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公冶長篇

類別︰子部 作者︰清•王夫之 書名︰讀四書大全說

    一

    除孔子是上下千萬年語,自孟子以下,則莫不因時以立言。程子曰“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自程子從儒學、治道晦蒙否塞後作此一語,後人不可苦向上面討滋味,致墮疑網。蓋自秦以後,所謂儒學者,止于記誦詞章,所謂治道者,不過權謀術數,而身心之學,反以付之釋、老。故程子于此說,吾道中原有此不從事跡上立功名,文字上討血脈,端居無為而可以立萬事萬物之本者。為天德、王道大意之存,而二子為能見之也。

    及乎朱子之時,則雖有浙學,而高明者已羞為之,以奔騖于鵝湖,則須直顯漆雕開之本旨,以閑程子之言,使不為淫辭之所托,故實指之曰,“‘斯’指此理而言”。恐其不然,則將有以“斯”為此心者,抑將有以“斯”為眼前境物、翠竹黃花、燈籠露柱者。以故,朱子于此,有功于程子甚大。

    而又曰“夫子說其篤志”,則以夫子之門,除求、路一輩頗在事跡上做去,若顏、閔、冉、曾之徒,則莫不從事于斯理,固不但開為能然;而子之所以說開者,說其不自信之切于求己,而非與程子所謂“見大意”者同也。

    朱子謂“未能決其將然”,陳氏謂“工夫不到頭,止于見大意”,下語自實。春秋之世,夫子之門,其為俗儒者正少,必不得已而以子路、冉有當之,然其視蕭、曹、房、杜,則固已別矣。即至劉子,也解說“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威儀所以定命”。則當時士大夫風味習尚可知,而“見大意”者,豈獨一開哉?

    上蔡雲“不安于小成”,成者亦事功之成也,而事功必有本領。朱子于此,卻以仁義忠孝帖出,直是親切。若朱子又雲“推其極只是性”,則原程子言外之旨,原有“性學”二字,以別于俗儒、俗吏之學,故為引伸以推其極至如此。若漆雕開言“斯”之時,初未嘗即含一“性”字在內。

    仁、義、忠、孝,固無非性者,而現前萬殊,根原一本,亦自不容籠統。性即理也,而有于“性”學者,抑有于“理”學者。易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固已顯分差等。性藏夫理,而理顯夫性,故必窮理而乃以盡性,則自明誠者,所以不可躐等夫自誠明之天道。學必有其依,性必有其致。然則開之求信者,亦但于事言理,初未于理言性。即其言而熟繹之,當自知其所指矣。

    程子之言,有為而言也。從俗儒、俗吏風尚浮詭之余,而悠悠然于千載之上,有開與點,求諸此心、此理以為仕學,程子所為當諸心,而見其可說也。

    開之言,非有為而言也。當洙、泗教隆之日,才可有為,而略小以圖大,K然求諸己以必其無不信者,則所爭者在矢志之厚薄敬肆,而不在事理之精粗。斯朱子“說其篤志”之言為尤切也。

    朱子固欲表章程子之說以正聖學而絀事功,是以存其言,而顯其實曰“性”;亦恐性學說顯之後,將有以“三界惟心,自性普攝”之邪說,文致此章“信斯”之旨,是以別之曰理、曰篤志、曰仁義忠孝,反覆于異同之閑,而知良工之心獨苦矣。讀者毋驚其異而有所去取,抑毋強為之同,如雙峰之所附會者,則可無負先儒矣。

    二

    程子曰“浮海之嘆,傷天下之無賢君也”,只此語最得。慶源不省程子之意,而雲“ 憤世長往”,則既失之矣。至胡氏又雲“無所容其身”,則愈謬甚。

    無所容其身者,則張儉之望門投止是已,而夫子豈其然!道雖不行,容身自有余地也。若雲“憤世長往”,則苟其欲隱,奚必于海?自衛反魯以後,夫子固不仕矣,何至悻悻然投身于無人之境而後遂其志哉?

    程子傳春秋,于魯桓公及戎盟而書“至”,發其意曰“此聖人居夷浮海之意”。蓋謂聖人傷中國之無君,欲行道于海濱之國也,豈長往不返如管寧之避兵耶?海值魯東費、沂之境,其南則吳、越,其北則九夷、燕,其東則朝鮮、追貊。聖人不輕絕人,故亦聊致其想望。

    然夷之於越,終視諸夏為難化,斯反覆思之,要不可輕舍中華以冀非常之事,則裁度事理,不得徒為苟難者也。子路勇于行道,不憚化夷之難,故曰“好勇過我”。或謂好勇為勇退,則仕衛輒、使子羔之子路,豈勇退者哉?

    三

    臧文仲不仁者三,不知者三,繇其不善之積成,著而不可掩,則但據此六者,而其人之陷溺于惡已極矣。此六者是文仲相魯下很手、顯伎倆處,此外尚其惡之小者。故夫子他日直斥其竊位,而春秋于其告糴,特目言其罪。安得有如吳氏所雲“善者多”哉?

    若子產有君子之道四,其四者則修己、治人、敦倫、篤行之大德也。子產之于君子,其不得當者,蓋亦鮮矣。吳氏揚積惡之臧辰,抑備美之子產,吾不知其何見也!

    若區區于“三”“四”兩字上較全缺,則人之不善者,豈必千不仁、萬不知之可指數;而夫子雲“君子之道四”,“君子道者三”,亦為闕陷之詞耶?

    臧孫之惡,若躋僖下展,隨得其一,即天理蔑盡;居蔡之事,猶其小者,特以征其昏迷狂妄之本耳。以其躋僖公之心,得當為之,弒父與君可也。以其下展禽之心,使宰天下,李林甫、史彌遠蔑以加也。若子產,自三代以上人物,垂、益、呂、散之流亞,自非吳氏章句之智所知。

    四

    “不知其仁”,是說當時人物有屬望之意,言不決絕。“未知,焉得仁”,則心既不可知,跡猶不可許,故直曰焉得而謂之仁,是竟置之不仁之等矣。故集注向後補出“不仁可見”一段,原非分外。其雲“所謀者無非僭王猾夏之事”,找定他君臣之閑,新舊之際,所為忘榮辱、忘恩怨者,只要大家一心攛掇教楚做個亂首。而文子仕齊,既不討賊,未幾而復反,則避亂之意居多,亦自此可見。唯然,故夫子決言之曰“焉得仁”,猶言“焉得儉”、 “焉得剛”也。

    乃所以必雲“未知”者,非但聖人不輕絕人之德,而于理亦自有難以一概言者。據此,二子大體,則是不仁。特此二事,或其去位之際,避難之時,偶然天理發見,而子文前之所謀僭王猾夏之志,因而脫然如失,文子後日之復反于齊,仍與崔、慶同列者,亦持守之不足,轉念為之,而非其初心;乃若當事一念,則與乍見孺子入井之惻怛同其發現。故不能直斥此二事之不仁,而以“未知”疑之。

    然使其當事一念,即無所私而發于天理,要為仁之見端而非即仁,況其猶在不可知之天者乎?子文只是盡心所事,文子只是利祿情過輕。遇著平居時,兩件無所見長,則敗缺盡見;一蒞乎變,恰恰好教者忠、清露穎而出,故一似中當事之理而若無私,然亦一事之忠、清而已。若夷、齊之清,比干之忠,卻千回萬折,打迭到天理人心極處,才與他個恰好底忠、清。故箕子之與比干言者,曰“自靖,人自獻于先王”;夫子之論夷、齊,曰“求仁而得仁”;明其非信著一往之志氣,一直做去便好。子文心有所主,故事堪持久,而所失愈遠;文子心未有主,故驀地暢快,且若無病,而後不可繼。托體卑小,而用乘于偶然,其與全體不息以當理而無私者,直相去如天淵矣。

    繇此思之,則程子有雲“聖人為之,亦止是忠、清”者,或亦砭門人執事忘理之失,而非允論也。聖人之去位而不慍、辭祿而不吝者,必不可以忠、清盡之。乃聖人之所為者,則亦必不同于二子。使聖人而為子文,其所告于僚友者,既萬不如子文之所告矣。使聖人而為文子,則不但以棄十乘為高,而前乎所以消弒逆之萌,後乎所以正討賊之義者,其必有為矣。則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正以不為二子之所為,而豈可雲為之亦但忠、清也哉?

    仁、不仁之別,須在本體上分別,不但以用。然有其體者,必有其用,則聖人之異于人者,亦可于用征之,而非其異以體者有同用,異于德者有同道也。曾聖人而僅忠、清也乎?凡小注所引程子之說為集注所不收者,大抵多得理遺事之論,讀者分別觀之可也。

    南軒所雲“類此”二字,較為精密;而又雲“不妨”,則亦有弊。聖人正于此等去處見仁之全體大用,豈但不妨而已耶?

    五

    程子言思,在善一邊說,方得聖人之旨。那胡思亂想,卻叫不得思。洪範言“思作睿 ”,孟子言“思則得之”。思原是人心之良能,那得有惡來?思者,思其是非,亦思其利害。只緣思利害之思亦雲思,便疑思有惡之一路。乃不知天下之工于趨利而避害,必竟是浮情囂氣,趁著者耳目之官,揀肥擇軟。若其能思,則天然之則,即此為是,即此為利矣。故洪範以思配土。如“水曰潤下”,便游移不貞,隨地而潤,隨下而下。若“土爰稼穡”,則用必有功也。

    季文子三思而行,夫子卻說“再斯可矣”,顯然思未有失,而失在三。若向利欲上著想,則一且不可,而況于再?三思者,只是在者一條路上三思。如先兩次是審擇天理,落尾在利欲上作計較,則叫做為善不終,而不肯于善之一途畢用其思,落尾掉向一邊去,如何可總計而目言之曰三?

    後人只為宣公篡弒一事,新淶夢淖硬恢狄磺 ?蠢矗 蜃釉 揮諼淖郵┬鐨鬧   雲湫奈蘅芍鏌病=鶉噬秸 澉碥炱鴕皇攏  嶁   H鞜舜得 蟠茫 酥 妹庥諑以粽呶藜敢印

    文子之黜莒僕,乃其打草驚蛇之大用,正是一段正氣之初幾,為逆亂之廷作砥柱。到後來不討賊而為之納賂,則亦非但避一身一家之禍,而特恐其不當之反以誤國,故如齊以視強鄰之從違而為之計。文子始終一觀釁待時之心,直算到逐歸父之日,是他不從賊一大結果。看來,做得也好,幾與狄梁公同。

    且弒嗣君者,仲遂也,敬嬴也,非盡宣公也。屈之于宣公,而伸之于東門氏,亦是義理極細處。宣公亦文公之子也。惡、視既死,而宣公又伏其辜,則文公之血脈摧殘幾盡矣。故文子于此熟思到底,也在義理上遲回審處。不然,則妾不衣帛,馬不食粟,遇苕丘之難而不屈,豈懷祿畏死而甘為逆黨者哉?特其圖畫深沉,作法巧妙,而非居易俟命之正道,則反不如逐莒僕時之忠勇足任爾。

    其對宣公之詞曰“見無禮于君者,誅之如鷹之逐鳥雀也”,又曰“于舜之功二十之一”,皆諷宣公以誅仲遂。仲遂誅,則宣公固不妨如叔孫舍之得立也。宣公既不之听,便想從容自下手做。乃以夫子“再斯可矣”之義處之,則當亟正討賊之詞,即事不克,此心已靖,而不必決逐東門之為快耳。除聖人之大中至正,則文子之與溫太真、狄梁公,自是千古血性人,勿事輕為彈射。

    六

    凡為惡者,只是不思。曹操之揣摩計量,可謂窮工極巧矣,讀他讓還三縣令,卻是發付不下。緣他迎天子都許時,也只拚著膽做去,萬一官渡之役不勝,則亦郎當無狀矣。又如王莽于漢,也只乘著時勢莽撞,那一事是心坎中流出的作用,後來所以一倍蠢拙可笑。三代而下,唯漢光武能用其思,則已節節中理。掣滿帆,入危地,饒他奸險,總是此心不靈,季文子則不然。後世唯魏相、李泌似之。益以知思之有善而無惡也。

    七

    緣說孔子之志大于顏子,又雲氣象如天地,故不知者務恢廓以言其大,即此便極差謬。如以人之多少、功之廣狹分聖賢,則除是空虛盡、世界盡、我願無盡,方到極處,而孔子之言,亦眇乎小矣。繇此不審,乃有老者、朋友、少者“該盡天下人”之一說,跡是實非,誤後學不淺。

    且勿論夫子言老者、少者,初非以盡乎天下之老少,必須其老、其少與我相接,方可施其安之、懷之之事。而所謂朋友者,則必非年齒與我上下而即可謂之朋友,則尤明甚。天下之人,非老、非少,林林總總皆是也。若咸以為朋友,則屠羊酤酒之夫,亦君子之應求乎?于孺悲則無疾而言疾,于陽貨則亡而往拜,如此類者,不以信朋友者信之,蓋多矣。

    同門曰朋,同志曰友。同門、同志,而後信以先施也。朋友既然,老少可知。不可與安者,亦不得而強安之;不可與信者,亦不得而強信之;不可與懷者,亦不得而強懷之。特聖人胸中,不預畜一不安、不信、不懷之心,以待此等,則已廓然大公矣。

    安一老者亦安也,安天下之老者亦安也。懷一少者亦懷也,懷天下之少者亦懷也。而朋友之多寡,尤其不可強焉者也。時之所值不同,位之得為有別,勢之所可伸者亦有其差等。聖人本兼小大、多少而為言,而其不可施吾安、信、懷者,正如天地之化有所不能生成而非私耳。

    特在為老、為少,則原為愛敬、哀矜之理所托,故親疏雖有等殺,而即在疏者,苟與吾以事相接,亦必酌致其安之、懷之之心。若其非老、非少,則非愛敬所宜加隆、哀矜所宜加厚者。其為涂之人也,雖與我名相聞而事相接,終亦涂之人而已矣。終為涂之人,則吾忠告善道、鶴鳴子和之孚,自不容于妄投。故夫盡天下之人,苟非朋友,特勿虞勿詐而已足矣。信之者,豈但勿虞勿詐而已哉?言必以情,事必加厚,踐之于終,必其循而無違于始也。

    安、信、懷者,施之以德也,非但無損于彼之謂也。如天地之有明必聚于日月,五性之靈必授于人,而禽獸草木不與焉。即此可想聖人氣象與造化同其撰處。若雲盡天下之人,非安即信,非信即懷,泛泛然求諸物而先喪其己,為墨而已矣,為佛而已矣。善觀聖人氣象者,勿徒為荒遠而失實也。

    八

    子路願共敝裘、馬,顏子願無伐、無施,其氣象不如夫子之大處,正在消息未到恰好地。老、少、朋友三者,已分節目,而三者之外,尤為一大界限,所以體不失而用不匱。張子西銘一篇,顯得理一分殊,才與天道聖性相為合符。終不可說會萬物為一己者,其唯聖人也。出釋氏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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