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歸來重壘舊生涯,瀟灑柴桑處士家。茅屋兒不用高和大,愛清閑豈在繁華。紙糊紗窗竹榻,掛一幅丹青畫,插幾枝得意花,自燒香,童子烹茶。
詩曰︰
黎民聞知賢縣升,攀轅臥轍淚盈盈。
只因正直無私曲,總得芳名滿道稱。
卻說梅公與夫人忽听得外堂喧嚷,不知何事?正在驚慌之間,只見宅門上家人稟道︰“外面書吏要見老爺。”梅公道︰“夫人請進後堂。吩咐傳他進來。”即刻,書吏進來叩見。梅公問道︰“方才大堂外面是何人暄嚷?”書吏道︰“小的們正為這件事。稟明老爺的,是眾百姓聞知老爺高升,他們把城門都閉了,罷了市,要留老爺在此。”梅公听了道︰“原來是這個原故。你們出去說,叫他們不要喧嚷,本縣即刻升堂,有話吩咐。”書吏答應,出來對眾百姓說知,就不喧嚷了。
梅公與夫人、公子道︰“眾百姓同心,也是難得的。”夫人道︰“這都是平日愛民的結果,以致有此。今日這些萬民,感你名聲,這也是為官的難得的。”梅公道︰“你們且慢下船,等我把眾百姓打發散了,方可出城。如今城門已閉,怎麼去得?”說畢,吩咐打點坐堂。
眾百姓听見聲響,一齊跪下。暖閣一開,梅公坐堂道︰“爾等眾百姓有年紀大的上來,本縣有話問你。”內中有幾個年長的,就在暖閣旁邊跪稟道︰“小民等蒙老爺天恩,沒齒也不敢忘。只是老爺在此做了官,果真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強民化為良民,奸詐不敢生風。倚勢鄉宦,老爺一體都治。專務除奸扶弱,不避權貴,不愛民財。但凡審理輕重事件,虛躬鞠問,再沒暴燥極刑之苦。衙門諸色人等,不敢倚勢凌人,征收錢糧,除絕弊病,真是民間世世之父母也!今聞老爺高升,只是小民等願求都堂與諸位大老爺,保留老爺,以升任之餃,留在此地。小民等情願供給老爺薪水之費。若是老爺一定要進京見駕,小民等也寫一本,隨後進京,呈于聖駕前,要留老爺在此為官。”
梅公笑道︰“眾位賢百姓請起。爾等真心真意,苦留本縣。至于內升,出于上意,爾等各宜安本分,不宜鼓噪。本縣在此為官,亦不過為皇家出力,而為報國忠心,愛育黎民。至于爾等說我不畏勢力,不避權貴,征收得法,化奸為良,這些事不過是為官之人當為之事也!爾等百姓當以祭祀孝悌為先,至要至要!本縣離任之時,必有新官到此,交待之時,本縣囑托以愛爾等眾百姓就是。”
眾百姓听得道梅公真意要進京,便一齊跪下道︰“老爺豈不知朝中奸相乎?賣官蠰爵,似老爺這樣正直清廉,未必容得那班小人之態度。倘若觸犯了奸相,必有不測之慮。老爺要知道進退,與其受奸人之害,不如告歸林下,與夫人、公子在小民歷城縣居住,凡事不要老爺費心,都是小民等替老爺措辦何如?”梅公道︰“眾位賢民所言,甚是有理,都是為本縣忠心。只是聖命在身,皇上以本縣為心腹,我焉敢不效犬馬之勞?皇恩重大,爾等豈不知本縣?今勸爾等回家教訓子孫,敬重父母,為兄要寬,為弟要忍,總把忠信孝悌,時時教訓汝等子孫,且士農工商以耕讀為本。本縣有一對聯送與諸位良民,以作遺愛之記,對雲︰‘葉可養身須著意,事非干己莫勞心。’”梅公吩咐已畢,眾百姓見梅公實意要去,便一齊大哭起來,道︰“老爺要去,小民等情願保老爺一同長行。如有須用等件,小民等一一奉敬,但不能讓老爺獨自進京。”
梅公道︰“爾等賢民,不是要本縣揚顯于親友,是要本縣損民辱親。但爾等賢民,俱是真心,可念本縣忠于君,愛于民,故有保留之意。設若朝中盧賊聞知,反疑本縣買囑民心,違悖聖旨。萬一這個奸賊啟奏一本,說我梅某收買民心,藐視皇上,不遵國體,欺君不趨朝覲,龍顏一怒,我就死無葬身之地矣!眾賢民若讓本縣進京赴闕,朝視龍顏,就是殺身之禍,也得個揚名于後世,足感爾等全我梅魁顯揚之名,不為枉世。”
梅公說到此處,眾人啼哭道︰“老爺所論極是,小民等怎敢陷老爺于不義。但老爺去後,再沒有似老爺這樣消廉正直無私青天,這是小民等無福。遵諭便候老爺榮升。只辦得清香跪送,設長生牌位供奉,如同是老爺一般。”梅公道︰“怎生受你等厚愛。”又重新吩咐一番好話,于是眾百姓方才起身,悲哀而去。
梅公含淚退入後堂,夫人、公子方才拜別,兩下各自含淚。夫人、公子上轎登舟,眾家人一同回常州。這且不表。
單言梅公在衙內,與蒼頭梅白收拾行李,且自安寢。又傳值日的衙役,進署安宿。一夜晚景不提。次日早晨,梅公吩咐打轎,傳听事、書吏,各用名帖往拜上司與鄉士老爺拜辭。書吏回稟︰“俱已伺候。”梅公上轎出衙拜客,非止一日。那日新官已到,梅公即便交卸了倉庫、城池、案卷等件。一來是梅公內升,新官不敢刁難;二來梅公並沒私弊,因此不費艱難,三五日一概交清。交卸之後,到第三日起程進京。眾百姓等已備下萬民衣傘等物件,送與梅公。跪下滿街百姓,好不熱鬧。只見家家戶戶,點燭燒香,都寫著長生牌位。
眾百姓將萬民衣獻著,萬民傘撐著,梅公正走,眾百姓不舍,都擁送城隍廟內。廟僧迎接梅公進廟,拈香拜神已畢,眾百姓把萬民衣與梅公穿上,又將靴子換了,將酒敬過三杯,百姓們叩首而哭,甚是悲哀。梅公道︰“眾賢百姓請起,待本縣這里拜謝辭行了。”眾百姓還拜于地下道︰“折殺小民。”梅公方才上轎出城。
梅公自己將行李收拾停當,只見那城上司鄉紳,早在十里長亭等候送行。又見那些百姓,辦席如山,都是餞行之人。不多時梅公到,眾百姓迎下亭來。梅公望見,慌忙下轎,在這旁一躬到地道︰“卑職有多大職分,怎敢驚動列位大人並諸位老先生。”
眾上司一齊上前,扯住了梅公的手道︰“老先生榮任,弟等當為老先生餞送,何必過謙。”于是擁進亭中,梅公不得已,勉強飲三杯,又說了多少趨炎附勢的話,方才起身。梅公俱已一一謝過。又見城鄉紳也恭敬三杯散去,然後眾百姓都一齊叩拜,也捧著壺敬奉三杯。梅公道︰“眾百姓請起,本縣領爾等盛情就是了。”梅公見眾百姓跪拜于郊外之地,只得也連飲三杯,說道︰“怎忍與爾等分別?爭奈聖命在身,故不得已而去。爾等回家,各宜敬父母,務習本分,以耕讀為事,不可閑蕩奢華。”眾百姓道︰“不敢不遵老爺金諭。”梅公方才灑淚與眾百姓分別。有詩為證︰
依依東魯十余秋,心正民淳倚邑候。
恨無替得端方宰,辜負賢民為我留。
不言眾百姓分別,各自回家。單言梅公與梅白主僕二人。若是別個,便覺淒慘;梅公平日生性好靜,就是在任,所做十數年官的時節,那一日不是早起晚眠。
那一日在路趨行,見面前來了四匹牲口,上騎著四個大漢,都穿的是公役服色,迎著梅公轎子,離不多遠,一見梅公便問道︰“請問一聲,老爺從哪里來的?”梅公道︰“我們是山東來的。”那四人一齊跳下牲口來,又問道︰“爺們知道省城梅大老爺,可曾動身否?”梅公道︰“是那個梅公大老爺?”那人道︰“山東濟南府歷城縣內升吏部都給事。”梅白道︰“這不是梅大老爺嗎?”
那四人就把牲口拴在路旁樹下,趕一步向前,叫轎子且住著︰“俺們有話稟老爺。”當時轎夫將轎子住下。那四人在轎子前跪下,叩稟道︰“小人們是本衙頭接衙役,叩見大老爺。”梅公道︰“你們是吏部衙門差役來迎接的麼?”
四人一齊跪下道︰“是”。梅公道︰“這途中無事,爾等與我前面尋有僻靜房子,我有細話問你,不可擾亂。”四人叩頭答應︰“是”。站起身來,在樹下解了牲口,正欲前行,梅公又叫住下,吩咐道︰“你等不可大驚小怪,嚇開店之家。”四人答應道︰“小的們曉得。”方上牲口,齊往前行,找尋了下處。
轎夫抬了梅公,往前慢走,日已中天,看看晌午,只見頭接衙役,又迎著稟道︰“啟老爺,房子已經尋下。”梅公道︰“爾等領著轎夫,同到房子里去。”又見人跪稟道︰“小的是開店的,叩見大老爺。”梅公道︰“起來!”于是梅公下了轎,衙役領著一直引進里面。梅公抬頭一看,只見朝南三間小廳,左右兩旁擺下全堂交椅,中間設了公座筆硯,刑杖簽筒,一概俱全。梅公看了又看,往後又走。轉過屏門,一看又是二間書房,已設床帳朱漆交椅,俱已停當,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梅公在內安息,只見店中服侍之人,送上洗臉水來,梅白接了,與梅公淨了臉。又送一壺茶,少刻捧了杯筷燈燭等物來,梅白點燭,安了座位。梅公入座,吩咐道︰“下次不消過豐,只喜淡泊儉省,不喜美味佳肴。”眾衙役答應︰“曉得。”
梅公飲酒之間問道︰“你們是吏部衙役差來迎接的嗎?”不知梅公有什麼話問他們?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