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秦寶珠在家里行樂,就賽過一個神仙。再不想到何祝春為他進了萬豐銀號,
卻在那里納悶,賽過做了一個囚犯。
原來陸蓮史和秦文講時,原想派他一個副帳,哪知秦文說副帳的責任重大,非
在號里多年的,怕辦不了。因何祝春是個筆墨朋友,便把他派了個信房,卻把老信
房升了上去,補那副帳的缺。祝春本待不去就這一席,因被華夢庵再三慫恿,說信
房也是個消息靈通的好機位,那升副帳的老信房,也好常請教他去。還比自家單充
副帳強的多了。祝春想想,也有道理,便答應了。
這日進號里去,那些經理、副帳及各執事人等,知道何祝春是一位名士,便都
十分敬重,卻又因是秦文放下來的,又都二分畏忌。何祝春進去了幾天,看看一無
頭緒,好不納悶,直到後來慢慢的熟了,才探問出些情形。
原來這一爿字號,本是柳殿翔的,後來給柳夫人做了妝奩,秦府里又添上些資
本,加了個記號,叫做“ 公記”。這號里的經理,是從加記之後第三年上進來,
如今已二十六年了,這人姓葛,號叫雲伯,便是從前秦府里帳房葛亮甫的老兄。雖
然有了年紀,卻尚好一副精神,生得一張圓臉兒,兩道長眉兒,見了人總是嬉著嘴
笑。那兩撇胡須雖不見長,卻早白得和銀子似的,有時遇著一件不中意的事,他那
髭須便都根根上豎,一雙黃眼珠子就會放出火光來。因此,號里的一班伙計替他起
個綽號叫做“笑面虎”。秦文因他有點兒才干,所以非常的信重。一切進出都憑他
調度。那葛雲伯也著實交代的過,每年總做些盈余下來。不過秦府里取用的錢,也
著實不少。方得秦府上的名氣大,葛雲伯的手勢圓。只有存進來的款子,沒有抽出
去的戶頭,便把自己的資本都撈了出去,再把人家存款,用上多少,也不妨礙什麼。
一爿店號,做到這種地步,不消說是不容易的了。因此沒有一個人不說葛雲伯是秦
府里的功臣。祝春看出雲伯是個愛恭維的,便每見面總拿些高帽子給他戴上。自己
寫的信,明明曉得不錯,卻總送給雲伯看過才發出去。沒事的時候,便過去和他閑
談。不到幾日工夫,那只笑面虎竟被他降伏了過來。
那一個升做副帳的老信房,叫做夏杰臣,本來好弄筆墨,因此和祝春分外投機。
每到晚間,公事畢後,他兩個總在一塊兒喝酒。以上所述那些號中情形,就是從夏
杰臣嘴里得來。這且表明了,不在話下。
卻說盛蘧仙因多日不見祝春,到他家里訪來,總踫不到,因便喚了文兒,到號
里訪去。這爿銀號,便開在學士街蔣阿喜的繡顧鋪斜對門,因先走這繡顧鋪門口,
見那鋪里正哄著許多人吵鬧。門首、街上都擠滿了人,幾乎走不過去,文兒正喊著
讓路。忽背後馬鈴聲響,有人趕將上來,幫著文兒叫讓路。蘧仙看是寶珠的小廝鋤
藥,因回頭去看那馬上的人,卻不是別人,正是寶珠。寶珠因望著前面擠著的人,
不曾見到蘧仙。蘧仙因叫寶珠道︰“三哥往哪兒回來?” 寶珠听說,低下頭來一
看是蘧仙,便撲地跳下馬來道︰“我正看前面那個人,像個文兒,便估量到大哥在
這里呢。敢是看我來的嗎?” 蘧仙道︰“我因多日不見祝春,特地到萬豐銀號里
去找他。”寶珠道︰“祝春在咱們號里麼?” 蘧仙道︰“ 他進去多天了。”寶
珠不懂,蘧仙因把他在號里做信房的事說了。寶珠駭異道︰“怎麼他去干這種事?”
蘧仙道︰“說來話長,咱們改日再細細地講。” 寶珠不依,定要蘧仙同到府里講
去。蘧仙說是不便,寶珠因邀蘧仙到萬不如軒酒店里談去。
當下寶珠便把牲口交給鋤藥,自和蘧仙同出學士街口,進了萬不如軒。卻好座
上並無他客,兩人檢個座兒坐下。堂倌認得寶珠是從來過門不入的,分外巴結,不
待開口,早把好酒好菜供了滿桌。一面又招呼文兒和鋤藥在外面吃酒。這里寶珠替
蘧仙斟上一杯,便問︰“祝春何以要去充那信房?”蘧仙欲待不說,心想︰拿假話
哄人,是生平最不肯做的事,若竟說時,卻從哪里說起?因道︰“祝春的事,且慢
慢的告訴你,我先和你講我的事。你我交好,雖則四年了,我卻不曾把我的家事告
訴過你。你不怕煩,你喝一杯酒,我講給你听。”寶珠道︰“你府上有什麼事?我
和你一個人似的,總該不妨礙什麼。”
蘧仙因放下酒杯,嘆口氣道︰“不瞞好兄弟說,我自從七歲上先嚴去世,一切
家政都是家叔管的。我先母在日,家叔待我先母,是沒得說的,待我又比待我家兄
格外好些。人家都說我叔父看待寡嫂孤H ,遠比自家妻兒勝上十倍。誰知我先叔先
母去世後,家嬸見我已經完姻,便和敝岳說是先嚴遺產逐年下來,早已虧用一空。
現在的家用,都是用著先叔的,也用的差不多了,若不趁早各圖自立,將來總有一
日山窮水盡。因打定主意,要將住屋賣出錢來。除還了虧空,就此分家。你想,我
岳父哪里好講一個不字,但說我年紀尚小,總要求他照料的話。我嬸母主意已定,
誰也挽不過來,于是竟將住屋賣了兩萬塊錢,除還一萬多虧空,其余分作三股,我
那家兄是兼祧長房的,分了兩股,剩下一股來給我。你想,我家當初雖比不上你府
上,卻也稱是素封。家母在日,從來不曾听我家叔說過少什麼錢用,怎麼說一下子
便鬧了一個精空?” 寶珠呆呆的听著,因道︰“想來里面總有個緣故。”蘧仙道
︰“便是呢。當初我母親有了年紀,也不管什麼閑事。我又是一個孩子,哪里有點
兒心角兒想到家務上去?當我母親臨終的時候,還對我說︰” 只要你守規矩兒,
不去花費,咱們家十年二十年還不曾短了什麼。將來成了親,少不得樹大分枝,不
說祖宗遺產的話,但我兩老手里積蓄下來的,也還有十幾萬存在你叔父手 里,將
來 總 是 你的。‘“寶珠駭異道︰”那麼照你老太太這樣講來,有這些在你
令叔手里,怎麼你令嬸太太還講那些話?“ 蘧仙道︰” 家庭間要弄起鬼來,哪
里講的盡。照你這句話,我岳父也問過我嬸子,誰知翻出帳來,一筆一筆開的明明
白白。我先嚴名下,積存在自己開的莊子上,原有十幾萬。卻那錢莊上,每年總蝕
上一兩萬,我家里的用度又大,單我母親名下,每年支用總有三五千的數目。我先
嚴和先慈的兩筆喪葬費也開上了一萬有奇。我的完姻之費,還說是借進 人 家
的 錢 來 用呢。“寶珠不禁拍案道︰”這個不消說竟是早先有心欺侮你娘兒老
小罷了。但是府上總有些田產,難道也好獨吞了去不成?“蘧仙道︰”豈敢呢。田
房產業,果然是有的,但是張張契據都是我叔父的名字,並且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
便知道的,我也還不出畝份糧戶,絲毫沒得憑據。所以我岳父本想替我打官司來,
我想,一乘土牛早已經入水,還有什麼好撈摸的?多惹一番氣惱又何苦來?索性連
分給我的賣了屋子的錢也一個不要,一口氣搬了出來。把我母親給我內人的那些金
珠首飾變了萬巴塊錢。花了一半,賣了這所待藏園,也還將就到了如今。不過回想
過來,還幸而我母親在日,有這些給我內人,內人又還落落大方。若不然呢,那時
分家出來可不便難死了我。“ 寶珠點頭太息,干了杯酒道︰” 家庭間竟有這種
怪事,真是聞所未聞。“
蘧仙道︰“正多著呢。你不看你婉香夫人和我媚香,可不都是吃了叔子嬸子的
方來。這都是咱們小時候不留心到家務上去的毛病,所以一到父母去世,家政落了
人家手里,便一點兒也沒些知覺,任人擺弄著自己,還只道是應享的痴福呢。不說
別個,只怕你也少不得有我過來的一日。” 蘧仙說時,寶珠只把唇兒擱在酒杯子
上,眼睜睜的看著蘧仙的臉,不禁出神。半晌笑道︰“承你的情想到我身上,不過
我們家叔不至于此。”蘧仙道︰“何以見得?” 寶珠道︰“ 情理上和平日的行
為上看來,斷沒有這種心思。況且,我家累世下來沒有分過家的事,便是分了,我
也決和你一樣,不要他們分給我一個錢,並且我生平最厭惡的是錢,我要這種腌
東西來干什麼?”蘧仙笑道︰“這種孩子話,現在還講得,這怕你令堂百年之後,
便要你講也講不出這種寬心話來了。你如今自然。你試和你四位嫂子到西湖里去住
上一兩個月,不許家里送衣食過來,大家身邊又不許帶錢,又不許你們帳房里去開
支,我問你們幾口子可是神仙,能夠寒不添衣,饑不進食的嗎?” 寶珠不禁笑了
起來道︰“不和你講這些死話,還是說正經的。到底為什麼祝春到咱們號里去,充
那信房?”蘧仙道︰“你不愛听我這些話,也就不必講了。” 說罷便歸自己飲酒
起來,還遜著寶珠也吃。
寶珠哪里忍得住?早已沒口子的尖著叫︰“好哥哥,不要嘔我,快和我說了。
你不說,我便打今兒起一輩子不和你吃酒。”蘧仙見他純是小孩子氣,知道講了真
話,反掃了他的雅興,因扯個謊道︰“祝春因為自己想開個店號,又苦沒得經驗,
所以投身入去,學點子生意上的經絡。” 寶珠笑道︰“好、好、好!你們這班人
真的做過了官,便換了一副腸子,一心只想發財,只怕都害了個銅錢病呢。好好的
人不要做,倒去學做錢鬼,回來我見著祝春,總得狠狠罵上他幾句,出出我的穢氣。
好哥哥,你不要往號里去,仔細身上惹了銅臭,吃了我嫂子和浣妹妹的嫌憎。”
說著笑個不了。正是︰艷福算來消不盡,鑄愁何苦覓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