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秦文的遺囑里面究竟是何秘密,不但婉香要問,便是讀者料想也是急欲一
窺底蘊。無奈石漱芳當時對他母舅也不肯把遺囑里的細情揭穿,只含糊說是文老在
日,實有一種萬不得已的苦衷,須待柳夫人百年之後,方好把這遺囑宣布。如今葛
雲伯所說的話,純然是個妄測,听他不得。料想葛雲伯的意思,要把萬豐字號吞沒
了去,所以才有這番舉動,指望把秦府里的資本抵沖欠帳,再找他幾十萬罷了。但
是葛雲伯如果真有這門心思,倒不如素性把股份拆了的安穩,免得日後受他的大累。
不過,只個題目重大,須得稟明太太,方好和他開議。如今第一件事便是付出的上
單,如果萬豐里真個不解,勢必退回轉來,若由帳房里兌付現洋,勢必從今以後不
能再用上單,倒是一個老大不便。所以,金有聲已經預備好了,另外托了一家潤佘
字號,等他退轉來時,改一個字號,仍教他一家去取,總算年下付出款項,為數也
不過一、二萬,所以金有聲還擔得起這個肩子。這不過照石漱芳的這一番話講來,
從中倒是葛雲伯起了歹心,因此藕香愈加拿不定主意。要想把這一番情事告知柳夫
人去,又恐一旦揭穿,牽動全局;若不告知,則恐葛雲伯真個起了歹心,說不定把
萬豐倒了下來,受累非淺。所以把這兩層意思,逐細和婉香說了一遍。
婉香因道︰“我想這件事關系很大!第一著總要先明白三老爺的遺囑里面究竟
有著一種怎麼樣的隱情,方好決定一種辦法。我想不如素性把這些事情一氣告訴了
太太,請太太作主,教二嫂子把這遺囑拿出來給太太一看,該是怎麼樣,也好有一
個把握。”寶珠道︰“二姊姊的主意雖然不錯,但是三爺的遺囑說要等太太百年之
後,方好宣布,二嫂子如何肯在此刻拿出來給太太呢?我想,不如嫂子先去和二嫂
子商量,或者他肯私下給大嫂子一看,也說不定。”婉香因向藕香道︰“大嫂子,
你看怎麼樣?”藕香道︰“我也這樣想過,或者明兒等他回來,且試試瞧。如果不
肯,只有照著二妹妹的說法做去便了。”又向寶珠道︰“寶兄弟,你可不要怪我,
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話,今兒不妨在二妹妹面前和你直說。咱們家的幾位爺們,明白
些事理的只有你,你大哥子雖然四十光景的人了,卻是老糊涂著,一點兒心機也沒
得,成日和瓊二爺哄在一氣,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些什麼?你又成日價躲在園子里
和姊姊妹妹混著日子,什麼事都不問一問,將來如果真有一日應了葛雲伯的話,只
怕肩子最重的就是你了。上頭有著一位太太要你奉養,自己有著這許多妻妾,下面
少不得添出十個八個孩子。那時,容得你寫寫意意的過日子嗎?”寶珠听了這話,
仿佛受了當頭一棒,不禁引起了一種感慨,只覺後顧茫茫,杳無涯岸,眼前的處境,
倒反像個身在醉夢之中,因而呆了半晌答不出一句話來。倒是婉香點頭嘆息道︰
“大嫂子究竟是個閱歷深的人。我在當初也是迷迷糊糊的過著日子,自從三老爺過
世之後,看看府里的局里,今非昔比。雖然日常光景並不曾見些什麼窘難,但是大
家睡在鼓里,昏昏沉沉過著日子,都莫名其妙,也可算得家庭中一種怪現狀了。譬
如一只船,當初還有三老爺把著舵,或進或退,自有把舵的人作主,咱們坐在船里,
不用擔得什麼心事。如今這一條船,倒變了火輪船了。東府里一場喪事,好像輪船
升足了煤,一往無前,只往前奔。你大嫂子蹲在爐房里,只顧燒煤;二嫂子倒去做
了領港,究竟煤倉里存著多少煤,你們兩個都不知道。這條輪船駛到半路上,怕不
要擱了淺嗎?”藕香道︰“我的意思便是想打明兒起,煩寶兄弟和珍爺一塊兒去把
咱們家和萬豐的往來帳結一結清楚呢,只不知寶兄弟可能放出點性靈出來,清清頭
頭的干這一會事。”寶珠此刻也就不講別的,唯唯的答應了下來。藕香又和婉香談
了一會,正待回去安睡,卻見小鵲跑來,說東府太太著玉梅來請奶奶,說瓊二奶奶
回來了,有話請奶奶到東正院談談呢。“婉香道︰”二嫂子已回來了,這倒很好!
說不定已經把這事告知三太太了。大嫂子快些過去,也好問他一個明白,回來便把
我一個信。“藕香笑道︰”你也性急了,此刻已是什麼時候?回來諒必不早。打諒
起來,不單是商量個對付葛雲伯的方法罷了,決不致于說到遺囑上去。你還是睡去,
我明兒早晨再來告訴你吧。“說著,便教小鵲掌燈逕到東正院來。
此時已是十點過後,美雲諸人已都散去,只有漱芳尚在袁夫人房里,听見玉梅
報說大奶奶來了,漱芳便迎出房來。袁夫人因道“請房里坐吧”,步蓮便把暖簾打
起,讓他兩人進來。藕香眼見得袁夫人的面色,大非往常可比,好像生了氣似的,
不禁覺得局促不安起來。袁夫人坐在小圓桌的上首,左右還有兩把椅子,都用藍呢
的棉套子套著,見藕香,便教他在一旁坐下,又喊玉梅,把丫頭婆子們都並到回廊
外去,這才抬起他的眼光,淚汪汪的向藕香道︰“你可知道咱們家的場面到了今日
竟有點掙不下去了呢?”藕香心里明白,卻不敢冒昧置答,但只含含糊糊的答應了
個“是”。袁夫人因指漱芳道︰“倒是你大妹子受了許多委曲,別個不明白,你是
掌著家務的,便不十分仔細,總該一點子覺著咱們家一年的用度派得多少?祖上遺
下來田房產業,一年能有多少?租息收來,抵得過抵不過?這是瞞不得你的。若不
是三老爺在日,移東蓋西的遮掩著,怕不早已揭穿了紙糊窗兒呢!如今,萬豐里的
經手竟已看穿了咱們家底細,他對漱兒的母舅講的話,想來你已知道。你想這事可
是漱兒真個壞了良心,要萬豐的好看嗎?”藕香被問,不由不漲紅了臉,答不上一
句話來。半晌方道︰“葛雲伯的話哪里好當做真話听的?只不知道三老爺的遺囑上
究竟如何說法?大妹妹總該告訴過太太……”袁夫人掉下淚來道︰“三老爺的苦心
孤詣,我在當初也是一些不曾知道,才是今個晚上,漱兒受了他舅舅的一番數說回
來,心里的事,苦得不便告訴外人,才把遺囑來與我看,我也方始明白。要是不因
這一番外來的逼迫,咱們大家還要睡在鼓里,過著昏沉沉的日子,直等二太太百年
之後,方才猛醒過來呢。三老爺的苦心,原想你大妹妹一個兒守著秘密,不教大眾
知道,怕的一旦揭穿了,第一個便急死了二太太,第二個就氣死了我。不過事到如
今,這個秘密已經萬守不住,所以漱兒拚著膽,把遺囑送來我看。他的意思,不過
使我明白明白,仍教我守著秘密,等到二太太百年之後,再揭穿的。只是我想這事,
怕的越弄越壞,到後來越是收拾不得呢。你是個最有見識的人,所以把你請來,先
和你商量商量瞧,是揭穿呢,還是悶著呢?”說著,便教漱芳把遺囑拿出來給藕香
看。漱芳便向床頭去開了鐵箱,拿出一個文書套來,遞給袁夫人,並把洋燈移近了
些。袁夫人把封套里的一個白折子抽了出來,鋪在桌上,藕香就站了起來。看時,
只見上面寫的字跡,確是秦文的親筆,好像還是不曾生病時候寫的,因便從頭看道
︰予生平作事,夙喜光明磊落,惟以萬不得已之故,不得不從權變,以支危局。爾
等須知,予家自文勝公以後,生齒日增,家用浩大,已成不可收拾之勢。萬豐資本,
不過百萬,按之實在,早已支用一空,惟賴各家存款,以資周轉。予心焦急,只予
一人知之,蓋恐一旦揭破,勢必群起驚惶,消息傳聞,存戶勢將抽動,則萬豐倒閉,
萬源亦必同時牽到,予家且從此而破,子孫無啖飯地矣。故予不得不故示從容,使
人不能窺察底蘊,而予之用心乃益苦。今予病已不起,預料予死以後,葛雲伯必生
覬覦之心,蓋以萬豐營業而論,每歲盈余,必得五、六萬金,抑且信用久著,人欠、
欠人,有盈無絀,故在葛雲伯心中,方且自詡手面圓靈,不關秦氏。渠為經理,每
年應得花紅不過十分之二,渠每嘖有煩言,謂予家資本早已用空,徒擁虛名,坐分
余利,實非所甘。故予料其必有一日,逼迫予家結清帳目,即︰將號東資格銷滅,
以遂其欲。如果有此一著,則是予家之幸。如其不然,則將來年遠日長,難保葛雲
伯不存自立門戶之心,竟將萬豐閉歇,則人欠難收,欠人須理,貽禍子孫,不可設
想。故予所望,惟望葛雲伯竟行其志,庶予家得脫干系,不致受累無窮。惟予與二
太太所有資本,則已分文無著,故此一事,只可先與葛雲伯密訂議單,不可竟使大
眾咸知,一則恐二太太氣死,二則恐萬豐搖動。一經搖動,則必立時倒閉,禍患仍
屬予家,不可不慎。切囑!切囑!再者,二太太百年之後,予家亟宜分柝,庶令後
輩,各自奮勉,以免牽掣,並囑。
藕香看完之後,不禁嘆了一口氣道︰“照此看來,自然是該遵著三老爺的意思
辦理。不過二太太面前,我想還是揭穿了的好,免得一家子人懷著鬼胎,倒反你欺
我騙,不成個體統。”說著,卻把眼光移到袁夫人面上去,倒覺袁夫人的面上泛了
一層紅暈,半晌方道︰“我是這個意思,就只怕的二太太看了,活活地急死了呢?
我便氣得三老爺在日,不該連我也都瞞著。誰知偌大的一個秦府,竟是個空場面兒,
這可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嗎。”藕香只含糊答應個“是”,漱芳因道︰“大嫂子的
意思既然這樣,便請大嫂子悄悄地把這遺囑送給二太太一看,該是怎麼樣的好,咱
們也得請示一個示兒辦去,免得藏頭露尾的,回來倒像做弄他老人家呢。”袁夫人
也點頭說是,便把遺囑遞給藕香說︰“你回去再和珍爺商量商量,明兒再說罷。”
藕香便接了過來,折疊好了,依舊套入封套,拿在手里,便向袁夫人告辭出來。正
是︰狡獪心思惟獨善,聰明人語必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