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外篇一 和州志前志列傳序例上

類別︰史部 作者︰章學誠(清) 書名︰文史通義

    《記》曰︰“疏通知遠,《書》教也︰比事屬辭,《春秋》教也。”言述作殊方,而風教有異也。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

    言墳籍具存,而作者之旨,不可不辨也。古者史官各有成法,辭文旨遠,存乎其人。孟子所謂其文則史,孔予以謂義則竊取,明乎史官法度不可易,而義意為聖人所獨裁。然則良史善書,亦必。有道矣。前古職史之官不可考,《春秋》列國之良史,著董狐、南史之直筆,左史倚相之博雅,其大較也。

    竊意南、董、左史之流,當時必有師法授受。第以專門之業,事遠失傳,今不得而悉究之也。司馬遷網羅散失,采獲舊聞,撰為百三十篇,以紹《春秋》之業。其于衰周戰國所為《春秋》家言,如晏嬰、虞卿、呂不韋之徒,《晏子春秋》、《虞氏春伙》、《呂氏春秋》,皆有比事屬辭之體。即當時《春秋》家言,各有派別,不盡春王正月一體也。皆敘錄其著述之大凡,緝比論次,所以明己之博采諸家,折衷六藝,淵源流別,不得不詳所自也。司馬遷《自序》紹《春秋》之業。蓋溯其派別所自,非僭妄之言。司馬氏歿,班固氏作,論次西京史事,全錄《太史自序》,推其義例,殆與相如、揚雄列傳同科。範蔚宗《後漢》之述班固,踵成故事,墨守舊法,繩度不逾;雖無獨斷之才,猶有餼羊告朔,禮廢文存者也。及《宋書》之傳範蔚宗,《晉書》之傳陳壽,或雜次文人之列,或猥編同時之人。而于史學淵源,作述家法,不復致意,是亦史法失傳之積漸也。至于唐修《晉》、《隋》二書,惟資眾力。人才既散,共事之人,不可盡知,或附著他人傳未,或互見一、二文人稱說所及,不復別有記載,乃使《春秋》家學,塞絕梯航,史氏師傳,茫如河漢。譬彼收族無人,家牒自亂;淄流驅散,梵剎坐荒;勢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夫馬、班著史,等于伏、孔傳經。大義微言,心傳口授;或欲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或使大儒伏閣,受業于其女弟。豈若後代紀傳,義盡于簡篇,文同于胥史,拘牽凡例,一覽無遺者耶?然馬、班《儒林》之篇,能以六藝為綱,師儒傳授。繩貫珠聯,自成經緯,所以明師法之相承,溯淵源于不替者也。《儒林傳》體,以經為綱,以人為緯,非若尋常列傳,詳一人之生平者也。自《後漢書》以下,失其傳矣。後代史官之傳,苟能熟究古人師法,略仿經師傳例,標史為綱,因以作述流別,互相經緯。試以馬、班而論,其先藉之資,《世本》、《國策》之于遷《史》,揚雄、劉歆之于《漢書》是也。

    後衍其傳,如楊惲之布遷《史》,馬融之受《漢書》是也。別治疏注,如遷《史》之徐廣、裴,《漢書》之服虔、應劭是也。凡若此者,並可依類為編,申明家學,以書為主,不復以一人首尾名篇。則《春秋》經世,雖謂至今存焉可也。至于後漢之史,劉珍、袁宏之作,華嶠、謝承、司馬彪之書,皆與範氏並列賅存。晉氏之史,自王隱、虞預、何法盛、干寶、陸機、謝靈運之流,作者凡一十人家,亦雲盛矣。而後人修史,不能條別諸家體裁,論次群書得失,萃合一篇之中。比如郢人善斫,質喪何求?夏禮能言,無征不信者也。他若聚眾修書,立監置紀,尤當考定篇章,覆審文字,某紀某書,編之誰氏,某表某傳,撰自何人。乃使讀者察其臧慝,定其是非,庶幾涇渭雖淆,淄澠可辨;未流之弊,猶恃堤防。而唐、宋諸家,訖無專錄,遂使經生帖括,詞賦雕蟲,並得啁啾班、馬之堂,攘臂汗青之業者矣。

    【 譯文】

    《 禮記》 說︰“通達博古,是《 尚書》 的教化。排比史事連結文辭,是《 春秋》 的教化。”說的是著述方法不同,而教化有區別。孟子說︰“誦讀那人的詩,讀那人的書,不了解他的為人行嗎?' ’說的是典籍都存在,而作者的意旨不可不辨別。古時史官各有既定方法,言辭有文采,意旨深遠,在于那適當的人。孟子所說的那文辭就用史書的作法,孔子說道理就借用了,表明史官法度不可改變,而道理被聖人獨自利用。那麼優秀史官、好的史書,也必然有道理了。遠古主管歷史記載的官員不可考知,春秋列國的優秀史官,像董狐、南史的如實記載,左史倚相的學識淵博,是那大略。私下認為南、董、左史之類,當時必然有師法傳授和接受,只因為專門的學術,事情久遠失去傳承,現在不能詳細考察它了。司馬遷網羅散失,搜集往日傳聞,寫成一百三十篇的《 史記》 ,來繼承《 春秋》 的學術。他對周代衰落時期、戰國時代從事《 春秋》 家學說的,如晏嬰、虞卿、呂不韋等人,《 姜子泰秋》 、《 虞氏春秋》 、《 呂氏春秋》 ,都有排比史事連結文辭的體裁。那麼當時《 春秋》 家學說各有派別,不全是《 春秋》 編年“春王正月”的體制。都說他們著述的概要,收集排比,論定排列,用來表明自己廣泛采取各家,根據六經評判,對淵源流派,不得不詳細敘述由來。司馬遷《 自序》 繼承《 春秋》 的學術,大概向上推求那派別有由來,不是超越名分而狂妄的言論。司馬氏死後,班固興起,論定排列西漢史事,全文收錄《 太史公自序》 ,推求那主旨和體例,大概和司馬相如、揚雄傳同類。範蔚宗《 後漢書》 的敘述班固,跟隨著形成慣例,堅持不變舊方法,不越過規矩,雖然沒有獨自決斷的才能,還有用活羊每月初一祭告祖廟,禮制雖廢儀式仍存的意味。到《 宋書》 為範蔚宗作傳,《 晉書》 為陳壽作傳,或是混雜編進文人的行列,或是隨便地和同時的人編在一起,而對史學淵源、著述家法,不再留意,這也是史學方法失傳的逐漸變化。到了唐代修《 晉書》 、《 隋書》 ,憑借眾人力量,人才分散以後,共事的人不能全部知道,有的人附屬在別人傳末,有的人在幾個文人敘述的話里提到,不再另外有記載,于是使《 春秋》 家學術,斷絕登山渡水的途徑,史學家的師傳,模糊不清得像天河無邊。譬如那沒有人團結家族,家譜自然散亂;僧侶被遣散,佛寺因此荒廢;有必然到達的趨勢,有本來如此的道理。

    司馬遷、班固著史書,相當于伏生、孔安國傳授經書,深奧意義,微妙言辭,心意相會,口頭傳授。或者想要收藏在名山,傳給那適合的人;或者使大儒伏在屋下,向妹妹拜師學習。難道像後世紀傳體史書,意思在篇章里說完,文辭和小吏文書相同,拘泥于凡例,一眼望去沒有余地嗎?然而馬、班的《 儒林傳》 ,能用六經作綱,儒者傳授,像繩子把珍珠串在一起,自成經緯,用來表明師法的相承,上溯淵源使得不中斷。《 儒林傳》 的體制,以經書作綱,以人作緯,不像一般列傳,詳細記載一個人的生平。從《 後漢書》 以下,失去傳承了。後世史官的傳,如果能仔細研究古人師法,大致仿效經學老師的傳的體例,標出史書作綱,接著用著述的流派互相成經緯。嘗試著以馬、班來說,他們所憑借的先前的資料,《 世本》 、《 戰國策》 對于《 史記》 ,揚雄、劉歆對于《 漢書》 就是;以後擴展那傳播的,例如楊揮的流布《 史記》 ,馬融的學習《 漢書》 就是;另外作疏注的,例如《 史記》 的徐廣、裴,《 漢書》 的服虔、應邵就是。凡是像這樣的,都可以按類成篇,闡明一家學術,以書為主,不再根據一人始末起篇名,那麼《 春秋》 記載史事學術,即使說到現在還存在也可以。至于後漢的史書,劉珍、袁宏的著作,華嶠、謝承、司馬彪的書,都和範氏的書並排平列,同時存在。晉代的史書,從王隱、虞預、何法盛、干寶、陸機、謝靈運等人以下,作的人共十八家,也興盛啊。而後人修史,不能辨別各家體制,論定群書得失,匯聚在一篇當中。好比鄒人善于斧削,搭擋死去哪里能找到?夏代禮制能談論,沒有驗證就不確實。另外像聚集眾人修書,設立監督者制定規則,特別應當考訂篇章,審察文字,某紀某書,是什麼人編定,某表某傳,是什麼人撰寫。于是讓讀的人察看這書的好壞,判定這書的是非,或許徑水、渭水雖然清濁混淆,淄水、澠水可以辨出味道,對末流的弊病,還依賴有防備。而唐、宋諸家史書,到底沒有專篇,就使經生的科舉應試文,詞賦雕蟲小技,都能在班、馬的堂屋喧嚷,捋起衣袖投人史書的事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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