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

類別︰集部 作者︰凌蒙初 書名︰二刻拍案驚奇

    詞雲︰

    瑞氣籠清曉。卷珠簾、次第笙歌,一時齊奏。無限神仙離蓬島,鳳駕鸞車初

    到。

    見擁個、仙娥窈窕。玉佩玎風縹緲,望嬌姿,一似垂楊裊。天上有,世間

    少。

    劉郎正是當年少。更那堪、天教付與,最多才貌。玉樹瓊枝相映耀,誰與安

    排忒好?有多少、風流歡笑。直待來春成名了,馬如龍、綠綬欺芳草。同富貴,

    又偕老。這首詞名《賀新郎》,乃是宋時辛稼軒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天下喜事,

    先說洞房花燭夜,最為熱鬧。因是這熱鬧,就有趁哄打劫的了。吳興安吉州富家

    新婚,當夜有一個做賊的,趁著人雜時節,溜將進去,伏在新郎的床底下了,打

    點人靜後,出來卷取東西。怎當這人家新房里頭,一夜停火到天明。床上新郎新

    婦,雲雨歡濃了一會,枕邊切切私語,你問我答,煩瑣不休,說得高興,又弄起

    那話兒來,不十分肯睡。那賊躲在床下,只是听得肉麻不過,卻是不曾靜悄。又

    且燈火明亮,氣也喘不得一口,何況脫身出來做手腳?只得耐心伏著不動,水火

    急時,直等日間床上無人時節,就床下暗角中撒放。如此三日夜,畢竟下不得手,

    肚中餓得難堪。顧不得死活,听得人聲略定,拚著命越越走出,要尋路逃去。火

    影下早被主家守宿人瞧見,叫一聲“有賊!”前後人多爬起來,拿住了。先是一

    頓拳頭腳尖,將繩捆著,整備天明送官。賊人哀告道︰“小人其實不曾偷得一毫

    物事,便做道不該進來,適間這一頓臭打也折算得過了。千萬免小人到官,放了

    出去,小人自有報效之處。”主翁道︰“誰要你報效!你每這樣歹人,只是送到

    官府,打死了才干淨。”賊人道︰“十分不肯饒我,我到官自有說話。你每不要

    懊悔!”主翁見他說得倔強,更加可恨,又打了幾個巴掌。

    捆到次日,申破了地方,一同送到縣里去。縣官審問時,正是賊有賊智,那

    賊人不慌不忙的道︰“老爺詳察,小人不是個賊,不要屈了小人!”縣官道︰

    “不是賊,是甚麼樣人,躲在人家床下?”賊人道︰“小人是個醫人,只為這家

    新婦,從小有個暗疾,舉發之時,疼痛難當,惟有小人醫得,必要親手調治,所

    以一時也離不得小人。今新婚之夜,只怕舊疾舉發,暗約小人隨在房中,防備用

    藥,故此躲在床下。這家人不認得,當賊拿了。”縣官道︰“那有此話?”賊人

    道︰“新婦乳名瑞姑,他家父親,寵了妾生子女,不十分照管他。母親與他一路,

    最是愛惜。所以有了暗疾,時常叫小人私下醫治。今若叫他到官,自然認得小人,

    才曉得不是賊。”知縣見他丁一確二說著,有些信將起來,道︰“果有這等事,

    不要冤屈了平人。而今只提這新婦當堂一認就是了。”

    原來這賊躲在床下這三夜,備細听見床上的說話。新婦果然有些心腹之疾,

    家里常醫的,因告訴丈夫,被賊人記在肚里。恨這家不饒他,當官如此攀出來。

    不惟可以遮飾自家的罪,亦且可以弄他新婦到官,出他家的丑。這是那賊人憊賴

    之處。那曉縣官竟自被他哄了,果然提將新婦起來。富家主翁急了,負極去求免

    新婦出官,縣官那里肯听?富家翁又告情願不究賊人罷了,縣官大怒道︰“告別

    人做賊也是你,及至要個證見,就說情願不究,可知是誣賴平人為盜。若不放新

    婦出來質對,必要問你誣告。”富家翁計無所出,方悔道︰“早知如此,放了這

    猾賊也罷,而今反受他累了。”

    衙門中一個老吏,見這富家翁傍徨,問知其故,便道︰“要破此猾賊也不難,

    只要重重謝我。我去稟明了,有方法叫他伏罪。”富家翁許了謝禮十兩。老吏去

    稟縣官道︰“這家新婦初過門,若出來與賊盜同辨公庭,恥辱極矣!老爺還該惜

    其體面。”縣官道︰“若不出來,怎知賊的真假?”老吏道︰“吏典到有一個愚

    見。想這賊潛藏內室,必然不曾認得這婦人的,他卻混賴其婦有約。而今不必其

    婦到官,密地另使一個婦人代了,與他相對。他認不出來,其誣立見,既可以辨

    賊,又可以周全這家了。”縣官點頭道︰“說得有理。”就叫吏典悄地去喚一娼

    婦打扮了良家,包頭素衣,當賊人面前帶上堂來,高聲稟道︰“其家新婦瑞姑拿

    到!”賊人不知是假,連忙叫道︰“瑞姑,瑞姑,你約我到房中治病的,怎麼你

    公公家里拿住我做賊送官,你就不說一聲?”縣官道︰“你可認得正是瑞姑了麼?”

    賊人道︰“怎麼不認得?從小認得的。”縣官大笑道︰“有這樣奸詐賊人,險些

    被你哄了。元來你不曾認得瑞姑,怎賴道是他約你醫病?這是個娼妓,你認得真

    了麼?”賊人對口無言,縣官喝叫用刑。賊人方才訴說不曾偷得一件,乞求減罪。

    縣官打了一頓大板,枷號示眾。因為無贓,恕其徒罪。富家翁新婦方才得免出官。

    這也是新婚人家一場大笑話,先說此一段做個笑本。小子的正話,也說著一

    個新婚人家,弄出好些沒頭的官司,直到後來方得明白。本為花燭喜筵,弄作是

    非苦海。不因天網恢恢,啞謎何時得解?

    卻說直隸甦州府嘉定縣有一人家,姓鄭,也是經紀行中人,家事不為甚大。

    生有一女,小名蕊珠,這倒是個絕世佳人,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許下本縣一個民家,姓謝,是謝三郎,還未曾過門。這個月里揀定了吉日,謝家

    要來娶去。三日之前,蕊珠要整容開面,鄭家老兒去喚整容匠。元來嘉定風俗,

    小戶人家女人篦頭剃臉,多用著男人。其時有一個後生,姓徐名達,平時最是不

    守本分,心性奸巧好淫,專一打听人家女子那家生得好,那家生得丑,因為要象

    心看著內眷,特特去學了那櫛工生活,得以進入內室;又去做那婚筵茶酒,得以

    窺看新人。如何叫得茶酒?即是那邊儐相之名,因為贊禮時節,在旁高聲“請茶!”

    “請酒!”多是他口里說的,所以如此稱呼。這兩項生意,多傍著女人行止,他

    便一身兼做了。此時鄭家就叫他與女兒蕊珠開面。徐達帶了篦頭家伙,一徑到鄭

    家內里來。蕊珠做女兒時節,徐達未曾見一面;而今卻叫他整容,煞是看得親切。

    徐達一頭動手,一頭覷玩,身子如雪獅子向火,那話兒如吃石髓的海燕,看看硬

    起來,可惜礙著前後有人,恨不就勢一把抱住弄他一會。鄭老兒在旁看見模樣,

    識破他有些輕薄意思。等他用手一完,急打發他出到外邊來了。

    徐達看得渾身似火,背地里手銃也不知放了幾遭,心里掉不下,曉得嫁去謝

    家,就設法到謝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到得那日,鄭老兒親送女兒過門。只見出

    來迎接的儐相,就是前日的櫛工徐達。心下一轉道︰“元來他又在此。”比至新

    人出轎,行起禮來,徐達沒眼看得,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口里哩雎觶br />
    把禮數多七顛八倒起來。但見︰東西錯認,左右亂行。信口稱呼,親翁忽為親媽;

    無心贊喝,該“拜”反做該“興”。見過泰山,又請岳翁受禮;參完堂上,還叫

    父母升廳。不管嘈壞郎君,只是貪看新婦。徐達亂嘈嘈的行過了許多禮數,新娘

    子花燭已過,進了房中,算是完了,只要款待送親吃喜酒。

    這謝家民戶人家,沒甚人力,謝翁與謝三郎只好陪客在外邊,里頭媽媽率了

    一二個養娘,親自廚房整酒;有個把當直的,搬東搬西,手忙腳亂,常是來不迭

    的。徐達相禮,到客人坐定了席,正要“請湯”,“請酒”是件贊唱,忽然不見

    了他。兩三次湯送到,只得主人自家請過吃了。將至終席,方見徐達慌慌張張在

    後面走出來,喝了兩句。比至酒散,謝翁見茶酒如此參前失後,心中不喜,要叫

    他來埋怨幾句,早又不見。當值的道︰“方才往前面去了。”謝翁道︰“怎麼尋

    了這樣不曉事的?如此淘氣!”親家翁不等茶酒來贊禮,自起身謝了酒。

    謝三郎走進新房,不見新娘子在內,疑他床上睡了,揭帳一看,仍然是張空

    床。前後照著,竟不見影。跑至廚房問人時,廚房中人多嚷道︰“我們多只在這

    里收拾,新娘子花燭過了,自坐房中,怎麼倒來問我們?”三郎叫了當值的,後

    來各處找尋,到後門一看,門又關得好好的。走出堂前說了,合家驚惶。當值的

    道︰“這個茶酒,一向不是個好人,方才喝禮時節看他沒心沒想,兩眼只看著新

    人,又兩次不見了他,而今竟不知那里去了。莫不是他有甚麼奸計藏過了新人麼?”

    鄭老兒道︰“這個茶酒,元不是好人。小女前日開面也是他,因見他輕薄態度,

    正心里怪恨,不想宅上茶酒也用著他。”鄭家隨來的僕人也說道︰“他元是個游

    嘴光棍,這篦頭贊禮,多是近新來學了攛哄過日子的,畢竟他有緣故,去還不遠,

    我們追去。”謝家當值的道︰“他要內里拐出新人,必在後門出後巷里去了。方

    才後門關好,必是他復身轉來關了,使人不疑,所以又到堂前敷衍這一回。必定

    從前面轉至後巷去了,故此這會不見,是他無疑。”

    此時是新婚人家,{}子火把多有在家里,就每人點著一根,兩家僕人與

    同家主共是十來個,開了後門,多望後巷里趕來。元來謝家這條後門路,是一個

    直巷,也無彎曲,也無傍路。火把照起,明亮猶同白日,一望去多是看見的。遠

    遠見有兩三個人走,前頭差一段路,去了兩個,後邊有一個還在那里。疾忙趕上

    拿住,火把一照,正是徐茶酒,問道︰“你為何在這里?”徐達道︰“我有些小

    事,等不得酒散,我要回去。”眾人道︰“你要回去,直不得對本家說聲?況且

    好一會不見了你,還在這里行走,豈是回去的?你好好說,拐將新娘子那里去了?”

    徐達支吾道︰“新娘子在你家里,豈是我掌禮人包管的?”眾人打的打,推的推,

    喝道︰“且拿這游嘴光棍到家里拷問他出來!”一群人擁著徐達,到了家里。兩

    家親翁一同新郎各各盤問,徐達只推不知。一齊道︰“這樣頑皮賴骨,私下問他,

    如何肯說!綁他在柱上,待天明送到官去,難道當官也賴得?”遂把徐達做一團

    捆住,只等天明。此時第一個是謝三郎掃興了。不能夠握雨攜雲,整備著鼠牙雀

    角;喜筵前枉喚新郎,洞房中依然獨覺。眾人鬧鬧嚷嚷簇擁著徐達,也有嚇他的,

    也有勸他的,一夜何曾得睡?徐達只不肯說。

    須臾,天已大明,謝家父子教眾人帶了徐達,寫了一紙狀詞,到縣堂上告準,

    面稟其故。知縣驚異道︰“世間有此事?”遂喚徐達問道︰“你拐的鄭蕊珠那里

    去了?”徐達道︰“小人是婚筵的茶酒,只管得行禮的事,怎曉得新人的去向?”

    謝公就把他不辭而去、在後巷趕著之事,說了一遍。知縣喝叫用刑起來,徐達雖

    然是游花光棍,本是柔脆的人,熬不起刑。初時支吾兩句,看看當不得了,只得

    招道︰“小人因為開面時,見他美貌,就起了不良之心。曉得嫁與謝家,謀做了

    婚筵茶酒,預先約會了兩個同伴埋伏在後門了。趁他行禮已完,外邊只要上席。

    小人在里面一看,只見新人獨坐在房中,小人哄他還要行禮,新人隨了小人走出,

    新人卻不認得路,被小人引他到了後門,就把新人推與門外二人。新人正待叫喊,

    卻被小人關好了後門,望前邊來了,仍舊從前邊抄至後巷,趕著二人。正要奔脫,

    看見後面火把明亮,知是有人趕來,那兩個人顧不得小人,竟自飛跑去了。小人

    有這個新人在旁,動止不得。恰好路旁有個枯井,一時慌了,只得抱住了他,攛

    了下去,卻被他們趕著,拿了送官。這新人現在井中,只此是實。”知縣道︰

    “你在他家時,為何不說?”徐達道︰“還打點遮掩得過,取他出井來受用。而

    今熬刑不起,只得實說了。”知縣寫了口詞,就差一個公人押了徐達,與同謝、

    鄭兩家人,快到井邊來勘實回話。

    一行人到了井邊,鄭老兒先去望一望,井底下黑洞洞,不見有甚聲響,疑心

    女兒此時畢竟死了,扯著徐達狠打了幾下,道︰“你害我女兒死了,怕不償命!”

    眾人勸住道︰“且撈了起來,不要廝亂,自有官法處他。”鄭老兒心里又慌又恨,

    且把徐達咬住一塊肉,不肯放,徐達殺豬也似叫喊。這邊謝公叫人停當了竹兜繩

    索,一面下井去救人。一個膽大些的家人,縛好了,掛將下去。井中無水,用

    手一摸,果然一個人蹲倒在里面。推一推看,已是不動的了。抱將來放在兜中,

    吊將上去。眾人一看,那里是甚麼新娘子?卻是一個大胡須的男子,鮮血模糊,

    頭多打開的了。眾人多吃了一驚。鄭老兒將徐達又是一巴掌,道︰“這是怎麼說?”

    連徐達看見,也嚇得呆了。謝公道︰“這又是甚麼蹊蹺的事?”對了井中問下邊

    的人道︰“里頭還有人麼?”井里應道︰“並無甚麼了,接了我上去。”隨即放

    繩下去,接了那個家人上來,一齊問道︰“井中還有甚麼?”家人道︰“止有些

    石塊在內,是一個干枯的井,方才黑洞洞的摸起來的人,不知死活,可正是新娘

    子麼?”眾人道︰“是一個死了的胡子,那里是新人?你看麼!”押差公人道︰

    “不要鳥亂了,回復官人去,還在這個入娘的身上尋究新人下落。”鄭、謝兩老

    兒多道︰“說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尸首,一同公人去稟白縣官。

    知縣問徐達道︰“你說把鄭蕊珠推在井中,而今井中卻是一個男尸,且說鄭

    蕊珠那里去了?這尸是那里來的?”徐達道︰“小人只見後邊趕來,把新人推下

    井里是實。而今卻是一個男尸,連小人也猜不出了。”知縣道︰“你起初約會這

    兩個同伴,叫做甚麼名字?必是這二人的緣故了。”徐達道︰“一個張寅,一個

    李卯。”知縣寫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來。甕中捉鱉,立時拿到,每人一夾棍,

    只招得道︰“徐達相約後門等待,後見他推出新人來,負了就走。徐達在後趕來,

    正要同去,望見後面火把齊明,喊聲大震,我們兩個膽怯了,把新人掉與徐達,

    只是拚命走脫了。已後的事,一些也不知,又對著徐達道︰“你當時將的新人,

    那里去了?怎不送了出來,要我們替你吃苦?”徐達對口無言,知縣指著徐達道︰

    “還只是你這奴才奸巧!”喝叫再夾起來,徐達只喊得是小人該死,說來說去,

    只說到推在井中,便再說不去了。知縣便叫鄭、謝兩家父親與同媒妁人等,又拘

    齊兩家左右鄰里,備細訪問。多只是一般不知情,沒有甚麼別話,也沒有一個認

    得這尸首的。知縣出了一張榜文,召取尸親家屬認領埋葬,也不曾有一個說起的。

    鄭、謝兩家自備了賞錢,知縣又替他寫了榜文,訪取鄭蕊珠下落,也沒有一個人

    曉得影響的。知縣斷決不開,只把徐達收在監中,五日一比。謝三郎苦毒,時時

    催稟。縣官沒法,只得做他不著,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徐達起初一時做差了事,

    到此不知些頭腦,教他也無奈何,只好巴過五日,吃這番痛棒,也沒個打听的去

    處,也沒個結局的法兒,真正是沒頭的公事,表過不提。

    再說鄭蕊珠那晚被徐達拐至後門,推與二人,便見把後門關了,方曉得是歹

    人的做作。欲待叫著本家人,自是新來的媳婦,不曾知道一個名姓,一時叫不出

    來,亦且門已關了,便口里喊得兩句“不好了”,也沒人听得。那些後生背負著

    只是走,心里正慌,只見後面趕來,兩個人撇在地上竟自去了。那個徐達一把抱

    來,丟在井里。井里無水,又不甚深,只跌得一下,毫無傷損。听見上面眾人喧

    嚷,曉得是自己家人,又火把齊明,照得井里也光,鄭蕊珠負極叫喊救人,怎當

    得上邊人拿住徐達,你長我短,嚷得一個不耐煩。婦人聲音,終究嬌細,又在井

    里,那個听見?多簇擁著徐達,吆吆喝喝一路去了。鄭蕊珠听得人聲漸遠,只叫

    得苦,大聲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想道︰“此時上邊未必無人走動。”高叫

    兩聲“救人!”又大哭兩聲,果然驚動了上邊兩個人。只因這兩個人走將來,有

    分教︰黃塵行客,翻為墜井之魂;綠鬢新人,竟作離鄉之婦。

    說那兩個人,是河南開封府杞縣客商,一個是趙申,一個是錢巳,合了本錢,

    同到甦、松做買賣,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此經過。聞得啼哭喊叫之聲卻

    在井中出來,兩個多走到井邊,望下一看。此時天光照下去,隱隱見是個女人,

    問道︰“你是甚麼人在這里頭?”下邊道︰“我是此間人家新婦,被強盜劫來丟

    在此的,快快救我出來,到家自有重謝。”兩人听得,自商量道︰“從來說‘救

    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況是個女人,怎能勾出來?沒人救他,必定是死。我

    每撞著也是有緣,行囊中有長繩,我每墜下去救了他起來。”趙申道︰“我溜撒

    些,等我下去。”錢巳道︰“我身子坌,果然下去不得,我只在上邊吊著繩頭,

    用些笨氣力罷。”也是趙申悔氣到了,見是女子,高興之甚,揎拳裸袖,把繩縛

    在腰間,雙手吊著繩。錢巳一腳踹著繩頭,雙手提著繩,一步步放將下去。到了

    下邊,見是沒水的,他就不慌不忙對鄭蕊珠道︰“我救你則個。”鄭蕊珠道︰

    “多謝大恩。”趙申就把身上繩頭解下來,將鄭蕊珠腰間如法縛了,道︰“你不

    要怕,只把雙手吊著繩,上邊自提你上去,縛得牢,不掉下來的。快上去了,把

    繩來吊我。”鄭蕊珠巴不得出來,放著膽吊了繩,上邊錢巳見繩急了,曉得有人

    吊著,盡氣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來。錢巳抬頭一看,卻是一個艷妝的女子,雖

    然鬢亂釵橫,卻是天姿國色。猛地井里現身,疑是龍宮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干出沒天理的夠當來,起初錢巳與趙申

    商量救人,本是好念頭;一下子救將起來,見是個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

    思量道︰“他若起來,必要與我爭,不能夠獨享,況且他囊中本錢盡多,而今生

    死之權,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來,這女子與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听

    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繩下來?”錢巳發一個狠道︰“結果了他罷!”在井

    旁掇起一塊大石頭來,照著井中叫聲︰“下去!”可憐趙申眼盼盼望著上邊放繩

    下來,豈知是塊石頭?不曾提防的,回避不及,打著腦蓋骨,立時粉碎,嗚呼哀

    哉了。

    鄭蕊珠在井中出來,見了天日,方抖擻衣服,略定得性。只見錢巳如此做作,

    驚得魂不附體,口里只念阿彌陀佛。錢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

    他下去,結果了他性命。”鄭蕊珠心里道︰“是你的仇人,豈知是我的恩人!”

    也不敢說出來,只求送在家里去。錢巳道︰“好自在的話!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

    來,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還你家去?我是河南開封富家,你到我家里,就做我

    家主婆,享用富貴了。快隨我走!”鄭蕊珠昏天黑地,不認得這條路是那里,離

    家是近是遠,又沒個認得的人在旁邊,心中沒個主見。錢巳催促他走動道︰“你

    若不隨我,仍舊攛你在井中,一石頭打死了,你見方才那個人麼?”鄭蕊珠懼怕,

    思量無計,只得隨他去。正是︰才脫風狂子,又逢輕薄兒。情知不是伴,事急且

    相隨。

    錢巳一路分付鄭蕊珠,教道他到家見了家人,只說甦州討來的;有人來問趙

    申時,只回他還在甦州就是了。不多幾日,到了開封杞縣,進了錢巳家里,誰知

    錢巳家中還有一個妻子萬氏,小名叫做蟲兒。其人狠毒的甚,一見鄭蕊珠,就放

    出手段來,無所不至擺布他。將他頭上首飾,身上衣服,盡多奪下,只許他穿著

    布衣服。打水做飯,一應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當。一件不到,大棒打來。鄭蕊

    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銀子討我的。平白地強我來,怎如此

    毒打得我!”那個萬蟲兒那里听你分訴?也不問著來歷,只說是小老婆,就該一

    味吃醋蠻打罷了。萬蟲兒一向做人惡劣,是鄰里婦人,沒一個不相罵斷的。有一

    個鄰媽,看見他如此毒打鄭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見鄭蕊珠口中如此說話,

    心里道︰“又不嫁,又不討,莫不是拐來的?做這樣陰騭事,坑著人家兒女!”

    把這話留在心上。

    一日,錢巳出到外邊去了。鄭蕊珠打水,走到鄰媽家借水桶。鄰媽留他坐著,

    問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為何宅上爹娘肯遠嫁到此,吃這般磨折?”鄭蕊

    珠哭道︰“那里是爹娘嫁我來的!”鄰媽道︰“這等,怎得到此?”鄭蕊珠把身

    許謝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拋在井中之事,說了一遍。鄰媽道︰“這等,是錢

    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隨他的了。”鄭蕊珠道︰“那里是!其時還有一個人下井,

    親身救我起來的。這個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後,就將繩接他,誰知錢家那廝狠

    毒,就把一塊大石頭丟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時一來認不得家里,

    二來怕他那殺人手段,三來他說道到家就做家主婆,豈知墮落在此受這樣磨難!”

    鄰媽道︰“當初你家的與前村趙家一同出去為商,今趙家不回來,前日來問你家

    時,說道還在甦州,他家信了。依小娘子說起來,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趙

    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當官告明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間之苦?”

    鄭蕊珠道︰“只怕我跟人來了,也要問罪。”鄰媽道︰“你是婦人家,被人迫誘,

    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對趙家說了,趙家必定告狀,再與你寫一張首狀,

    當官遞去。你只要實說,包你一些罪也沒有,且得還鄉見父母了。”鄭蕊珠道︰

    “若得如此,重見天日了。”

    計較已定,鄰媽一面去與趙家說了。趙家赴縣理告,這邊鄭蕊珠也拿首狀到

    官。杞縣知縣問了鄭蕊珠口詞,即時差捕錢巳到官。錢巳欲待支吾,卻被鄭蕊珠

    是長是短,一口證定。錢巳抵賴不去,恨恨的向鄭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

    我!”鄭蕊珠道︰“那個救我的,你怎麼打殺了他?”錢巳無言。趙家又來求判

    填命。知縣道︰“殺人情真,但皆系口詞,尸首未見,這里成不得獄。這是嘉定

    縣地方做的事,鄭蕊珠又是嘉定縣人,尸首也在嘉定縣,我這里只錄口詞成招,

    將一行人連文卷押解到嘉定縣,結案就是了。”當下先將錢巳打了三十大板,收

    在牢中。鄭蕊珠召保,就是鄰媽替他遞了保狀,且喜與那個惡婦萬蟲兒不相見了。

    杞縣一面疊成文卷,僉了長解,把一干人多解到甦州府嘉定縣來。

    是日正逢五日比較之期,嘉定知縣帶出監犯徐達,恰好在那里比較。開封府

    杞縣的差人投了文,當堂將那解批上姓名逐一點過,叫到鄭蕊珠,蕊珠答應。徐

    達抬頭一看,卻正是這個失去的鄭蕊珠,是開面時認得親切的,大叫道︰“這正

    是我的冤家!我不知為你打了多少,你卻在那里來?莫不是鬼麼?”知縣看見,

    問徐達道︰“你為甚認得那婦人?”徐達道︰“這個正是井里失去的新人,不消

    比較小人了。”知縣也駭然道︰“有這等事?”喚鄭蕊珠近前,一一細問,鄭蕊

    珠照前事細說了一遍。知縣又把來文逐一簡看,方曉得前日井中死尸,乃趙申被

    錢巳所殺。遂吊取趙申尸首,令仵作人簡驗得頭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塊打傷身

    死。將錢巳問成死罪,抵趙申之命。徐達拐騙雖事不成,禍端所自,問三年滿徒。

    張寅、李卯各不應罪。鄭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給還原夫謝三郎完配。趙申尸骨,

    家屬領埋,系隔省,埋訖,釋放寧家。知縣發落已畢,笑道︰“若非那邊弄出,

    解這兩個人來,這件未完何時了結也!”嘉定一縣傳為新聞。

    可笑謝三郎,好端端的新婦,直到這日方得到手,已是個弄殘的了。又為這

    事壞了兩條性命,其禍皆在男人開面上起的。所以內外之防,不可不嚴也。男子

    何當整女容?致令惡少起頑凶。今朝試看含香蕊,已動當年函谷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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