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盛蘧仙因秦文又問他,他便邀秦文走出來看,眾人也都跟出來。盛蘧仙因指北首花牆道︰“這牆外可還有余地沒有?”秦文道︰“那邊又低了五丈下去,也起了房屋。” 盛蘧仙點點首。因道︰“這洋房,光景是丈四開間?” 秦文道︰“正是。”盛蘧仙道︰“那這片地橫闊便有十六丈八尺,不知可是見方的不是。” 秦珍道︰“這直面略短些,只有十二丈五尺。”盛蘧仙剛要說,那華夢庵插問道︰“我倒想不怎準呢,怎麼這假山上便有這樣闊一片平 陽。” 盛 蘧 仙 笑 道︰“這光景不是用假山石子特地堆起來的。你只看打麝雲亭起到這里,沒見一個深邃的山洞,可見這山是實心的了。” 秦文大笑道︰“蘧兄真有眼孔,這個山子原是前兒火燒場上的土堆子。那五十幾家的瓦礫都堆起來便成這樣一個大堆。下腳便有二畝多寬,到頂尖就有十幾丈高。兄弟本來想要挑淨了,那人工、時日便不可算。所以四面就用假山石子圍起來,使他不得矬下去,又籠實了,所以這頂上便成了平陽。只那邊一覽亭的峭壁是全用石子砌成以外,多依山築屋不曾改動什麼。” 大家都說︰ “ 這法子是好極的,真是一得兩便。”盛蘧仙道︰“依愚見,不如把這洋房拆了,況且殊不雅觀。這里有這樣一塊好地,盡可種幾百株大松樹,到冬又不落葉。那風便多被這松樹吃住,打不到峭壁上去了。但這松樹須隨意種的,或稀或密,千萬不可作一字兒排。不然到像墳堆子了。” 大家笑著。盛蘧仙又道︰“靠右首下山去的所在,可打垛兒花牆子,開個洞門,榜‘ 萬松深處’ 四字。這里的松自然高過那牆,那牆便不吃風了。只是也高不得,這里四面都造了低低的游廊,不用窗隔自然也不吃風。居中造一所四面開窗的亭子,再揀松樹稀的所在也用彎彎折折的游廊通到亭子上去。這亭子便榜‘巢雲’二字如何?” 秦文合著眼楮細細一想道︰“好極了,好極了!明兒便改這個樣子。回來還請蘧兄替我打一個圖樣才好。” 說著,管家上來問︰“席面擺在哪里了?”秦文便叫︰“擺在百桌廳中間罷。”管家答應下去。
秦文又引眾人打洋房左首走下山來,卻也是靠山走廊,約低下五六十級。又轉向南去,卻接著一個滾圓的亭子,四面圍著修竹。秦文因請題額。林冠如等因三人來了,听他們議論宏博,便不敢作聲。見何祝春道︰“這里榜‘來鳳’ 二字便很切貼。”秦文叫記下了,用小條子貼在柱上。又往南走進一座八角式門,見是一所朝東三間的院子,面著那洋房下的峭壁。天井里種了十幾株梧桐,仰望上去卻隱隱見那洋房的屋脊。華夢庵因指道︰“這個自不雅觀,照蘧仙那樣說這里望上去便是一帶紅欄,自然好看多了。” 大家說是。華夢庵又道︰“此地便榜個‘漏月軒’ 如何?” 薛筱梅等一齊贊好!秦文也很歡喜,忙喊記下了,貼了條子。
又引著向南,再進一重八角門,卻又是一所三間院子,卻是背面。打游廊轉過正面看時,那院子是朝南的。天井甚長,種滿了桂花,約有三五十株,一望無盡。左右兩帶走廊,不知通到哪里。林冠如道︰“ 這里榜‘ 听霓裳館’ 如何?”盛蘧仙笑道︰“這不如榜作‘冷露山房’,這樓上便用‘摘星樓’如何?”大家都說︰“ 這個好,這個好!” 便也貼了條子。秦文又引眾人向回廊上走去,走到盡頭顯出一座月洞,上面鐫著“ 映月” 二字。出月洞再 回 頭 看 那 榜 的 是“小廣寒”三字。卻又是一帶游廊,盤沿下山去了,足有七八十級才到平地。先到了一座小亭,這亭便臨著池子。那池雖不甚寬,水路頗長,彎彎曲曲的向北流去。亭對面便是剛下來的那座山。何祝春因道︰“這里榜‘皺碧’ 二字如何?”秦文說︰“好!” 那亭又接著游廊,向西轉去。又是一座三面山一面水的朝西湖亭,容得八九桌席面。見已榜著“ 屏山帶水”四字,便不進去。
繞過北面幾曲石橋,接著一座船式小廳,蓋在水面。眾人進內見分間格式俱照西湖船樣子,兩面開窗便宛然真的一般。已榜著“舫齋賴有小溪山”的長匾。何祝春道︰“這七字不如竟用‘花為四壁船為家’了。”秦文笑點點首。眾人回了出來,那石橋彎向西去。接著一座三角式小亭三面臨著水,榜著“ 心如” 二字。再向西去便是一座花牆擋著,沿牆過此才見一個月洞大門。進去見一方極大的天井,種著幾十株挺高挺大的榆樹。中間一帶甬道,走甬道上去便有一座白石露台。環著太湖石琢成的欄桿上面是朝南的九開間一所敞廳,軒宏莫比。里面也不分間,擺著一百張方桌還寬綽的很。人在里面講話,多有嗡嗡的應聲。中間已設下一席,有許多管家伺候著。
秦文便讓眾人入席,各依年齒坐下。秦珍坐了末位,秦文便坐在秦珍上首。管家上了一道大菜,眾人吃了。秦文喝口酒道︰“這園里碑石不多,改日還要屈諸位題詠幾處,勒在回廊上才耐人尋味些。” 白劍秋道︰“這個自不可少,咱們何不趁今兒,便即席上各題一點兒 如 何?” 秦 文 笑 道︰“這個太辛苦,不如多用杯兒酒,改日請教罷。回來還有幾處兒,要費心題額呢。” 盛蘧仙卻早興致勃勃的,情見乎色。還是何祝春遞了個眼色,蘧仙才回過念來。想這些人橫豎也懂不得什麼,何苦搜這個腸子,因也不則聲了。吃了幾道菜便出席來,向石台上望望,見兩面的牆卻是太湖石砌成的。再看卷篷上面,見那架梁楹條,卻是一木生成的。足有十二丈長,暗暗贊嘆一回。又看正中榜著“ 晚春堂” 三字,便忽忽不適意起來。因想道︰好好的,怎麼榜這三字,雖是桑榆晚景的意思,終究不是個吉兆。剛想著出神,忽有人把肩兒拍了一下。回頭見是何祝春,笑著問道︰“你一個兒老站在這里什麼?”蘧仙笑道︰“沒甚事。” 祝春因道︰“ 听說他家三哥兒很不俗,怎麼連影兒也不 見 了。” 蘧 仙 笑 道︰“光景也是紈#子弟,干不了這些,所以躲去了。” 祝春笑了笑。忽里面管家出來請用點心。祝春便將著蘧仙的手進來,入座用了點心。又閑談了一會兒,擺上飯來,隨眾人吃了,各自散坐談天。
祝春便和蘧仙、夢庵聚了一塊兒談心。管家遞上臉布,三人抹了臉,又漱了口。小廝送過茶來,夢庵喝了一口,向懷里掬了枝雪茄煙出來擒在嘴里,小廝送火過來。夢庵點著了火吸了一口,煙噴出了伏到坑桌上來,听祝春和蘧仙講話。听蘧仙道︰“我不知怎麼,看了這園子里景致,便感觸起許多愁緒來,覺得處處是我傷心的所在。這會子又吃了點酒,便覺滿腸子都是眼淚,要哭似的,自己也講不出什麼緣故來。”祝春道︰ “ 這滄海桑田之感,凡是至情人總是有的。”蘧仙道︰“我倒不為這個。我因去歲子往姑甦去了一趟,又逛了留園和怡園兩處,那兩處兒你知道是我的傷心所在。又兼遍桃花塢里,訪不到媚香的消息。此刻見了這個所在,便又想起姑甦來了。又听說這里有一位姑甦的小姐住著,說也是桃花塢人。想這園子他定逛過了,他逛了這個園子,他又必定想起家鄉的園子。只不知道,他認不認得媚香。又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媚香究往揚州去不去,我總不能問他一聲兒。” 說著便止不住掉下淚來。夢庵嘆道︰“ 蘧仙又狂了,人家的小姐,怎麼知道你這些事。便是知道,橫豎你又不能問他。” 祝春道︰“你不要再嘔他了。這個據我看容易的很。”蘧仙忙拿帕子拭了淚,問他。祝春道︰“ 你前兒打姑甦回來,不是有許多感事詩嗎,你明兒把這個一總封了來,送給寶珠瞧去。寶珠看的好,定送給那位小姐瞧去。他們女兒家的心都是七孔通靈的,定然識的透,必和寶珠有一番議論。你次日再見寶珠去,寶珠定見你。再把這番苦衷告訴他,他自然會去道听來。” 蘧仙听了這話,便坐不住,立刻就要家去了。夢庵道︰“可又來,咱們既來了,不成沒題點兒什麼便走了,可不要吃人笑話。” 蘧仙皺眉道︰“ 我的哥,你想我還有什麼心思干這些來。” 祝春也道︰“ 我也沒了心緒,咱們一塊兒走罷。” 因便站起來,往那邊坑上來向秦文告辭。秦文苦留不住,三人都說︰“有事未了,因不敢爽約,特來到一到的。” 秦文沒法,只得和秦珍送三人出來。
小廝們早去開了左首卷篷下的牆門,秦文讓著進去。夢庵看是一所三楹的精舍,窗楹精細的很。中間落地風窗開著,見里面又有一干人走動。細看卻是三面的靠壁和頂板都是整塊的大鏡子瓖成的。連桌椅幾坑也都是紫檀嵌大塊鏡磚的。天井里種著幾株桃花,左首一個小亭里面鎖著兩只孔雀。秦文因道︰“這里和那邊,還請三位留個題。” 夢庵接口道︰“用‘鏡檻’ 二字。” 又轉過幾曲回廊,又是一所朝南的精舍。里面壁上掛滿了琴,桌子都是漢磚的琴桌,中心穿一個窟洞。天井里立著一塊奇石,絕似人形,傴僂作听琴的樣兒。蘧仙一看,又早眼圈兒紅了。秦文問︰“用個什麼匾額?”蘧仙道︰“便用‘石听琴室’罷。”說著拿帕子偷拭了拭淚。秦珍一眼見蘧仙愁眉淚眼的,心里怪異的很。想剛來好好的,怎麼一會子便這樣起來。他本來知道蘧仙那節兒事,打諒著不知那一處又觸著他心事了。因秦文同在,不好問他。便跟著又繞過幾曲回廊,幾處亭院,才到迷廊曲曲的所在。秦文卻一徑送出園門。到東府二廳,揖三人上轎,才回轉去。
這里三人自二廳上轎,各家管家跟了出大廳來。穿過穿堂,轉彎向西甬道出來。東府管家都站班伺候,那轎子一串兒出了東府頭門,轉彎向南府正中儀門上,飛也似的抬出秦府大門去了。不知蘧仙家去怎樣,且看下文。正是︰
十三樓閣家家好,千萬花枝處處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