次演變則變成了兒童啟蒙一類的讀物。如《 綱鑒合幕》 、《 時務策括》 之類。不知道的人習以為常,知道的人加以鄙視排斥,卻不知道這是出于史部的通史但卻失去了通史本來的宗旨。況且七略演變為四部,分類體例非常明白,不再深究古人的師承家法了。但是因為語錄、講義這類東西的混合,則歸人經部又不能算作經書,歸人子部又不能算作子書。策括、類摘這類東西的混雜,則歸人史部又不能算作史書,歸人集部又不能算作文集。四部不能收錄,九流也無法辨別,紛紜錯雜而出,妄想歸附于會通的名下,這是不能不嚴加分辨的。古人著書,采用他人的舊文,融進自己所創立的體制中,所以能成為專門的學業。後人合並省略總目,圖的是便于查檢翻閱,這就是造成很少背記誦讀的原因。儒家經師只要章句解釋不同,即可自成一家;如費直的《 易》 學,申培的《 普詩》 ,《 漢書• 儒林傳》 說他們並沒有著述、訓話,但《 漢書• 藝文志》 上有《 費氏說》 與《 申會魯詩》 ,大概這是他們。頭傳授的章句注釋。史書因襲相沿,無妨同時並見。如司馬遷的《 史記》 本于《 春秋》 、《 國語》 等書,《 漢書》 則又根據《 史記》 與劉欲的著作,當時兩書並存,不以因襲為嫌疑。專門的學業,別具心裁,不怕外表的相似。抄襲講義,沿習久了以至本來的宗旨完全變了;明朝人修撰《 四書大全》 等,墓改先儒的解說以適合自己的意思。摘抄排列典故,用原書一對照便無法遮掩它的訛誤。背記誦讀太少,漫無家法,容易進行到竊。然而專門學業的精深與副竊的淺陋,它們的區別,大概也就在很小之間,那麼辨別、選擇就不能不謹慎了。

    通史的修撰,其便利有六.點︰一為避免重復,二為統一體例,三為便于安排組織,四內是非評判公允,五為去除前後抵觸,六為鄰國之事詳細。其長處有兩條︰一為能合理剪裁,二為可創立家法。其弊端有三個︰一為沒有增減,二為沿襲原題,三為忘記標目。避免重復指的是什麼了改朝換代的時候,人物事實,同出共見,前朝滅亡的征兆.新王朝興起的吉瑞,實際就是同一件事。前朝的草寇、盜賊,新王朝的先鋒,實際就是同一個人。董卓、呂布,範嘩《 後漢書》 、練壽《 三國志》 各自為他們立傳;禪讓帝位的冊書、詔令,《 梁書》 、《 陳書》 都載錄了全文,這就是所說的重復。《 通志》 匯總在一起撰寫成書,事情可用互見的方法,文字卻沒有重復,不也很好嗎?統一體例指的是什麼?司馬遷創立《 天官書》 ,班固創立《 地理志》 ,《 南齊書• 天文志》 ,不記載日月星辰運行的度數;《 唐書• 藝文志》 ,不敘述各類書籍的源流演變,自古以來,都是這樣參差不齊。鄭樵著《 通志》 二十略,雖然改變了史書中“志”的體例,自成一家,但《 六書略》 、《七音略》 ,原本並非沿襲前人之例;《 昆蟲草木略》 ,何曾一定要與前代相因襲呢?唯有通曉古今而撰成一家,那麼體例可根據其書主旨而定,自己對舊文加以剪裁組織。《 隋書• 五代史志》 ,指梁、陳、北齊、周、隋五個朝代。終究勝過了沈氏、蕭氏、魏氏三家的史志。沈約《 宋書》 的志、蕭子顯《 南齊書》 的志、魏收《 魏書》的志,都參差不齊。便于安排分配指的是什麼?包羅眾史,制度相沿,只有入物的挺拔而出,各隨時代而變。從後妃到宗室,標題上寫明了他們的朝代;至于臣下,則大致據年代先後,按次序排列。《 南北史》 將宗室分別冠于群巨之上,作為識別標志;歐陽修《 新五代史》 才開始標明朝代。但子孫附在祖父傳下,世家大族則把同一宗族的會聚在一起,《 南北史》 中王、謝等人的傳,不完全按朝代為斷限。一門之中血脈相承,時代的盛衰變化,也可從這里看見。就是楚國的屈原,與漢代的賈誼同在一傳;周朝的太史老子,與韓國的公子韓非合為一傳,古人也正有深意,合為一傳可以相得益彰。其用心有獨到之處。後世淺陋的人,怎麼能對它妄加評議呢?評判是非得當指的是什麼?對是非曲直的公正評判,到改換朝代之後才能確定。但晉史終究還必須以曹魏為正統,而《 新五代史》 卻不給後周的臣子韓通立傳,雖然作者杰出,但本朝的嫌疑應該慎重,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只有事隔數代才能衡量審察得最公正,差不多可以褒貶得當而取舍評判才能有定論。去除互相矛盾指的是什麼?以朝代為斷限的史書,各有自己的剪裁體例,詳略取舍,也不互相妨礙。只是首尾交錯,互有出人,那麼互相抵觸的端倪,從這里就可以看見了。王莽攝政的事情,班固《 漢書》 與範嘩《 後漢書》 所載不一致;二劉的始末,即劉表、劉焉。範嘩《 後漢書協與陳壽《 三國志》 所載詳略不同。總合為一編,差不多可避免這類問題。洋于鄰國之事指的是什麼?僭稱帝號的非正統政權的歷史記載,周邊的少數民族與其他國家,勢必不能與一個正統王朝的興亡時間正好相同,但正統王朝的紀傳體史書,是以朝代的終始為斷限的,那麼正統王朝的典制與掌故是很齊全的,但地方政權、少數民族與外國史事的記載就只有一半了。只有南、北朝有統一的史書,那麼後梁、東魏的歷史才能有頭有尾;而五代歷史合編在一起,這樣昊越、荊南、楚等小國的記載才能到最後。總共這六點,就是我所說的便利之處。能進行合理剪裁指什麼?融合貫通眾史,豈只是概括它們的凡例,也應當彌補它們的簡略與缺漏,刪除那些多余的文字,結構上的起伏安排與文字上的洋略,都是根據一家的準繩來處理的。像李氏的《 南》 、《 北》 二史,文字比前人簡練,事情比過去的記載更詳細,所以稱為良史。大概生在後世,耳聞目見,自然應當有補于前人,所謂憑借的資料容易讓人得力。能創立自成一家的體制指什麼?過去的史書都還在流傳,為什麼要重視重新進行編寫?專門的學業,自然具有它本身的綱要主旨。如鄭氏的《 通志》 ,對事物的是非、道理有卓越的見識,頗見別出心裁,古人不能成為他的先導,後代沒有人能跳出他創立的模式;雖然事實與舊史所載沒有什麼差別,但分析名稱、辨正事物,把創立一家之言寄托在史書的剪裁組織當中,終于成為不朽的事業。以上這兩條,就是我所說的長處。沒有增減指什麼?編纂而成的書,略加排比,本來沒有增加、減損,只是改換了標題,那就成了劉知類所說的“學習的人寧肯讀原來的史書,而懶得看新編的著作”所指的這類書籍。沿襲原題指什麼?眾史異同,各自標目,作者不進行改定,讓它符合新著的要求。《 南史》 有《 孝義傳》 而無《 列女傳》 ,詳《 列女》 篇。《 通志》 敘述人物,用《 史記》 來作為所應標明的時代,《 通志》 中漢、魏時代的人,都標明“漢’,、“魏’,等字來稱時代,不是稱史書;而對《 史記》 所記載的人物,也標《 史記》 而不標時代,則是因為錯誤地沿用了原書的文字。舉一反三,那麼取舍失當的情況可見有很多。忘記標目指什麼?帝王後妃,宗室世家,標明朝代,它們的分別還容易看見。臣下的傳記,本身有與時事相關聯的,表現在文詞上,雖然沒標明年代,但玩味傳文的敘述次序,其朝代自然能明白。至于《 獨行》 、《 方伎》 、《 文苑》 、《 列女》 等傳,其人與世事無關,按照一種體例編寫,像《 南史》 中的吳逢、韓靈敏等人,何曾不是閱讀他們的傳記而不知道他們的時代?以上三條,就是我所說的弊端。

    《 說文解字》 釋“通”為“達”,就是從此到彼的意思。通,就是溝通天下原本不相通的東西。讀《 周易》 時就如同沒有過《 尚書》 一樣,讀,《 尚書》 時就如同沒有過《 詩經》 一樣,《 爾雅》 則專門研治諸經的訓沽,小學則闡明六書,這就是所謂的通。古人著作或分為專門或合為通論.這是不言而喻的。漢代人以“通”作為書名,梁代把“通”引人史書之中,那麼它們的體例應當有截然不可混淆的地方。杜佑認為劉秩的《 政典》 沒有窮盡因而上起于三皇五帝,這就是《 通典》 所以稱通的緣故。為什麼魏了翁編纂趙宋一個朝代的掌故,也把書名稱作《 國朝通典》 呢?既稱本朝,以朝代為斷限,又有什麼通可言的呢?這也是沿用名稱而不考慮它的含義的緣故。六卿聯合處理政務,敘述官制的書,也有通的意義。為什麼潘迪采錄元代御史的職守,也把他的書叫做《 憲台通紀》 呢?還有地理這門學問,自然屬于專門的學科,州郡等地方志,應當由外史掌管。詳見《 外篇• 奄州志議》 。明朝改元代的行省為十三布政使司,所屬的府、州、縣、衛,各自都有自己的方志。使司幅員很廣闊,所在的府縣,害怕他們各自為書而不能統一,于是匯合所統轄個地區的方志,另撰通志。所謂通,就是溝通府州縣衛原來各不相通的地方。為什麼修通志的人,又把府州縣的山川、人物等,一一分類編纂,以府統縣,以縣統屬掌故人文,摘錄排比、分類標目,不相聯合。如此編纂通志,那麼讀者只要閱讀原來的府志、縣志就可以了,又有何必要閱讀通志呢?通史所載的人文情況,上下千年,然而義例相通,那麼朝代相隔也不妨合撰在一起。使司所管轄的範圍不過數十個州縣,卻斤斤計較各自的分界,惟恐超越界限引起麻煩,這的確是因為缺乏有見識的通才,于是使史書變成了衙門小吏所抄錄的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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