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葛雲伯送金有聲出去之後,便著小廝去到秦府,把秦珍、寶珠兩人請來。
    此時寶珠正在“惜紅軒”和婉香、眉仙看一封甦州來的信。這信是白素秋寫把顧眉
    仙的,說李冠英因為八月間交卸吳縣,結算交代,後任苦苦挑剔,竟有許多不肯認
    帳。當時,只怪接進交代的老夫子不好,含含糊糊的接了進來,以致交不出去。沒
    得法想,只好拖動些錢莊款項,替前任的知縣賠補了幾筆,指望得個另外署缺,弄
    些平余來彌補彌補。誰知自從文老死後,京城里幾位老世交寄了信去,竟是杳無回
    信,置之不復。直到于今,賦閑了三、四個月下來,一點兒差使也沒得。此刻到得
    年底,錢莊里因見冠英並無署補的希望,便來討帳。往年欠了這家的錢,總好向別
    一家做個長期移挪過來還了這家,如今大家都存著個勢利心思,竟有些不放心了,
    所以沒得法想,才教白素秋寫信來和眉仙商量,想問他暫借五千銀子,如果應允,
    就請眉仙電匯過去,否則也無別法,只好听其自然了。
    眉仙接了這信,便來給婉香看。婉香看了,因道︰“你意思怎麼樣?”眉仙道
    ︰“我的意思自然是答應他的,給他趕緊匯去。只不過這個里面我倒覺得很有一點
    兒奇怪︰吳縣的缺本來很好,漕糧上的平余,除過開支以及攤解各款,至少每年總
    好多上四、五萬光景,怎麼做了三年下來,倒反會得鬧上虧空?”這個里面可不是
    有點子奇怪嗎?“寶珠笑道︰”照你說來,難道自己藏著錢不用,倒反向人家來借
    錢用不成?或者,那些括地皮的官兒,每年好多四、五萬,冠英是個清廉自失的人,
    不願弄那些造孽錢,自然沒得多了。“眉仙笑道︰”你真是個不知世面的!你要曉
    得平余銀子,並不是什麼髒款。百姓照著就地規矩,每完一兩地丁,總要完上兩塊
    七、八角錢,解上去只銷解一塊八角,余多下來的,便是‘平余’。‘平余’二字,
    本是天平上余下來的意思,因為收擾來的散銀,熔做寶錠,不免有些火耗,所以每
    兩正銀之外,帶收二錢耗銀;及至真個熔化起來,耗不了這些,便是‘平余’了。
    因此,這筆平余銀兩,竟是明公正氣的,算做知縣的好處,比不得什麼貪髒枉法的
    錢。“寶珠道︰”听說如今的耗銀也是解上去的了,哪還有什麼好處?“眉仙道︰”
    耗銀雖解上去,但是耗銀之外,又加上了另外的名式,什麼‘串票費’呢,‘解費
    呢’,‘傾工火耗’呢,‘洋價貼水’呢,‘征收費’呢……各處的情形雖然不同,
    總而言之,上面提一筆,下面加一筆,做知縣的好處,依然出在百姓身上,不曾落
    空。這也是各縣如此,大家馬兒大家騎的,誰肯破壞了規矩,放棄了權利呢?“婉
    香听到這里,不禁笑道︰”眉姊姊倒像學過錢谷似的,打開話箱,便有這些滔滔滾
    滾的,惹人絮煩。今兒已是什麼日子?人家急等著錢用,快還不匯給他去,嚼這些
    空話兒干什麼?“
    正說著,花農來請寶珠,說︰“萬豐”里葛雲伯請爺過去,有要緊事呢。寶珠
    詫異道︰“葛雲伯請我去做什麼?”婉香也覺奇怪,倒是眉仙笑道︰“你去正好,
    把我的折子帶去,請他即刻電匯一筆。”說著,便從衣袋里把個折子取出,交與寶
    珠,並又催著快去。寶珠心里本不願去,因為眉仙要他去劃款子,也就推辭不得,
    便自去了。回來已是晚飯過後,婉香等俱在南正院陪著柳夫人閑話,蕊珠卻把珠兒
    抱到柳夫人膝下,逗著玩笑。這孩子已是一周歲多了,生得和粉團兒一般,一雙碧
    綠的眼珠兒,嵌著兩顆桂圓核似的瞳人,兩道長而且秀的眉毛,戴著一頂外國剪絨
    的小鳳兜兒,穿著一件湖色的皺襉小襖。見寶珠進來,他便支著兩只小手兒撲去,
    哆著櫻桃似的一顆小嘴,“咿呀呀”的,不知說些什麼。柳夫人因道︰“珠兒要你
    抱,你便抱他一會子吧,怎麼做了個爺,一點兒也不像個爺的模樣,這般可愛的孩
    子,你倒厭惡他?你不記小時候捧著玩的洋囡囡麼?可有這孩子的討人喜歡嗎?”
    寶珠笑笑,因把珠兒接過來,逗著玩了一回,仍就還了柳夫人。婉香看他神色,似
    有一件心事懷著,因道︰“葛雲伯請你去做什麼?”寶珠搖搖首道︰“沒什麼事,
    他不過和我閑談閑談罷了。”柳夫人道︰“葛雲伯和你談些什麼?你倒和他談得上
    來嗎?”寶珠笑道︰“這老頭子講起前朝後代的事來,簡直討人厭煩,那些空話,
    我也記不清了。”柳夫人也就不再多問。停了一會,大家散了出來,婉香卻把寶珠
    的衣角扯了一扯,兩人便同回到惜紅軒。
    寶珠先把折子教春妍送去還了眉仙,這才將著婉香的手走進房來,同到薰籠邊
    坐下,現出一種懊喪之色,低聲道︰“姊姊你可知道,瓊二嫂子鬧出一件事來了呢?”
    婉香見他說得鄭重,因道︰“什麼事?你听誰講來?”寶珠道︰“葛雲伯今兒叫我
    去,便是為了這事。他說漱姐姐和他舅舅金有聲兩個串通一氣,把三老爺存著的款
    子,甩出另外的人,一筆筆都抽了出去,不知道存在哪里去了。如今葛雲伯氣得什
    麼似的,他叫我去,教我把這事告訴太太,並且還說金有聲這人,已經壞了良心,
    咱們府里萬不可再用這人。現在,他已決心和他為難,凡是他手里開出的上單,他
    打明兒起,一概不付了。你想這件事如果真個的照此辦將起來,咱們府里付出的票
    子,一經打退了轉來,可不從此喪失了信用嗎?你想這事我還是告訴太太的好,還
    是不告訴的好?”婉香听著,不禁愕呆了,半晌道︰“葛雲伯這人,可惡極了!無
    論怎麼樣,咱們府里付出的單子,總不能不付的。”寶珠道︰“我和珍大哥也是這
    樣說,他說︰”你家瓊二奶奶,既然不顧場面,金有聲也和石時兩個串通一氣,我
    知道他們開出多少數目呢?‘珍大哥說︰“這個也容易查的,但是不論怎麼樣,第
    一件事便是上單萬萬退不得轉。至于承禧堂戶下往來的帳,無論積欠多少,咱們府
    里沒有不認帳的,盡管把咱們家的各人存款扣著抵算罷了。”婉香道︰“葛雲伯答
    應嗎?”寶珠道︰“他卻一定不肯,說金有聲這人實在可惡到了極處,不教他受受
    擠軋,再也出不了他的一口氣呢,除非我回過太太,立時把金有聲開除了外帳房的
    職務,連石舅爺的幫帳房也開除了,方才肯把上單照解。否則他要顧’萬豐‘的牌
    面,也顧不得咱府里的名譽了。姊姊你想,這個可不是要挾得利害嗎?”婉香道︰
    “珍大哥的意思怎麼樣?”寶珠道︰“珍大哥也不和我講什麼,但教我回來時,且
    不要告訴太太,他此刻去和金有聲商量呢。”婉香呆呆的想了半晌,忽道︰“我想
    或者葛雲伯和金有聲有些過不去的地方,所以趁著年關上拿他開一開玩笑,只不過
    防礙著咱們府里的面子,那可不當耍的呢。”
    正說著,春妍進來,說︰“珍大奶奶過來呢。”婉香听說藕香來了,便自站起
    迎了出去,同到對面書室里坐下。寶珠也早趕了過來,問“珍大哥可回來了嗎?”
    藕香點點首兒。寶珠道︰“金有聲怎麼說?這件事到底怎麼樣?葛雲伯與他為難,
    卻是什麼緣故?”藕香嘆了口氣,卻置寶珠的話不答,但向婉香道︰“妹妹是個聰
    明人,可知道這個里面卻有一篇大文章呢?此刻不過剛剛出得一個題目罷了。但是,
    只個題目,卻有好幾種看法,我卻看不準來,因此來和妹妹商量。照葛雲伯的一面
    說來,他是認定的漱妹妹在里面作怪。他說三老爺在日,大早已存下一個分家的心
    思,因此特地化出許多戶名,教人捉摸不祝那些折子,大約臨終時候都已交付了大
    妹妹,存心要把承禧堂的欠帳推到南府里來,所以把這些存款一筆都抽了出去。”
    寶珠道︰“難道三爺竟有這種存心嗎?”藕香道︰“這是葛雲伯和你大哥講的,我
    也不敢下一斷話,只不過照葛雲伯的摘帳看來,三老爺自己名下欠著‘萬豐’四十
    多萬,承禧堂戶下欠著‘萬豐’一百多萬。咱們家放在‘萬豐’里的資本便只三老
    爺名下的四十萬,太太名下的六十萬。沖過了,要空上‘萬豐”四十多萬,累年收
    入的田房租息都已抵沖過了。照此看來,葛雲伯的話,也是並非無因的了。“婉香
    道︰”到底咱們府里的田房租息一年有多少收入,大嫂子總該有點數兒?“藕香道
    ︰”這個我就一輩子不曾明白,總是三老爺一手經理,誰曾敢去查他一查帳?不過,
    照金有聲和你大哥子講的話看來,其中卻是另有一番隱情呢。他說今兒把大妹妹接
    回家去,細細地問過了。據大妹妹說,三老爺臨終的前一日,曾把他叫到床邊去,
    吩咐他一番說話。他說,三老爺含著一包眼淚,對他說道︰“我的心事藏在肚里也
    不止一年了,直到如今也不曾和別人提過一句,因為提起了這一句話,勢必牽動全
    局收拾不得,所以一輩子藏在肚里。如今眼見得我是不中用了,若不留個遺囑與你
    們,只怕將來到得最後的一日,人家還疑心我是怎麼樣呢。這個遺囑,如今只許漱
    兒一個人去拆開來看,不許給別人曉得。”說著,便把一個封兒遞給了漱妹妹。
    “寶珠、婉香听了這話,愈加詫異道︰”三老爺那個遺囑,到底說些什麼呢?“不
    知藕香如何說法,且看下回。正是︰賢奸最是難分辨,家國由來一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