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憲問篇

類別︰子部 作者︰清•王夫之 書名︰讀四書大全說

    一

    因執藥病之說,遂向藥求病,謂“邦無道谷”之為恥,為憲之所已知已能,唯“邦有道谷”之為恥,非憲所及。憲仕于孔子,可謂遇有道矣,與之粟則辭,豈漫然于有道之谷者耶?

    聖人言語,一皆十成,如春夏秋冬,合同而化。此二句不可分析。如“邦有道,貧且賤焉”,“邦無道,富且貴焉”,便下兩“恥也”;此以一“恥也”該之。蓋唯不問有道無道,而一以得祿為事,不復問所以居此祿者,然後為君子之所恥。恥者,已賤之詞也。

    如魏征事無道之建成,不能止其邪謀,徒耽宮僚之榮而不去,及事太宗,便恁地犯顏敢諫,此無道谷,而有道非徒以谷。劉琨當西晉未亂之日,且與賈謐為友,以固其位,及永嘉之難,大節凜然,此有道谷,而無道則不安于谷。若此兩者,雖不得為全人,而于征則可雲遇主而後志行,于琨則可雲小不正而大正。唯皆不然,遇昏亂則為持祿之魏征,遇安寧則為附勢之劉琨,斯則雖具官修職,而與廝役同矣。

    硬直說個“恥也”,是最下一流,故聖人必以此當之。而不然者,則猶不謂之恥。固聖人不輕絕人之德,亦廣原思之狷隘,使知不至于是,則無容引以為恥,同匹夫匹婦之節,如鮑焦之見窮于子貢,仲子之見譏于孟子也。即為藥病之說,亦無寧取此。

    二

    先儒疑原思之言,冠“克、伐、怨、欲”于“不行”之上,為有“克、伐、怨、欲” 在里,特“不行”于外,便謂其但能強制,而根苗常留。如此看文字,殊未通透。若不當雲 “克、伐、怨、欲不行”,則且雲“不行克、伐、怨、欲焉”,既不成文句,抑似人所固有而不行之矣。

    且如懷著一腔怨恨,但不仇害,但不詛罵,其可謂之怨不行乎?天下盡有陰險柔拗 鰨 寫慫惱擼  荒薌 謔隆S秩鞜氪笪粗械謔保 ゾ肴綰我怨閭   綰我員ˇ觶 渲綻餃蘅尚兄 眨 衿淠懿恍幸 吭蛑 浴安恍小閉擼 啾匚蕖翱恕 ャ 埂 倍罌梢緣敝 病H袈顧接 艮嘟套。 綺∪撕 幸醪兀 潿久稚  鬃雍我栽啤翱梢暈 選幣 

    “可以為難”,明非容易事。子之言仁,曰“為之難”,又曰“先難”,難亦求仁者事也。且人之情才,不甚相遠。業已有“克、伐、怨、欲”矣,一事忍之,他事不能,一日忍之,他日不能,如善飲人終不免醉。使終日懷挾四者于心,而禁之一絲不露,恐盡天下,通古今,無此強力之人也。明乎此,則知“克、伐、怨、欲不行”,即是克己。即或當念未嘗不動,而從事于非幾將構之際,以力用其遏抑,而不能純熟淨盡,則學者之始事,固無不然者。先儒言克己之功,雲“難克處克將去”,正此謂也。亦安得以強制病之哉?

    乃朱子抑有“合下連根鏟去”之說,則尤愚所深疑。合下不合下,連根不連根,正釋氏所謂“折服現行煩惱”、“斷盡根本煩惱”之別爾。欲得一刀兩斷,當下冰釋,除用釋氏 “白骨微塵觀”法。無已,則亦所謂“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而已極矣。聖學中原不作此商量。

    乃“克、伐、怨、欲不行”,既即為克己,而子曰“仁則吾不知”,此固大疑之歸也。雖然,無容疑。子之言仁,曰“克己復禮為仁”,初不徒言克己;抑曰“能行五者于天下 ”,初不徒言不行不仁。以體言之,則有所復也,而乃以克所克;克所克矣,而尤必復所復。以用言之,則其所不當行者不行,尤必其所當行者行之也。

    蓋必使吾心之仁泛應曲當于天下而無所滯,天下事物之理秩然咸有天則于靜存之中而無所缺,然後仁之全體大用以賅存焉。故存養與省察交修,而存養為主,行天理于人欲之內,而欲皆從理,然後仁德歸焉。

    故子之言克己,曰“非禮勿視,非禮勿听,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奉一禮以為則。其為禮也,既視、听、言、動之所必繇;而其勿視、勿听、勿言、勿動者,一取則于禮以定其非。則克己以復禮,而實秉禮以克己也,不辨之己而辨之禮。

    故繇其成而觀之,則克、伐、怨、欲固不行矣;繇其致功之實而考之,則不僅克、伐、怨、欲之不行,亦不僅己私之克,而清虛澹泊于人欲已也。從不仁者而反觀之,則但其克己之無余;若從其為仁也而體察之,則固有所復之禮,靜與立而動與行,非但克己而畢也。今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則是徒于己致克,而未講夫復禮之功,惡知其中存者之禮與非禮哉?

    禮之中無己,而己之外非即是禮。故“居處恭”,必其恭也,非但不慢而已也;“執事敬”,必其敬也,非但不肆而已也;“與人忠”,必其忠也,非但不詐而已也。天理充周,原不與人欲相為對壘。理至處,則欲無非理。欲盡處,理尚不得流行,如鑿池而無水,其不足以畜魚者與無池同;病已療而食不給,則不死于病而死于餒。故曰“仁則吾不知也”。此聖學、異端之大界,不可或為假借者也。

    三

    胡氏以“無愧怍而真有得”論“貧而無怨”者,真體驗語。知必此而後無怨,則無怨之勝無諂也,明矣。

    蓋人處貧而怨,非必不甘貧也。凡怨之起,必因人情有可怨之端而後怨焉。而天下之加非分于我者,則唯貧嬰之。不但橫逆之施,畏用之富而偏用之貧;且在我既貧,則其所致于人者,即人所應得于我者而亦不能致之,于是人固疑我之驕吝刻薄,而因以不愜于我。我乃反而自思,凡吾所不滿于人者,非有他故,而特以貧。貧固遇之窮也,而何不相諒以遇之窮,而相求于無已哉?此其為怨,即甘貧而不動心于富貴者,亦不免矣。

    然人之以貧故責我,其所責者以貧也;而我之所以不滿于人者,若但以貧故而他無不盡,則雖橫逆之施,自可安受之而無于物矣。何也?以人之責我以貧,曲自在彼,而無待我怨也。此所謂無愧怍而不怨也。如其不然,則此事之啟釁也但以貧故,而我居平之所自立與自他之接物者,或以利,或以欲,乃于彼則屈己以徇物,于此則稱有無以徑行;則人之非分責我也,在彼亦持之有故,而在我則但據此事之曲直以歸其咎于貧,于是乎匿其所詘,標其所伸,以與天下爭而怨熾矣。

    故知非終身之行不愧天、不怍人者,固不能受物之笑罵欺陵而甘之也。若無諂者,則苟可以勝一時之食淡衣粗,極至于忍饑耐寒,而優為之矣;不必終身所為,屋漏所覺,皆順天理而無邪僻也。何得易言無怨哉!

    自修身而言,則言必中倫,行必中慮,而愧怍免矣。自所以修身者而言,則非有得于斯道者,固不能必其行之無愧怍也。此以推其制行之原,必本之心得以為躬行,則幾與“不改其樂”者同矣。

    雙峰易夫子之所難,而以與“富而無驕”並言,謂與無諂者同科。不知經傳之文,淺深各

    致,初不可以例求。蓋無諂與樂,相去自遠,貧而樂者,固不可以諂不諂論;若富而好禮,則亦就無驕者而深言之耳。故無諂與樂之中,更有無怨之一位;而無驕之與好禮中閑,更不容著一位次也。貧境逆,故屢進而後極其至。富境順,則繇無驕以好禮,亦直截而易幾。通于身世之故,而反求之身心,當自知之。

    四

    自荀、孟有貴王賤伯之說,儒者遂為已甚之論,雖折衷以聖人之言而猶未定也。子曰 “齊桓公正而不譎”,既已以正許之矣,而朱子猶曰“心皆不正”。夫舍心而言正,則聖人豈但正以其跡哉?如以跡,則宋襄“不重傷、禽二毛,不鼓不成列”,亦可許之正矣,而況于晉文?臧武仲之要君,微生高之不直,亦唯其心爾。則聖人之不略心而言跡,審矣。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伯”,又雲“五伯,假之也”,凡此皆統論五伯之詞,而要未可以定齊桓。何以知之?即以夫子許以正者知之也。若王則必貴之,伯則必賤之,凡言伯者無不賤,因而小伯者之事功,而以王業之成為湯、武之所可貴,此又非已。

    浸使孔子而當齊桓之時,居齊桓之位,必且如湯、武乎?抑且如齊桓邪?放伐之事,既夫子之所靳言。若夫文王,則其伐密伐崇,三分有二,相率以修職貢者,亦大略與齊桓同。其所異者,則文王遇凶暴之主,而桓之時,主非紂爾。主非紂,則固可奉天子而不當摟諸侯,凡有所為,必請命而行。乃桓主雖非紂,而陷溺昏庸之惠王,其不足與為善,一也。楚,夷也,亢王之罪人也,而陽使王世子為首止之會,陰召鄭伯,欲撫之以從楚,是尚足請命而行乎?其王國之臣,雖非崇侯、惡來等也,而宰孔、齊盟于葵丘,口血未干,已陰使晉背齊,而不恤五禁之申。使桓一一而受命,其可哉?若雲君不君,臣不可以不臣,此卿大夫之義,而不可通于諸侯。文王而唯紂命是听,伐崇之役,又豈紂所樂從耶?以斯知不請命之未足為桓責也。

    乃桓之不能望文王者,以夫子之言考之,于文王曰“至德”,于桓公曰“正而不譎” ,其相去已遠矣。夫正亦德也,而其去德之至者,其差猶甚。蓋德無不正,而正不足以盡德之什一。故易屢言“貞凶”。貞者,正而固也。正而能固,乃足以干事,而凶或隨之。則正者德之郛郭,而不足以與其精蘊,明矣。故曰“正而不譎”,則已知其于治道之大端不失而已疏也。

    君子之以其道應天下之事者,初不恃一正而無憂。是故義必精,仁必熟,聰明睿知而必神武之不殺,然後盡天德、王道之微,而非孤奉名義之可以裁物而止,斯文王之所以為“ 文”也。

    桓公則唯其所秉者正,遂奉一正以急正夫物,是以隘不可大,迫不可久,身沒而周即內亂,楚即干盟,嗣子即失伯而陵夷。然亦唯其秉正以行,而不屈計成敗,是以詐謀不行而未流于邪。

    若晉文之譎而不正,則委曲以赴事幾,而其為謀之深,反有密到于齊桓者,是以世主夏盟,而楚不能與爭。

    蓋凡不能體天德以備王道,而亦足以建功業者,恆有二途,而得失各因之︰其守正以行者,恆患其粗疏,而無以致遠行久。密謀曲計者,可以持天下之成敗,而人心風俗,亦繇以壞。功之遲速,效之淺深,莫不各肖其量也。故齊桓圖伯三十年而後成,而晉文得之于五年之中;齊不再世,而晉以久長。乃其假仁義,尚詐利,如荀、孟、董、賈所譏,則皆晉文之所為,而非桓之過也。

    故以桓之大事論之︰使桓必欲得天子之歡心,挾持以令天下,則必不違惠王偏愛子帶之心而開隙于王與宰孔,抑將為王立帶而周之君唯桓是听矣;然而桓不為也,正也。莒,奉桓者也;魯,桓之仇也;哀姜,桓娣也。終莊公之世,魯未嘗為齊下,哀姜托于莒以壞魯。桓黨莒挾娣以多求于仇之魯,可以得志;而桓終討哀姜,定魯難,而不徇莒之請。若此者,皆所謂皎然揭日月而行,內求自正,外以正人,而不區區于求成求可者矣。斯豈三代以下唐宗、宋祖之所能及哉?

    “正而不譎”,跡之正,亦唯其心之無邪也。唯其正,是以不譎。唯其不譎,是以謀不深而功易敗。唯其不譎,是以不致壞人心而蠱風俗。乃唯其止于正而不至于德,是以功不可大,而業不可久。以此論桓,聖人之意見矣。何事過為已甚,與聖言背馳哉?

    五

    德為體,功為用。天下無無用之體,無無體之用。使不必有是德而有是功,聖賢亦何事為此規規者耶?苟無其德,則雖仿佛以圖其功,而去之愈遠。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而子曰“管仲之力也”。夫曰“力”,則其所以能勝此者,其本領不可昧矣。慶源但以“不假威力,無所殺傷”稱其功之大,豈仲才一進不以兵車之謀而徼成其功,夫子遂以亟稱其仁耶?宋襄公亦嘗以乘車會諸侯矣,而適為楚人之擒,則知無其力者,雖以兵車而且不勝任,況不以哉?周公東征,斧破秩保 掛嗥癖胤媳 淥勻矢蔡煜掄擼 蛟謨小八墓腔”之力也。

    德者,得于心也。得于心者有本,則其舉天下也,任無不勝。春秋之時,諸侯之不相信而唯兵是恃者,已極矣。“不以兵車”,而能志喻信孚于諸侯,便有合天下為一體,痾癢相知,彼此相忘之氣象。此非得于心者有仁之實,而能任此而無憂其不濟乎?

    力者,仁之力也。其所為講信修睦于天下, 琶饕逵詮校 勻 酢鞍  懟蔽“心之德”者,固非虛枵襲取之仁,明矣。世所傳管子書,言多詭雜,蓋後人之贗作。而仲之言見于春秋傳者,曰“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匿,不可棄也”;曰“招攜以禮,懷遠以德;德禮不易,無人不懷”;曰“子父不奸之謂禮,守命共時之謂信”。體道已實,而執德已固,于此驗矣。故君子稱之曰“豈弟君子,神所勞矣”。斯非正誼明道而不謀利計功之實哉?而必曰管仲無其德,何也?

    孟子之譏仲,以救時也。無仲之力,而襲仲之跡,則趨入于功利而不仁,非仲之過也。孟子以仲伯而不王,鄙其功烈之卑,亦初不言其心術之不正。而宋儒以詭遇獲禽擬之,終為深文中人,而非論之正。諸子之論,折衷于聖人。聖人難言仁而以許仲,又何必吹毛求疵而後快哉!

    六

    程子謂王圭、魏征害于義,功不足贖;朱子則謂王、魏功罪不相掩。如實求之,程子之言,自為精允。

    夫子不辨管、召之不宜黨弟以爭國,想來初不以此寬仲而鄙忽。蓋齊之難,起于襄公之見弒,則為襄公之子者,俱有可反國以存宗社之義,非國家無事,長幼有定序,而糾故作逆謀以爭兄位也。

    桓公與糾皆避難而出,彼此不相通謀。雍廩既殺無知,齊人亟于得主,從魯受盟,而春秋書曰“公及齊大夫盟于”。言“大夫”者,眾詞也。桓之自莒來也,在盟之後,故春秋于盟無貶魯之文,而但譏其納糾。當其始時,齊大夫且不知小白之存亡,而況為管、召者,亦安得舍現在可奉先君之子,而遠求其兄于不可知之域哉?迨其後,桓公已自莒返,而魯與召忽輩乃猶挾糾以爭,斯則過也。先君之賊已討,國已有君,而猶稱兵以向國,此則全副私欲小忿,護其愆而僥幸富貴,以賈無益之勇,故曰“匹夫匹婦之為諒”。

    若王、魏之于建成,則兄弟當父在之日而構大難,俱為不仁不義;而建成則高祖所立之冢嗣也,已受父命而正大位,非糾比矣。王、魏受命于高祖為宮僚,則義不容于不死。又況夫子之稱管仲,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向令唐無王、魏,天下豈遂淪胥乎?

    管仲是周室衰微後斯世斯民一大關系人。王圭既無赫赫之稱,即如征者,特粉飾太平一諫臣耳。有太宗為君,房、杜為相,雖無王、魏,唐自晏然,其視管仲之有無,遠矣。管仲不死請囚之時,胸中已安排下一個“一匡天下”底規模,只須此身不死,得中材之主而無不可為。魏征不死之時,有何把柄?幸逢納牖之主,遇事有言,遂見忠效;倘遇愎忌之君,則更無可自見矣。管仲是仁者,仁之道大,不得以諒不諒論之。魏征所欲為者,忠臣也。忠則不欺其君者也。不欺生君而欺死君,口舌之功,安足以贖中心之慝!故朱子之寬假王、魏,不如程子之明允。而管仲、魏征之得失,不僅在子糾幼而建成長也。

    七

    “思不出其位”,只如集注自當。看聖賢言句,卻須還他本色,無事攀緣求妙。此處原是說思,與先儒所言“主一為存心之功”不同。黃勉齋早已鶻突,雲“當食則思食,當寢則思寢”,直不成義理。使人終日之閑言行居止,截分千百段,立之疆界,則無論氣脈閑斷,不成規模,且待事至而後思,則思之力亦不給矣。

    夫所謂思食思寢者,思其理乎?則理之當豫立,而不待事至以困也,固也。若雲心在是而以應其事之謂思,則夫寢食者,亦何所容其思?豈將以求安求飽耶?夫子不食不寢以思,然則當食當寢,而所未睹未聞之事理為君子之所經綸者,多矣。

    知此,則唯南軒“時、地”之說為得之。然所謂地者,亦自有分地者而言也。所謂時者,亦自時有所任而言也。出位以思,則適以弛時、地中之當思者耳。若為君而不思臣道,則何以知人而任之?為臣而不思君道,則何以引君當道而格其非?易言“不獲其身,不見其人”,亦但謂內不顧己私,外不求人之知我助我而已。若拘分時地,而置天下古今之理于不思,則豈君子之學哉!故此“位”字,必如範氏之以職言而後顯。徒為深妙,則不陷入釋氏 “行住坐臥”之說者,鮮矣。

    八

    “過”字,唯朱子引易小過象傳之言為當。雙峰、厚齋乃謂欲使行過其言,因而有“ 說七分而行十分”之鄙論。使然,則“善言德行”者之行為倍難,而期期艾艾之夫,苟欲自過其言,亦甚易矣。

    雙峰錯處,只煞將中庸、過、不及,作一塊疑團,遂爾周章遮避。今求行之過者,至于不憚死而止矣。乃匹夫匹婦之自經,疑若過也,要其實,大概是下梢頭,氣蕭索而神昏瞀,收煞不下,無已而為此耳。若仁人之殺身成仁,崢嶸猛烈,則唯其過也,是以仁也。故成仁者,亦僅免于不及,而匹夫匹婦之非能過也。夫至于死而且多失之不及,而不患其過,而況其力之所得為與事之所當盡者哉?

    朱子于“恥”下一“意”字,于“過”下一“欲”字,貼補有實味。當其慎言敏行之心,必如此而後得耳。及至言之已出,則危論昌談,固不嚅嚅囁囁,如易之所謂“其辭慚” 者;行之已成,則亦恰與理及,而又未嘗過也。盡古今人,無有能過其行者,而亦何必以太過為防!

    九

    鮑焦、申屠狄似過矣,乃過于求人,而不能過于求己。君子之過其行,求己者也。“ 小人求諸人”,求諸人者,皆小人之屬。故焦、狄之死,直與匹夫匹婦之自經等。匹夫匹婦之自經,有不因怨忿于人而決裂者乎?于己之不及,不肯自求者多矣。

    十

    微生畝,看來亦老、莊之徒。老子曰“善者不辨,辨者不善”,又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他看得道理直恁高峻,才近人情,即虧道體。故莊子以臚傳發冢為儒誚。自家識得,更不須細碎與人說,一有辨論,則是非失其固然而為佞矣。其意只直待解人自會。若人之不能“相視而笑,莫逆于心”者,則置之可也。

    即此是他固執不通處。將者道理,死定作一處,而視天下無可喻者。其離人以立于獨,既已賤視生人之同得,而刪抹半截道理,孤尋向上去,直將現前充塞之全體、大用,一概以是非之無定而割之。故其言曰︰“子之依依然與不知者言道,而刪定述作,以辨是非于不已,則無有以是為非,以非為是,而徒資口給者乎?”熟繹本文,意自如此。新安以立身待人言之,亦謂此也。

    雙峰但從仕隱上說,于畝語中作一曲折,雲“丘何為是棲棲者與!夫棲棲者必佞,而無乃為佞乎!”殊失本文之旨。而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則以辨其務通理而非亂是非,其言正相登折。如雙峰解之,則此二語亦多捍格。集注記微生為隱者,則以名不見于史策,而釋其為人之生平,初非謂其欲率孔子以隱也。

    一一

    “不怨天,不尤人”,如何“有人不及知而天獨知之妙”?此處最難見得。故朱子又有“及其上達而與天為一焉,則又有非人之所及知者”一解。乃此語不可混看。“及其上達 ”,自言上達之所至;“與天為一”,則以贊不怨不尤之妙也。

    不怨不尤,非忘情之謂。集注“反己自修”,是順夫子之言,那下著實說。“與天為一”,則推夫子之言而觀其深。“反己自修”者,下言之也。“與天為一”,上言之也。上下分,而合轍者一也。非聖人之始而“反己自修”,繼而“與天為一”也。“反己自修”,其用功與學者等,而反聖人之己,修聖人之修,則有“與天為一”之實焉。

    胡氏春秋傳雲“于土皆安而無所避也,于我皆真而無所妄也”,只此是“反己自修” ,只此是“與天合一”。若未及于聖人者,反己而未盡己之量,自修而未造修之極,有所偏見獨得,則必有所獨是;有所獨是,則有所獨非;有私是非,則有私得失。天下之故萬變,撞他學術不著,而無余地以自處,則怨尤之所必起。藉令不怨不尤焉,而其所以自命者失矣。如屈原不作離騷,其忠孝亦無以自顯。以此求之,夷、惠、孟子,俱所未免。“反己自修 ”而“與天為一”,即以“與天為一”者“反己自修”,非孔子無此大用,亦無此全體也。則固夫人思慮之所不至矣。

    今舉一端而言︰如春秋一書,本孔子不得志于時之所作,後人讀之,不敢不以為大經大法之宗,乃至亂臣賊子亦知懼焉。然求其疾惡憂亂之跡,慷慨動人于百世之下者,固不若屈氏之騷也。是以游、夏不能贊一辭,而後之傳經者,且合且離,而無以見聖人之情。其體備于己,而上合天載者,世莫知也。聖人之言行,何一而不如此哉!

    即此以思,豈不與天之生殺不以喜怒者一理。若雷動、風入,晴雲、甘雨,則六子之用,有所欣而有所拒,感人固深,而要非易簡之大德;唯其有獨至,是以有獨違也。嗚呼,微矣!

    一二

    只下學處有聖功在,到上達卻用力不得。故朱子雲“下學而不能上達者,只緣下學得不是當”。此說最分明。乃朱子抑有“忽然上達”之語,則愚所未安。若立個時節因緣,作迷悟關頭,則已入釋氏窠臼。朱子于大學補傳,亦雲“一旦豁然貫通焉”,“一旦”二字亦下得驟。想朱子生平,或有此一日,要未可以為據也。

    孟子曰“是集義所生者”,一“生”字較精切不妄。循循者日生而已,豁然貫通,固不可為期也。曰“一旦”,則自知其期矣。自知為貫通之“一旦”,恐此“一旦”者,未即合轍。“下學而上達”,一“而”字說得順易從容。雲“一旦”,雲“忽然”,則有極難極速之意,且如懸之解,而不謂之達矣。

    “忽然上達”,既與下學打作兩片,上達以後,便可一切無事,正釋氏“磚子敲門,門忽開而磚無用”之旨。釋氏以頓滅為悟,故其教有然者。聖人“反己自修”而“與天為一 ”,步步是實,盈科而進,豈其然哉!故曰天積眾陽以自剛,天之不已,聖人之純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聖人之上達,不得一旦忽然也,明矣。

    一三

    朱子“也不須揀”一語,包括甚富。下文說“不是揀大底理會”,則亦偏指一端之不須揀者也。

    學者之病,急于大而忘其小者固多,乃亦有于下見下,而不于上見下者,則亦未足以盡下學之量。如“坐如尸,立如齊”,此中便有“無不敬,儼若思”全副道理,達上“聖敬日躋”去,及早便須知得。然則人之所見為極難極大者,亦不撇下,待之他日,而且就其易知易得者埋頭做去也。即此是下學,即此是“先難”。以其但為下學,若不足以上達,卻須與一倍體認,到浹洽融貫處,即此是“先難”工夫。朱子抑雲“撞著便與理會”一語,極好。有始有卒,不可分為兩截也,何揀之有!

    一四

    聖人有聖人之不怨尤,賢人有賢人之不怨尤;乃至天資淡泊和緩者,亦自有其不怨尤。居德既別,當境亦異。若疑其不待聖人而能,則總是未見聖人階級在。如朱氏可傳所雲,此“聖人自道之辭”,素位之君子亦能之,則又何以雲“知我者其天”也?

    今且以當境言之。夫子攝行相事,乃至化成俗易,、費已墮,男女別涂,一旦舍之而去齊,乃斯道興衰、天下治亂、生民生死之一大關,卻更有反己自修、安土合天之道以處此。是豈尋常“寵辱不驚”者可得施其恬淡之雅量哉?而奈何其易言之!

    一五

    “避地”以下,三言“其次”,以優劣論固不可,然雲“其次”,則固必有次第差等矣。程子以為所遇不同。乃如夫子之時,天下之無道甚矣,豈猶有可不避之地哉?而聖人何以僅避言、色也?蓋所雲“次”者,就避之淺深而言也。“避世”,避之尤者也;“避地” 以降,漸不欲避者也,志益平而心益苦矣。

    一六

    磬之為聲,古人以為樂節,故詩雲“依我磬聲”。其為響也,戛然而已,如後世之用拍板然,非有余韻可寫深長之思,若琴瑟笙簫之足以傳心也。荷蕢者雖達樂理,亦何能以此而見聖人之志哉?

    磬無獨擊,必與眾樂俱作。子擊磬于衛者,蓋與弟子修習雅樂,緣磬為樂節,夫子自擊之,故專言擊磬。荷蕢以謂禮樂者,先王治定功成以和神人者也,明王不作,禮樂固不興矣,而猶修習此應世之文焉,則志雖深而不達于時矣。集注之說深妙,而不稱其實。

    一七

    但不忘天下,亦不可謂之難。集注“聖人心同天地”一段,是因此以贊聖人語,非實指出難處。故雲“且言人之出處,若但如此,則亦無難”。“ 且言”二字轉入本解。

    慶源雲“因時卷舒,與道消息”,所謂“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又雲“濟世之用,其出無窮”,所謂“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只此是實見得聖人難處。雙峰但言知,新安但言心,俱未達聖意。知出處之不可偏,是見處自然見得大;心不能忘世而不隱,也是索性做去;聖人不以此二者為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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