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秦文因東府里新蓋了座花園,請諸名士題額,命秦珍備帖子請去。到了次日傍午,先到李冠英、薛筱梅、桑春、白劍秋、林冠如五人。秦文請東花廳坐了,親自出來陪茶。講了些企慕的話,各人謙了幾句。秦文因問秦珍道︰“何祝春和盛蘧仙、華夢庵三位怎麼不見來?” 秦珍回說︰“昨兒著人請去。轉來說,今兒三人逛湖去了,下晚子準來。這里請幾位先題了,說光景總一下子也題不了這些。一會子他們便來。”秦文點首,便讓諸人打東花廳右手走廊上走去。見新開了個大牆門,上面標著“ 栩園” 兩字,卻尚關著。小廝們忙趕先幾步,去開了。
眾人進去,看是一個朝東的半角亭子,天井里種滿了竹子,望對面也是一個亭角,隱隱現出月洞門。四面接著抄手游廊,左右可通。左手卻也有個半亭。秦文因回頭指那牆門圈上道︰“這里便該題兩個字,那左手亭角,也該題點兒。”李冠英道︰“這里是入門第一處,該用這個意思才是。” 白劍秋道︰“我想兩個字,不知可用得用不得?” 秦文忙喊拿筆硯伺候著,因問︰“哪兩字?”劍秋說︰“‘涉趣’二字如何?”大家說︰“好!”秦文不說好歹,便叫小廝們記了。一干人都打左首游廊上走來,到角亭上一看,見是半個六角式的靠後開著花牆。一望里面露些亭台花木深遠莫及。桑春道︰“這里先把園里景致略一透露,卻是可望不可即的。這法子好!絕了。”秦文笑指道︰“那葫蘆頂的亭子,打這邊走去,還要 繞 過 十 幾 個 院 子,才 瞧 的 見 呢。” 大 家 都 說︰“布置好絕。” 李冠英因道︰ “ 這個便用‘ 顯微’ 二字如何?”秦文叫記了。忽林冠如道︰“我想不如用‘一角花蔭’四字。”秦文點頭說︰“好!”便也叫記了。
到月洞門口,向門里望去,只見曲曲折折重重的多是回廊。也看不清楚是那樣造的。桑春因道︰“ 這里便用‘ 通幽’兩字如何?”秦文點點首,便同眾人進去。走上游廊一看,見這走廊卻是四通八達的。打半中間分路,多曲曲折折打假山洞里穿出去。一轉身便認不出哪條是來路,哪條是去路。月洞門早不知去向,只面多是些花木石筍和奇形怪狀的假山。秦文因笑道︰“這里很有趣兒,這中間應題個匾額。”因指道︰“這向北去走廊,打假山背後繞轉來,仍通到這向東去的那條走廊。那向東的走廊,也是三面通的,向西便是這里的去路,向南便仍通到這向南的走廊上來。這里向南的走廊也是四面通的。向北走便是這里,向西走繞個圈兒過來也是這里。所以不知道路的在這游廊上,便好撞這一天還迷住了,走不出來。”林冠如接口道︰“ 那便榜這個‘ 迷廊曲曲’四字不好嗎?”大家都說︰“很好!”便一齊向南那條走廊上走去。
穿過假山,仍是一帶游廊,一面靠著花牆,一面對著假山。向西轉去到一個亭角上看時,那游廊又分了三叉路。秦文指道︰“這向西一直去,便通兄弟住的正東院。這向北,便通呢‘迷廊曲曲’的所在。這向南去,才是正路呢。” 薛筱梅道︰“ 這邊兩面環著山子,就用‘ 環翠’ 兩字好麼?”秦文叫小廝記了。便引眾人向南走去。
轉個彎兒,卻是一所朝東的三楹楠木花廳。外面一帶卷篷天井,里矗著一二十株石筍。形狀百出,也有像松樹的,也有像人的,也有像立鶴的。種著兩株白皮松樹,又有幾株棕樹。廳里面陳設些古器,絕沒一點兒火氣。窗楹也雕的甚是古媚,不與時俗相類。桌椅都是楠木嵌綠雲石的,眾人都走進來坐了。秦文因道︰“ 這里倒要好好的想幾個字才配呢。”大家思索了一會,李冠英說︰“ 用‘ 太古山房’。” 秦文不甚愜意。白劍秋道︰“‘太古’二字,不如改作‘勻碧’二字。”林冠如道︰“ 那不如用‘ 石林仙館’ 了。” 秦文道︰“這個‘石林仙館’ 好!便用這個。” 小廝們記了。因向秦珍道︰“這里掛字畫也不很配。你明天兒把那個前兒你老丈沈左襄送來的鐵畫屏掛在這里,倒很好。” 薛筱梅道︰“ 可便是那種鐵衣子鑄成的翎毛花卉屏麼?” 秦文道︰ “ 便是呢。”薛筱梅道︰“這個鐵畫只一個人會鑄,他鑄的鳥獸蟲魚便和活的一般。現在這人作故了,便再沒有人鑄的來。所以外面便不多見。”大家都說︰“明兒倒要請教細看看呢。”
說著,秦文又引眾人出來,打右首走廊上一直走去。過一個花瓶式門,便是一間小書室,也是朝東的。天井里卻只有一個石台,一棵兒花樹也沒有。打諒是明年春間種牡丹的。秦文因道︰“這個所在,諸位看題個什麼名兒。” 李冠英道︰“ 這個容易,用五字的匾額‘ 看到子孫軒’ 便很切貼。”秦文說︰“好極!”便又引著眾人向南走去。又過一重花瓶式門,卻是一座朝南的水閣。蓋在一個魚池上面,那池約有半畝大,這一泓水碧青的像鏡子一般。伏到窗檻上看去,這些魚都浮上來吸人影兒。林冠如道︰“ 這所在該題‘小凌波榭’四字。”眾人說好,秦文也很愜意,便記下了。大家再細看這水閣是三面開窗的。對面池邊種著一帶楊柳,柳蔭里露些窗楹樓角。兩旁是花牆走廊,卻是彎彎曲曲的。秦文便引著眾人,向左首廊上走去。約四五步一彎,轉了兩三個彎子,卻有一座圓亭,蓋在水面上。秦文因道︰“這里我想用塊長匾,寫‘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的篆字如何?” 眾人說︰“好!”秦珍道︰“昨兒寶兄弟寫了一副對聯,教人做去了。說用在這里的。” 大家問︰“是什麼句子?” 秦珍道︰“是‘游魚聚人影,唬鳥說花香’。”林冠如等一齊贊好,因道︰“怎麼今兒不請三爺也來題幾處兒?”秦文笑道︰“孩子們那里干的了這個!珍兒你去喊他,把下聯改作‘ 唬鳥奪花枝’罷。”秦珍因陪笑道︰“寶兄弟本來是用‘唬鳥奪花枝’的。後來說因亭子是在水中央的,近處又沒得花木,所以改了這個。說較渾同些。”秦文便也不言語了。
出亭子,徑往對面那柳堤上走來,看是一所五開間大院子。天井甚大,上面蓋著青磚卷篷。臨池用紅欄桿子圍著,有七八株一排的柳樹,隱隱望見對面水閣。這院子卻還有樓,進廳看時,卻是五間一統的,容得十幾桌席面。窗楹都是整塊大玻璃的,甚覺寬敞。桑春因道︰“這里榜一個‘遠香堂’如何?”秦文道︰“ 這里有了。是陸蓮史老夫子題的‘鑒堂’兩字。這樓上因打算藏賜書的,就竟用‘ 賜書樓’三字的直矗匾額,可好?” 大家稱是。就跟著秦文向‘ 鑒堂’的出檐卷篷下走去。
靠此,開著一個月洞門。進去,卻是一所小小的三楹精舍。糊著碧紗窗子,天井種著幾株芭蕉。秦文道︰“這上面請哪一位題幾個字兒。”白劍秋道︰“‘綠夢庵’如何?秦文說︰“好!” 便又引著眾人,向對面再進一個月洞門。見是朝南一所五開間的鴛鴦廳,前面種著幾株大梅樹,又堆些假山。兩邊走廊向山上曲折上去。山腳下滿擁著梅樹,約有五六十株。林冠如道︰“那山上的亭子很有趣,便榜個‘仃琴待鶴’如何?”秦文道︰“ 好也好,只是太俗些。昨兒寶珠說題個‘麝雲’二字,倒還用得。” 因指那鴛鴦廳道︰“ 這里須得前後面兩塊匾才是。” 李冠英道︰“我想好了,那剛來的那面榜‘ 暗香堂’ 三字;這面榜‘ 小羅浮仙館’ 如何?”大家說︰“穩當的很。”
于是一行人多由回廊上走上山去。見這廊上靠壁多嵌著許多字碑,也不仔細去看。上了山,到亭子上一看,見這對面“小羅浮仙館”打欄桿邊望下去卻是峭壁,那老梅枯干剛擁著亭腳。再向那面看時,卻又是直上的峭壁,那峭壁上也嵌著碑石。左首又是一帶回廊沿上山去。大家走去,卻有五六十級高才到山亭一座亭子。再看“ 麝雲亭” 卻一直在下面樹蔭遮蔽著,只露一個頂尖幾以外便不見了。四面一望滿城子的房屋都在目前,前江後湖也都望的見。再看府里的房屋,便只似腐干子的一方地,露些牆頭瓦眷也瞧不見什麼房子。大家都說︰“這里正是‘江山一覽’了,可便用這四字作匾。”又道︰“這亭子在這山上到底有多少高?” 秦文笑道︰“光景也有二十丈。你瞧,那邊園里的天風樓已有十四丈高,望去還這樣低呢。” 李冠英道︰“ 別的不打緊,只怕打雷的時候,電氣擊著不穩當。” 秦文道︰“ 那不妨事,這邊立了引電桿子了。” 大家出來看時,見亭後面立著一根桿子。還比亭子高幾丈,頂上削尖的,卻沒一點東西。李冠英看了道︰“有這個便好。那電氣便依著桿子鐵線上下來,走入土里去了。”秦文點點首。
于是又引著眾人,望亭後面兩廊上繞下去。約低了十四五級,便是一片平陽。朝西起了一排的十二間平屋,卻是洋房樣子的。進去看時,里面分間都不用門窗,都是磚牆挖的亮孔子嵌了玻璃。後面也開了窗洞,望去一落千丈,卻是一條大河。大家詫異道︰“這河是哪里的?”秦文笑道︰“這河打下面走去總有五六里遠,便是叫桑池的那個所在。因這山高了又是直削下的峭壁,所以把近處的倒藏住了便望到那里。”大家點首。再看屋里面鋪設的全是西洋器皿。眾人笑道︰“這個所在倒另換一番眼界呢,這是不好題額。” 秦文因道︰“這里既仿洋式,也不用匾額了。這里來夏天搭個篷子,在這里消夏倒很爽快。”
剛說著,見小廝趕來回說︰“何爺和盛爺、華爺來了。”秦文便著秦珍去迎進來,一時見三人打一覽亭的循山游廊上下來。秦文看三人是一色湖色實地紗衫,罩著元色鐵線紗的夾馬褂,手里團扇也是一樣的。打先兩人差不多長,後面那年紀最小的略高些,都是極灑脫的樣兒。見那三人已到面前,便各招呼問好,又和眾人通了姓名。秦文便讓中間一間內坐下,小廝們送上茶來。那年紀最小的是盛蘧仙,開談道︰“好一所園子,怎麼在這里卻蓋起這個洋房來?” 秦文笑道︰“也不是兄弟的本意,因這山太高了。這片地又是四面凌的,到冬天北風大的很。倘蓋咱們中國房屋哪里吃得住,所以才蓋這個的。” 盛蘧仙笑道︰“ 這個不礙事,剛打一覽亭下來,見這里山勢是一氣打了下的。北面又沒得屏幛,此地又不種樹,回來北風大的時候,這邊一覽亭的峭壁又薄,穿腳算去,不過三丈地窩,怕不穩便呢。” 秦文听這話很有經濟,便連連點首道︰“這個兄弟到沒打算到,這會子講破了,倒有些險呢。請教該怎麼樣一個布置才是。” 不知盛蘧仙講出甚話來,且看後面。正是︰
看竹問人來曲徑,掃苔題字到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