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论著之属二 争臣论(韩愈)

类别:集部 作者:曾国藩 书名:经史百家杂钞

    【 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亻朁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 译文】

    有人问我韩愈,谏议大夫阳城,“可以算是有道德的士人了吗?他的学问广博,见闻丰富,却不想让别人知道。效法古代有道德的人,隐居在晋的边境地区,晋边境地区的人,受他的道德薰陶,因而成为品行完善良好的,将近千人。朝廷大臣听到后,向上推荐,皇帝任命他担任谏议大夫。人们都以为这很光荣,但阳城脸上却没有露出喜色。在谏议大夫官位上己经五年了,但看他的德行仍和没有做官时一样,他岂是因为富贵而改变志向的呢?”韩愈回答他说:“这正是《 周易》 上所说‘长期专守一种道德节操,对于男子来说是危险的事,如何能算成是有道德的士人呢!( (周易• 蛊》 卦的上九艾辞说:‘不在官位上侍奉王侯,力求使自己的行为清高。,《 赛》 卦的六二艾辞就说:住的臣子能够历尽艰难,效忠于君王,是由于不顾自身的缘故。,这也是因所居的时代不同,因而遵守的道德行为也不相同。如果像《 蛊》 卦的上九交辞说的,处在不被任用的境地,却实行不顾自身安危尽忠君王的节操,以及像《 赛》 卦的六二艾辞上说的,身在臣子的职位上,却把不侍奉君王当作高尚思想的表现,那末,贪求官禄的祸患就会产生,讽刺官吏失职的歌谣就会兴起,这样的志向是不能做榜样的,而他的过失最终也是免不了的。现在阳城在谏议大夫职位上,日子不能认为不长了;听到天下政事的得失,不能认为不熟了;皇帝对待他,不能认为不优厚了。但是他却没有一句话谈到政事,看待政事得失,好像越国人看待秦国人的肥胖和瘦小一样,毫不关心,引不起高兴或悲哀。问他担任什么官职,回答说是谏议大夫。问他的傣禄,回答说,相当于古代下大夫的品秩。问他朝政如何,回答说,我不知道。有道德的士大夫,真是这样的吗?况且我听《 孟子》 书上说过:有官职的人,不称职就应该离去;有进谏责任的官,不能进谏就应该离去。现在阳城自认为尽到进谏的职责了吗?能够进谏而不进谏和不进谏而又不辞职,都是不可以的。阳城难道是为了要拿傣禄而做官吗?古代有人说过:“做官不是因为家境贫穷,但有的时候也是因为家境贫穷。’说的就是为傣禄而做官。这样的人,应该辞去尊贵的职位而去担任卑贱的职务,放弃富裕的生活而安心过贫寒生活,例如做看守关门、敲打梆子一类小吏就可以了。孔子曾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做过管理畜牧的小吏,但也不敢怠于职守,一定说:做好出纳计算管理工作,不出差错。一定说使牛羊长成,达到指标。像阳城那样的品秩傣禄,既不低下也不贫苦,是很明显的,他却这样行事,难道是可以的吗?"

    有人说:“不,不是这样的。那阳城是厌恶谤毁皇上的,厌恶臣子张扬君主的过错而且以此来换取自己名声的人,所以虽然进行了规谏并且议论了政事的得失,却不让人知道。《 尚书》 上说:‘你有好的谋略,就到里面去告诉你的君主,你就在外面照此推行’。并且说:‘这些好谋划,都是我们君主的美德。’那阳城的用意,也是这样的。”韩愈回答说:“如果阳城的用意真是这样,那末更是所谓糊涂了!入朝向君主进谏,出朝不让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城所应该做的。阳城原来是一位平民百姓,隐居山林草野之中,君主赞赏他的操守和道义,提拔他到谏议大夫这个位置上来。官职既然用谏议做名字,理应有相称的行动来履行自己的职责,使天下的人,后代子孙,都知道朝廷有不顾个人安危敢于进谏的耿直忠臣,皇帝有不滥于封赏,从谏如流的美德。这样,在山野中隐居的贤人,听到后,产生仰慕,整理好衣带,盘结好头发,想着到朝廷中来,申述他们的治国意见,使我们的君主成为尧舜那样圣贤,伟大的名称,得到弘扬,永远流传。像《 尚书》 上所说的情况,那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子所应该实行的。况且依照阳子的想法去做,将会使君主厌恶听到自己的过错吗?就是往这个方向引导了。

    有人说:“阳城不追求名声而人们知道了他的名声,不追求被任用而君主任用了他,不得已才起来做官,但他坚守自己的道德不改变。你为什么责备他那么重呢?”韩愈回答说:“从古以来的圣人贤人,都不是追求名声、追求被任用的。而是担忧世道不太平,人民得不到治理,因此得到了道德修养,不敢只是用来进行自我修养,一定要用来拯救天下,勤奋努力,从不懈怠,到死为止。所以夏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回家,连席子还没有坐.暖,就急着离家;墨子回家,连烟囱还没有冒烟就要出门。那二位圣人、一位贤人,岂不知道安逸是快乐的吗?确实是因为敬畏天命而悲伤平民穷苦呀!天授给圣人贤人才能,难道只是让自己有多余暇罢了?实在是要用圣人贤人多余的才能来补救众人才智的不足。耳朵、眼睛对于身体的功能,耳朵负责听而眼睛负责看,听清是非,看清危险平安,然后身体才能得到安全。圣人贤人,相当于世人的耳朵、眼睛;世人,相当圣人贤人的身体。况且,如果阳子不是贤人,就应该通过替贤人服役来侍奉皇上;如果阳城真是贤人,那末,本当敬畏天命而怜悯百姓穷困,怎么能只顾自己消闲逸乐呢?

    有人说:“我听说《 论语》 上说过,君子不想凌驾在别人之上,厌恶把揭发别人的隐私当成直率。像你的这一番议论,直率倒是直率,只怕有伤你的道德修养而且浪费口舌吧?喜欢毫不保留地揭发别人的过失,这正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的原因,你也听说过吗?”韩愈回答说:“君子既然处在一定的官职上,就要想到以身殉职;没有得到官职,那末就要考虑写文章来阐明自己的道德主张。我是要阐明自己的道德主张,并不是自认为耿直而强加于人。况且,国武子是因为没有能够遇到道德完善的人,而又喜欢在昏乱的国家中毫无顾忌地说话,因此被杀。《 春秋外传》 上说:‘只有道德完善的人,才能接受别人毫无保留的批评。’这是说他能够听取批评并能改正的呀!你能告诉我说:‘阳城可以算是有道德的人?’现在虽然还没有达到这个标准,难道阳城将来不能成为道德完善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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