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內篇四 砭異

類別︰史部 作者︰章學誠(清) 書名︰文史通義

    古人于學求其是,未嘗求異于人也。學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覺其異耳,非其自有所異也。夫子曰︰“儉,吾從眾。泰也,雖違眾,吾從下。”

    聖人方且求同于人也;有時而異于眾,聖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于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聖人莫能異也。賢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嘗有知,而亦安于然。而負其才者,恥與庸愚同其然也,則故矯其說以謂不然。譬如善割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嘗不以謂甘也。今恥與不知味者同嗜好,則必啜糟棄醴,去膾炙而尋藜藿,乃可異于庸俗矣。

    語雲︰“後世苟不公,至今無聖賢。”萬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從何人定之哉?公是之不容有違也。夫子論列古之神聖賢人,眾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讓,非夫子闡幽表微,人則無由知爾。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雖無夫子之稱述,人豈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聖,而稱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聞去取有異于眾也。則天下真無可以求異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于聲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義也。然天下歧趨,皆由爭理義,而是非之心,亦從而易焉。豈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聲色臭味有據而理義無形。有據則庸愚皆知率循,無形則賢智不免于自用也。故求異于人,未有不出于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據之學,實其無形之理義,而後趨不入于歧途也。夫內重則外輕,實至則名忘。凡求異于人者,由于內不足也。

    自知不足,而又不勝其好名之心,斯欲求異以加入,而人亦卒莫為所加也。

    內不足,不得不矜于外;實不至,不得不騖于名,又人情之大抵類然也。以人情之大抵類然,而求異者固亦不免于出此,則求異者何嘗異人哉?特異于坦蕩之君子爾。夫馬,毛鬣相同也,草飲水,秣芻飼粟,且加之鞍韉而施以鉗勒,無不相同也,或一日而百里,或一日而千里。從同之中而有獨異者,聖賢豪杰,所以異于常人也。不從眾之所同,而先求其異,是必詭餃竊轡,噬,不可備馳驅之用者也。

    【 譯文】

    古人對學問探求它的真知,未曾追求與他人的不同。學間到了最高境界的人,人們仰望他而不能到達那種境界,于是覺得他與人不同,並不是他自己要有所不同。孔夫子說︰“節儉,我隨同大家的做法;在堂上行禮很據傲,雖然違背了眾人,我仍然主張在堂下行禮。”聖人尚具尋求與眾人一致• 有時與眾人不同,那是聖人出于不得已。天下有公認的真理,在眾人不知道它會這樣的時候便已經這樣了,聖人也無法改變它。賢達聰明的人,深人探求其原因然後相信它的正確,“開庸愚昧的人未曾有什麼見解,也習慣地接受這些真理。以才華自負的人,恥于與平庸之輩具有同樣的見識,便故意改正那些觀點說它不對。比如善于烹調的人,美味的食物得到人們的共同喜好,不善于辨別滋味的,未曾不以為那是美味。現在恥于與不不善于辨別滋味的人有同樣的嗜好.那一定要食用酒渣而廢棄美酒,去除精細的魚肉而尋找灰菜與豆葉,才可與庸俗之人不同。俗話說︰“後世如果不公道,至今不會有聖賢。”取信于萬世的人,只是孔夫子一人而已。孔夫子之所以能夠取信于世,又根據什麼人來評定呢?大家共同確認,這是不容許有任何違背的。夫子論述古代的聖人賢人有很多,伯夷追求仁德便得到了仁德,泰伯把天下讓給季歷,如果不是孔夫子闡發幽隱表明精微,人們便無從知道這些。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及周公,即使沒有孔夫子的稱揚論述,人們難道還有不知道的嗎?以夫子這樣的聖人來稱揚論述庸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及周公,沒有听說夫子的取舍與眾人有什麼不同,那麼天下真沒有可以追求歧異的人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于聲音、顏色、氣味、味道,天下人耳、目、口、鼻的反應都是相似的。心中所相同的東西,是理,是義。但是天下歧異的趨向,都起于理義的相爭,而是非之心,也隨之而改變。難道是內心的認同不如耳、目、口、鼻嗎?因為聲音、顏色、氣味、味道有根有據而理義卻沒有形體,有根有據那麼平庸愚蠢的人都知道遵循,無形無體那麼賢明聰穎的人便不免于剛惶自用。所以追求與眾人的不同,沒有不是出于憑自己的主觀意圖行事的。整治自用的弊端,沒有什麼比采用有依有據的學問更為有效了,用它來充實空泛無形的理義,然後趨向才不會導人歧途。內重則外輕,具備了實質便忘記了名分。大凡追求與人不同的人,都是由于內心不夠充足。自己知道不足,但又承受不住好名之心的驅使,于是就追求新異以便凌駕于人,而人們終究也沒有接受他所強加的東西。內心不充足,便不得不向人夸耀;沒有實質,便不得不追求名分,這又是大抵相同的人之常情。根據大抵相同的人之常J 晴,追求新異的人固然也不免出自這一範圍,這麼說追求新異的人何曾與他人有異?只不過與襟懷坦蕩的君子相異罷了。馬,它的鬃毛都是相同的,嚼草飲水,喂養飼料,再給馬加上鞍墊套上籠頭,沒有不相同的;但有的一日跑百里,有的則一日奔千里。順從相同之中而又有獨特不同之處,這就是聖人與常人相異的地方。不順從眾人相同的方面而先尋求與他們的不同,這樣必定會騙竊嚼子、韁繩,又踢又咬,不可供人作奔走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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