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梁惠王上篇

類別︰子部 作者︰清•王夫之 書名︰讀四書大全說

    一

    龜山雲“孟子一書,只是要正人心”,此語亦該括不下。向聖賢言語中尋一句作紐子,便遮蔽卻無窮之理。以此為學,博約之序已迷;將此釋經,紕戾不少。到不可通處,又勉強挽回搭合去,則雖[與]古人之精義顯相乖背,亦不惜矣。

    如將“正人心”三字看得闊,則盡古今有德者之言,誰非以正人心者,而何獨孟子?如以孟子之自言“我亦欲正人心”者以為據,則彼所雲者,以人心之陷于楊、墨之邪而不正也,故以距楊、墨者正之。七篇之大義微言,豈一一與楊、墨為對壘哉?孟子說心處極詳,學者正須于此求見吾心之全體、大用,奈何以“正人心”“心”字蓋過去?所雲欲正之人心,則是仁義充塞後,邪說之生心者爾。若大學言“正心”,自是天淵。大學之所謂心,豈有邪說害之?其雲正,亦豈矯不正以使正耶?

    大學夾身與意而言。心者,身之所自修,而未介于動,尚無其意者也。唯學者向明德上做工夫,而後此心之體立,而此心之用現。若夫未知為學者,除卻身便是意,更不復能有其心矣。乃惟如是,則其為心也,分主于靜,而見功于欲修之身,較孟子所言統乎性情之心且不侔矣。

    孟子雲“存其心”,又雲“求其放心”,則亦“道性善”之旨。其既言性而又言心,或言心而不言性,則以性繼善而無為,天之德也;心含性而效動,人之德也。乃其雲“存” ,雲“養”,“苟得其養”。雲“求”,則以心之所有即性之善,而為仁義之心也。

    仁義,善者也,性之德也。心含性而效動,故曰仁義之心也。仁義者,心之實也,若天之有陰陽也。知覺運動,心之幾也,若陰陽之有變合也。若舍其實而但言其幾,則此知覺運動之惺惺者,放之而固為放闢邪侈,即求之而亦但盡乎好惡攻取之用;浸令存之,亦不過如釋氏之三喚主人而已。

    學者切須認得“心”字,勿被他伶俐精明的物事佔據了,卻忘其所含之實。邪說之生于其心,與君心之非而待格謂之心者,乃“名從主人”之義。以彼本心既失,而但以變動無恆,見役于小體而效靈者為心也。若夫言“存”,言“養”,言“求”,言“盡”,則皆赫然有仁義在其中,故抑直顯之曰“仁,人心也”。而性為心之所統,心為性之所生,則心與性直不得分為二,故孟子言心與言性善無別。“盡其心者知其性”,唯一故也。

    是則龜山之語病,誠有如朱子所譏者。龜山于此言心、言性,以闢歐陽永叔無本之學,亦誠有功斯道。然其歧心與性為二,而以邪說者蔽、陷、離、窮之心,人君一暴十寒之心,同乎君子所存之心,又浸入于異端覺了能知之說,則甚矣言道者之難也。

    二

    雲峰分“心之德”、“心之制”為體,“愛之理”、“事之宜”為用,如此讀先賢文字,只在他光影邊佔度,何曾得見古人見地來!朱子為仁義下此四語,是札心出血句,亦是籠罩乾坤句,亙古今之所未喻,與彼說出,卻以體用發付去,鹵莽可恨!

    說性便是體,才說心已是用。說道便是體,才說德便已是用。說愛是用,說愛之理依舊是體。說制便是以心制事,觀朱子利斧劈將去之喻自見。利斧是體,劈將去便則是用。如何不是用?說宜是用,說事之宜便是體。事是天下固有之事。乃其大義,則總與他分析不得。若將體用分作兩截,即非性之德矣。

    天下唯無性之物,人所造作者,如弓劍筆硯等。便方其有體,用故不成,待乎用之而後用著。仁義,性之德也。性之德者,天德也,其有可析言之體用乎?當其有體,用已現;及其用之,無非體。蓋用者用其體,而即以此體為用也。故曰“天地,萬物化生”,天地之,而萬物之化生即于此也。學者須如此窮理,乃可于性命道德上體認本色風光,一切俗情妄見,將作比擬不得。

    三

    “禮者仁之余,智者義之歸”,此如說夏者春之余,冬者秋之歸一般。以天道言,則在變合之幾上說,卻不在固有之實上說。故可雲夏者春之余,而不可雲火者木之余;可雲冬者秋之歸,不可雲水者金之歸也。太極圖說注中分五行次序作兩支,一、水火木金土。一、木火土金水。學者須與他分明。孟子此所言仁義,大都在發用上說,故朱子得以其余者歸統禮智。若以固有言之,則水火木金土之序,以微、著為先後。而智禮,文也;仁義,質也。文者跡著而撰微,質者跡微而撰著︰則固並行而無衰王之差矣。

    孟子七篇不言禮,其言樂也,則雲“今之樂猶古之樂”,此語大有瑕。大率多主質家之言,是他不及孔子全體天德處。顏子親承孔子,亦不爾也。

    四

    覺軒以“而已矣”與“何必”之辭為斬釘截鐵,大不解孟子語意。人君之當行仁義,自是體上天命我作君師之心,而盡君道以為民父母,是切身第一當修之天職,如何說得“亦有”?當雲“唯有”。利,則世主嗜殺人而胥及溺之病根,生死關頭,切須痛戒,如何但雲“何必”?當雲“不可” 。

    不知此乃孟子就梁王問利處婉轉說入,言即欲利國,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言利而後為利也!此與夫子說“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一例。仁義,自大不遺親,不後君,而無篡奪之禍,自是落尾一段功效。故雖以淺言之,而不遽斥梁王沈錮之非心,以引之當道。實則天理、人情,元無二致。

    孟子從大綱看來,亦不妨如此說得,所以移下一步,且緩其詞。學者讀此,于天理、人事合一無偏枯,固須看透;然不可煞認他言之已及,便謂聖賢之斬釘截鐵在此也。

    五

    有子說孝弟之人不犯上作亂,卻須補說君子為仁之本。孟子于此說仁義,只說得有子前半段,總緣他對梁王一派下根人語故爾。學者須知有向上事,不可拋下一截,說此是斬釘截鐵處。然非孟子之姑示淺近而變其彀率也。繇其已言,達其所未言,則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一段蘊奧,都在里面。

    六

    東陽謂“麋鹿魚鳥各得其所,咸遂其性,可見文王之德被萬物”,如此弄虛脾語,于義何當?書言“草木咸若”,謂陰晴得宜,生殺得正爾。若麋鹿魚鳥在囿中者,原不關人主之德。桀台池中之鳥獸,其濯濯鶴鶴也,必較靈囿而更盛。漢武帝之上林,宋徽宗之艮岳,其德之及物又何如也?

    孟子說“樂其有麋鹿魚鱉”,在百姓稱道他濯濯、鶴鶴、攸伏、于處,寫出文王一段可樂情景。不然,則將如“庖有肥肉,廄有肥馬”,說他有,說他肥,便似眼中荊棘物,何足以召民之哀樂哉?因治亂而異情爾。孟子此等說話,全是撇開物理,向大處說,與嵇康 “聲無哀樂”意相似,故抑曰“今樂猶古樂”。拘拘者乃隨執一語,便求義理,然則說太王 “爰及姜女”,亦將可雲是太王德及妻孥,非太王則遷國時各自逃生,不相收恤耶?

    七

    熊勿軒謂孟子獨秤諂搿 海 蝗肭亍  員碩 酢踔 螅 蠱淶彌荊 胤翹煜輪 !1 賬寡裕 酢酢酢躋選D艘月勖獻又 肭亍  蠆蝗弧

    秦伯翳之後,楚祝融之後,先世皆有元德顯功,而為先王所封建之國。孔子以楚僭稱王,故明“民無二王”之義,而號舉“荊人”,貶之為夷耳。至于戰國,則齊、梁之自王,一楚矣。若秦則詩列之十五國,而書與魯並存。如雲二國地界戎狄,則秦既周之故都,而江、漢為二南風化之地。孟子之不往者,自其“不見諸侯”之義。齊、梁之幣交相及,則義可以見;秦、楚未嘗相為知聞,則不得躡矚嗝牛 縊鍘 擰 丁 討 悅揭印

    讀書當還他本旨,分外增入,說雖可觀,必有所泥也。

    八

    嗜殺人,自在人欲之外。蓋謂之曰“人欲”,則猶為人之所欲也,如口嗜芻豢,自異于鳥獸之嗜薦草。“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猶人欲也;若興兵構怨之君,非所惡而亦欲殺之,直是虎狼之欲、蛇蠍之欲。此唯亂世多有之,好戰樂殺以快其凶性,乃天地不祥之氣,不可以人理論。此種人便聲色貨利上不深,也是獸心用事。推而極之,如包拯、海瑞之類,任他清直自炫,終為名教之罪人,以其所嗜者在毛擊也。陳新安以遏人欲說此一章,牽合,大謬。

    九

    孟子迎頭便將桓、文之事撇在一畔去,向後唯說施仁制產處,隱隱與桓、文對治。所謂“無以則王”者,謂此也。

    先儒說一計功利,便是桓、文之事。想來,若到不要計功利,或唯堯、舜則然;故夫子以分韶、武之美善。既其德之有差,亦時為之也。若在湯、武,則固不可忒煞與他撇脫。只如太王遷,固非于百年之前代子孫擇地利以幸成功,然創業垂統,亦須立一可以興王之規模。現前天下所當為之事,不得夷然不屑,且只圖自家方寸教清淨無求便休也。孔子曰“吾其為東周乎”,抑豈不有大欲存焉?為天下須他作君師,則欲即是志。人所必不可有者私欲爾。如為肥甘等。若志欲如此,則從此做去以底于成功,聖賢亦不廢也。

    唯文王不以天下系其心,則與桓、文迥別。然以文王勘桓、文之失則可,執文王以繩戰國之君則不可。文王有商之可事,而當時諸侯,又無與周角智爭力以逐商鹿者。若齊宣王而有安天下之心,豈得于位均分敵之秦、楚,坐視彼陷溺其民而反服事之哉?“闢土地,覲秦、楚,蒞中國,撫四夷”,與孟子所言“無以則王”者何異?而必謂此亦桓、文之事,奚可哉!夫桓、文之事,為仲尼之徒所不道者,則朱子所雲“營霸之事”是已。營霸之事,固非不藉兵威,然豈危士臣以構怨而緣木求魚,如宋偃、齊   擼炕腹 髂謖 木睿 撓迷 鎩 荼 疲 岩越參洌 雲渚  砸抵 隆R雲湟 諭跽呤┤手撇 掄 適Ч挪壞藍

    齊宣吃緊誤謬,在唯恃興兵,而不知本務,固非有大欲而即不可王。故孟子曰“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顯他過處在為,不在欲。所以不當緣木者,以其不得魚也。豈若怪誕之士持竿為戲,而雲意不在魚也哉!宣王之所為,並不逮桓、文之所為。特以舍宣王之所為而效桓、文之所為,亦若舍木不緣而乞索于鮑肆,終不能如臨流舉網者之日給于鮮也。

    桓、文不可有宣王之欲,以周命未改故。而宣王可欲湯、武之欲。桓、文不能為湯、武之為,不知反本行仁。故宣王不當學桓、文之事。宣王且不當學桓、文之事,而況可為緣木求魚之為?故孟子終不斥宣王之欲,而但責其所為。先儒執董生謀利計功之說,以概此章之旨,失之遠矣。董生之對江都者,自以折其跋扈不臣之心,而豈古今之通論哉?

    十

    “王坐于堂上”一段事,吃緊在釁鐘一節。欲全牛則廢釁鐘,欲不廢釁鐘則不能全牛,此中兩難區處,正與後“王之所大欲”一段作則樣。欲求大欲,則不得不興兵構怨,欲不興兵構怨,則大欲似不可得。齊王于此處求其術而不得,故且遏抑其老老幼幼之本心,而忍于置無罪之士民于死地。乃不知不廢釁鐘而牛固可全,術在以未見之羊易之;則不廢求大欲之事,而士民固可不危,其本在施仁制產也。

    朱子于此,有幾處說得精切,卻被輔、饒、胡、陳諸子胡亂只將“察識”二字,作楞嚴七處征心例,只叫齊王認取初心。但此一念之不忍,若無術而孤行,聖賢道中元用他不著。術者,道也,是四通八達之道。月令“審端經術”“術”字,原不但作變通說,乃仁中所自有之周行,千條萬緒處處逢原者也。則全此觳觫之牛,豈患與先王樂器必釁之禮通達不去;而老老幼幼不忍人危之心,抑豈必坐困一國,而于王者平禍亂、一天下之道有所阻窒哉!

    朱子所謂“察識”者,亦謂察識此愛牛之心,必有全牛之術;則有不忍人之心,必有不忍人之政也。全牛之術,不廢釁鐘;不忍人之政,正以王天下。唯此最不易自喻,故須顛倒使自察識。蓋初心易見,仁術難知,仁中自有之術固難知也。道其常,則有遠庖廚之禮;處其變,則倉卒之閑牛過堂下,抑有羊易之術;而其揆未嘗不一。以未見之羊易牛,即遠庖廚以全不忍之道也。則當其守天下,自可偃武以息民;即當其時在取天下,亦可以吾之仁招懷天下使之歸己,而其君自不能御,則不敢致怨于我,而士臣可以不危。仁者之師,不勞血刃,又豈與偃武息民有異致哉?此仁中縱橫八達、隨往皆通之術徑,王暗合其一,而反為百姓之浮議所動,此孟子所為使之察識者也。察識及此,而後知“是心之足以王”,而後知若王者之“可以保民”。雲“足”,雲“可”,非但其心之能任之,其術固能成之。所以然者,則有其心而術固具其中也。

    孟子于此看得天理通透,內外一致,經權一揆,故重與心以有用之權,而非有所為則必有所廢,亦非有所欲而無以為,全在天理上顯他本色風光,以明萬物皆備之全體。諸儒不審,乃謂但不忍一觳觫之心,便足保民而王,而齊王自忘其心,須令自認。此釋氏之所謂“ 才發菩提,即成正覺”,更不容生後念,而孤守其忽然一悟之得,保任終身者。乃不見鳶飛魚躍,察乎上下之誠理。一指之隔,邈若萬重山矣!

    一一

    “遠庖廚”即是仁術。古之君子制此法,以使後之君子得以全其不忍之心。君子以位言。集注說“預養是心”,說“廣為仁之術”,則已含胡生枝節,所以啟慶源“不必屑屑然以其所不見而易其所見”之妄論。乃不知釁鐘之牛須過堂下,非庖廚之可遠比也。遠庖廚是一定之術,以羊易牛是無窮之術。先王之分田制產是一定之術,以之發政施仁而令民歸莫御,須有個無窮之術。然以羊易牛,亦不過為不見羊故,則所為[謂]無窮之術者,初不出于一定之範圍。然則發政施仁,亦豈能出明君制產之範圍哉?

    曰“是以君子遠庖廚”者,見王所為曲折以全其不忍之術,皆古人術中之已有;繇此則知今人之仁心,與古人之仁術,無不合轍,則亦無疑于“保民而王”之難矣。乃其所以難于保民者,不為也,而疑于保民之難者,則以所大欲也;而實非求大欲之難于保民,唯以若所為之背道而馳也。若古人之興王也,因心為術,固有以保以王、左右逢原之妙,豈異于遠庖廚之法,示人以未見者之可全其不忍也哉?

    知此,則集注所雲“預養是心,廣為仁之術”,徒滋枝蔓而已。蓋遠庖廚者,雖亦以預養為道,而即是為仁術之所自全,則亦古之君子義精仁熟所建立之矩範,以俾後之君子率而繇之以全其仁,而非姑以此養其心之不習于殺。若雲“廣為仁之術”,則古人有一定之術,而廣之者則存乎後人。故齊王不師古而暗與古合,正其可以保民而足王之本,豈復更有所資于廣而後乃不窮哉?

    若夫養其心而廣其術,固不為無道;而養心之功則在遏欲存理、靜存動察之學,廣術之功則在學問思辨、格物窮理之事,要不能急為齊王道者。“舉一隅不以三隅反”,王之不智,一暴十寒,固不足以及此也,而要豈以遠庖廚之一法為養心廣術之教乎?

    至如慶源謂以羊易牛為屑屑然不能擴充其仁術,則齊王初未嘗親至庖廚而見觳觫之牛,有司亦不于王前殺牛而僅牽之以過。浸令慶源處此,其將加罰牽牛之人,以為無故進前,亂我仁術;抑將並堂上而不敢坐,唯恐牛之或過我前耶?則甚矣,其持論之鄙也!

    一二

    “推”字不可添入“親疏遠近”立義。集注攙入張子西銘一本萬殊意,大非所安。君子之愛物,止遠庖廚便休,齊王之全牛,亦止舍之便休,何曾不有等殺?所以到此,更不須疑慮愛物之心為順為逆。所雲“推”者,擴充也;所雲“擴充”者,則“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也。不忍牛之心,以羊易而舍之,則推矣。老老幼幼之心,發政施仁,而使民得仰事俯畜,則推矣。

    夫老吾老、幼吾幼者,豈徒有心哉?必有以老之、幼之矣。則及人之老、及人之幼,亦豈徒心恤之哉?必實有以及之矣。此所謂“舉此心而加諸彼”也。若徒此心之憐其老而恤其幼,而無以加諸彼,則是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非其心之不相及,無術,則欲保而不足也。若以繇親向疏、繇近及遠之謂推,而雲推養吾老、恤吾幼之恩澤以養人之老、恤人之幼,則雖其不推,而吾之老幼則既有恩澤加之矣,是業已保之矣,而又何雲妻子之不保耶?且保四海也,則推保妻子之恩以保之;其保妻子也,又將推何恩以保之?而亦雲推恩,何也?

    恩,心也;推之者政也。恩,仁也;推之者術也。善推者,盡其術而常變一致、難易一揆者也。推而不善,則有所窮而遂阻;推而善,則無所求而不得。推而善,則雖不廢釁鐘而牛固可全,雖所殺在羊而不害其不忍。是雖求大欲以使天下之莫能御,而民無不保,抑但保吾民而王業以成。若不善推,則必並羊不殺,並鐘不釁,而後牛可不死。不然,則必將屈不忍之心,听牛之死,而不忍之心中枯。是亦必不求所大欲而後民可保,苟求大欲則必興兵構怨以危士臣也。

    古人之大過人者,只是極心之量,盡心之才,凡所欲為,皆善推以成其所為。推為,非推心。則有其心,必加諸物,而以老吾老、幼吾幼,則吾老吾幼即受其安懷;及人之老、及人之幼,而人老人幼亦莫不實受其安懷也。擴大而無所窮,充實而無所虛,以保妻子,以保四海,一而已矣,則惟其有恩之必推者同也。

    推者,舉心加物之謂也。若以為推愛牛以愛百姓,則既已倒推,如慶源之所譏者。是王之全牛,正以拂乎王道之大經,且不足以保妻子,而何雲“是心足以王”哉!

    孟子因齊王之善全一牛,舉小例大,征王心之有仁術,而繇是以知保民之可,唯在反求其本心固有之術。豈僅據石火電光乍見之惻隱,遂欲王追尋之以認為真心,便死生不忘,定做個本領,將來三翻四覆,逆推一次,順推一次,若雙峰之所雲者?此種見解,的從佛詰阿難從佛出家最初一念來。“邪說誣民,充塞仁義”,其為害豈小哉!

    若西山竟以宣王為不善推,則顯與孟子本旨相背。當時孟子直下便應一“可”字,一段善誘苦心,抹殺殆盡矣。

    一三

    王曰“若無罪而就死地”,牛則豈有有罪無罪之別哉?其曰“若”者,謂若人之無罪而陷于死也。則王之于士臣無罪而就危,其不忍之心惻然在中者,可知已。“吾何快于是” ,非欺也。以不忍人無罪就死之心,例之于牛而不忍于牛,正是達愛人之心以愛物,何得雲逆?特其不忍人之心,以求大欲故,無術而免之,則不能如全一牛之善推而已。故曰“恩足以及禽獸”,術足及也;“功不至于百姓”,無其術,則雖有其心而功不至也。西山誣以為不善推,未之思爾。

    一四

    但除舜、禹之受禪,則不可有其志;有其志,則為人欲橫流。既為人欲橫流,則不問其所為之得失;所為必得,則其惡亦大。王莽把周禮井田事事都學來,以所為求所欲而魚以得矣,只為他所欲者亂賊之欲,便千差萬謬。若湯、武之放伐,一向無此志,只等天命到來,則必無此理,故曰“上帝臨女,無貳爾心”。乃謂齊王之大欲是人欲橫流,其愚甚矣。若有大欲便是人欲橫流,則孟子當直斥其欲之妄。乃其不然,而復以緣木求魚責其所以求欲者之失計,豈非導其欲而長其惡哉?

    “闢土地”雲雲,有何過妄?“廣土眾民,中天下而立”,君子之所欲所樂,亦此而已。若不思覲秦、楚,則必覲于秦、楚。覲秦、楚之為人欲,豈如辛垣衍之使魏帝秦者為天理耶?就中唯闢土地一件,較是功利邊事。然即行仁政而王天下,亦須有此次第。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其始事也;到後滅韋、顧、昆吾,滅崇、滅密,地日啟矣。詩稱召公“日闢國百里”,非周初之事哉?唯齊已千里,足為王畿,則土地可以不闢,而亦非闢之必不可也。

    齊王可與有為,正在有此大欲上。若梁惠王,怒說}凰急ㄔ股比耍 渙 還婺# 制淥醞觶 豢捎胙砸印S制湎掄擼 緦合逋  愣ㄌ煜虜荒芤唬 闃幌蚍矢是崤 辛斯簧 淇晌街  炖磯拊竿庵 笤眨棵獻庸淘弧耙雲臚跤譚詞幀保 蛉擻崍髡擼  獻尤粢櫻

    一五

    “舉斯心加諸彼”,一“加”字便有事在,故上雲“可運于掌”。因民之利,不勞而運,非制產而何?龜山分兩截說,將舉心加彼,只作“仁心仁聞”,誤矣。前面是規模,後面是事實。制產而仰足事、俯足畜,非即老老幼幼之恩耶?若但有仁心仁聞,而不行先王之政,何以“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家邦”哉?

    “彼”字兼寡妻、兄弟、家邦說,故下雲“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斯心”猶言此心,“心”字有“術”字在內,全體、大用,擴之而有其廣大,充之而有其篤實者也。此一 “心”字,是孟子“萬物皆備于我”里面流出來的。不成心之外更有一王道!“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正是不能“舉斯心加諸彼”,正是不推恩而功不至于百姓。若但以吾心起處便謂之舉,靜念所及便謂之加,則此詩之旨,一釋氏“蒙燻”“加被”之說而已。聖賢之言,說到玄微處,字字俱有事實,不與填出,則鮮不入于異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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