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涇陽陂寄信結奇緣

類別︰集部 作者︰清•煙霞主人 書名︰躋雲樓

    話說柳毅得了這宗金子,日用微覺從容,遂把功名一道從新提起。到得來年,就是一個科分。柳毅把家安妥,辭拜了母親,早赴長安而去。到了方中,雇了下處,日夜留心讀書,靜候進場。這且莫題。

    卻說長安東有道涇河,河中有個龍王,姓敖,名虔。所生二子,長名慧郎,次名痴郎。敖虔與洞庭湖大王辰熙常同伴行雨,兩個相交甚密。辰熙有個女兒,名喚螭娘,就許配了痴郎。

    敖虔宮內有個婢女,叫做兒。人材豐俊,心計詭譎。從小與痴郎有染,長至成人,亦時與敖虔私通,龍婆並不能拘管。螭娘過門之日,兒恐其奪寵。把痴郎叫到一邊,說道︰“方才在新娘房里,听見他罵你。”痴郎問道︰“他罵我什麼?”兒道︰“他說你系鱉精,怎堪上配龍女。”痴郎道︰“果然嗎?”兒道︰“我從幾會說謊話來?”痴郎信以為真,怒道︰“賤人欺我太甚!我今生誓不與他成親。”從此別異鋪,並不近螭娘的身邊。螭娘向他說話,痴郎並不答理,惟與兒縱情恣欲,竟似未曾娶過親的一般。兒心猶未休,還要置螭娘于死地。這正是︰

    須下毒中手,方得分外歡。

    卻說涇河水中每年出寶珠一顆,涇陽君祝壽玉帝,定執此珠為禮,俱叫龍婆收著。龍婆一日拿出來看,不知不覺被兒竊去,暗放在螭娘頭面箱中。

    及玉帝壽期已到,敖虔向龍婆來要此珠,那里還有!敖虔把龍婆百般打罵,如何還找得出!兒插嘴道︰“大王卻不必著急!二娘子頭面箱里有顆珠子,何不要來看看?”敖虔就叫龍婆向螭娘來要,螭娘道︰“娘家並未陪我珠子,箱子里有什麼珠子?”兒道︰“有與沒有,把箱子拿來大王看看,何妨?”螭娘執意不給,卻被兒強力奪去。把箱子拿到中堂,打開一看,那珠子果然在內。敖虔大怒,罵道︰“這等賤婦,欺壓吾兒,抵盜吾寶,要作何用!立即逐出門外,叫他在涇陽坡中以牧放囚龍為事!”螭娘有口難訴,再不準她回家來了。兒大遂其願,就與痴郎明鋪夜蓋,直同夫婦一般。這且莫題。

    卻說柳毅應試長安,場務已畢。候至揭曉,因詩腰偶倒一字,落第而歸。一日走到個書房門前,柳毅向里一看,門上懸著“育英齋”三個字的一面匾額,下貼對聯一付︰

    絳丈流風邈,琴堂化雨新。

    柳毅看了,心中喜道︰“這定是位名師,何不進去一談,以抒悶懷?”走至屋中,先生不知那里去了。幾上有未就的詩稿一幅,上面寫著兩句︰

    臥牛覺陰短,棲鳳嫌葉長。

    柳毅問道︰“此詩何人所作?其徒答道︰“是家師。因院中竹子,偶成佳句。下邊竟絕對了,外去構思,不知幾時才回。”柳毅道︰“對有何難?”遂拈起筆來,足上兩句以相嘲雲︰

    節外瓊森枝,腹中苦無禳。

    武陵柳毅續貂

    詩已寫完,心中笑道︰“荒塾村師,如此不通!還敢誤人子弟!”仍出門而走。

    往前走到涇陽陂邊,見一個放羊的少婦坐著啼哭。你道這個婦人是怎生的打扮?

    容顏妖嬈,坐陂邊,哀音繚繞。姿近王嬙,年還小;態似鄭旦,女中真希少。淚眼怎開,秋波漾,啼口半掩輔頰好。含冤負恨有誰曉?齎咨涕泣,意欲向人表。

    右調寄《醉落魂》

    卻說柳毅來的漸近,那婦人收淚站起,問道︰“相公,你莫不是武陵縣柳郎嗎?”柳毅答道︰“小生正是。”那婦人道︰“妾有一事相煩,望相公萬勿辭,柳毅問道︰“娘子有何事?若可效力,斷不敢辭!”那婦人道︰“妾乃洞庭君之女,與涇陽君次郎為妻。被婢所譖,逐出在此。煩相公捎書一封,叫我爹媽好來救我。”柳毅道︰“這卻不難,但洞庭君深居水府,書從何處投進?”那婦人道︰“相公回家定過洞庭。洞庭湖北岸有龍王廟一座,廟後有大橘子樹一棵。你走到那里,把橘子樹重擊三聲,水中就有人出來照應。”柳毅道︰“既是這樣,速寫書來!我好帶去。”那婦人忙把裙上白綾扯下了半幅,咬破指頭一個,就寫了血書一道︰

    不孝女螭娘叩稟父母大人膝下︰兒自嫁至敖門,不幸被婢女兒陷害。始見惡于丈夫,後觸怒于公婆。逐出陂外,看守牧羊。夜里不避風霜,晝間缺乏衣食。萬般苦狀,難更僕數。見字速來相救,稍遲則兒命休矣!臨啟曷勝翹企之至!

    螭娘把書寫完封好,交與柳毅。屈身拜道︰“千萬奉托,切勿相誤!”柳毅答道︰“些須小事,娘子放懷!”

    柳毅帶著這封書子,往前走去。走了些時,已到洞庭湖北岸。岸上果有座龍王廟,廟後果有棵橘子樹。柳毅去把橘子樹擊了三下,立時從水中出來一個夜叉,問道︰“是做什麼的?”柳毅答道︰“是要見大王投家書的。”夜叉道︰“相公少待!我先去稟知大王,再來請你!”說罷,復跳入湖中去了。

    住有半頓飯時,只見湖水兩開,從中現出一條干路。夜叉上來說道︰“大王請相公里面相會!”柳毅跟定夜叉,向前直走。不多時,已到水晶宮前。你說這宮,好不耐人觀瞻︰

    但見門牆高聳,殿宇巍峨。東廊西廂,無非琉璃碧瓦,紅牆斗拱畫棟雕梁。檐前鐵馬,觸洪濤而無風自響,扉上銅駝,映清流而昏夜常明。視虯祁之規模,尤覺宏整;較阿房之形勢,倍增壯麗。真乃海藏龍宮,不同帝居王府。

    那夜叉把柳毅領到殿前,早有位大王白袍玉帶、金冠皂靴,在上相候。看見柳毅,降階相迎。同到殿上,敘禮讓坐。那大王問道︰“先生尊姓?”柳毅答道︰“晚生姓柳。”又問道︰“從何處來?”答道︰“從長安應試而來。”又問道︰“帶的何書?”答道︰“晚生路過涇陽,陂前有一個牧羊的少婦。他說是大王的令愛,特修一書,托晚生帶來。”就把書子呈上。洞庭君拆開一看,長嘆道︰“此皆老夫之罪也!”又從背靠後轉出一位大王,黑袍玉帶,紫袍皂靴。過來與柳毅見禮,就在洞庭君右首坐下。柳毅問洞庭君道︰“這是何人?”答道︰“此乃三舍弟,號為錢塘君。”洞庭君向柳毅說道︰“老夫適有要事,暫著舍弟奉陪。先生萬勿見怪!”柳毅道︰“大王有事自管照料!”洞庭君退去。

    卻說洞庭君轉到別殿,坐了公座。把令牌一擊,大小水族俱來听令,就差了鱉元帥、鼉將軍、鰣總兵、魴督司四員大將,率領三千水族,直往涇陽進發,去救螭娘。

    洞庭君又修了一道本章,上奏玉帝。其本雲︰

    蓋聞萬化原于閨門,人道始自夫婦。此名分所宜正,而嫌疑尤當別也。敖虔父子,听奴婢之唆撥,逐匹儷于野外;昧家主之體統,圖聚塵于宮中。有玷風教,取戾綱常。臣已統兵剿沒,用彰天討。擅興之罪,疏奏候旨。

    玉帝批道︰“敖氏顛亂倫常,理應剿滅。涇陽河水府事,暫著辰杰代管”。洞庭君接旨已過,仍轉回大殿,與柳毅彼此敘談,這且不表。

    卻說涇陽君敖虔,領著慧郎,往極西國行雨,只剩得痴郎在家守宮。八月盡間,天還不甚涼。痴郎領著兒,在一個內書房里赤身露體交媾起來,無所不至。忽看門的老蟹進來稟道︰“從東南來了一枝人馬,好像洞庭大王那邊來給二娘出氣的。少爺當作準備?”痴郎道︰“料他不敢。若是來接那賤人,叫他陂前去接罷!並不必進我門來。”老蟹唯唯而退。

    說話終間,四員大將已把看門的老蟹殺訖,將闖至書房門前。兒見勢頭不順,衣裳並沒及穿,赤著身子,往外就跑。早被鰣總兵揪住頭發,不能動轉了。痴兒見兒被擒,手執大刀,出來交戰。被魴督司一腳把刀踢落在地,著人背後綁住。四員大將直入後宮,把龍婆並慧郎夫人俱各梟首。轉回殿上坐下,叫痴郎跪在一邊,把兒拉翻在地。著人行杖,五板一換,直打得兩臀肉盡,方才歇手。又抽出脊筋,取出肝腸,然後把痴郎殺死。宮內一切水族,並沒走脫一個。

    卻說敖虔父子,行雨已畢,回至半路,耳熱眼跳,甚是驚恐。意料家中有事,極力趕來。剛到門首,四員大將從宮內走出。鼉將軍看見,沒用分說,過去一刀一個,俱各殺了。又進入宮里,放起火來。才統領水族,往陂前去接螭娘。按下不表。

    卻說柳毅與洞庭君兄弟兩個正在殿上坐著說話,忽見一條赤龍,駝著一紅裝女子,騰空而來,落在殿前。那女子一見柳毅,叩頭相謝,向洞庭君道︰“柳君系孩兒的大恩人,父王斷勿輕待!”洞庭君道︰“老夫感佩在心,何煩女兒相囑!”那女子走入後宮而去。

    午刻,宴柳毅于碧霄殿,單著錢塘君相陪。旨酒佳肴,人間並未經嘗過。席終,柳毅告辭,錢塘君留道︰“先生才到寒舍,少歇一宵,明晨著人送出湖去。弟還有一言冒瀆,須得晚間相商。我暫且領先生外邊去走走。”

    柳毅同錢塘君出了宮門,到了一園中。異樹奇花,不可勝數。當中有座亭子,上懸“照遠亭”三字。進入里邊,上懸著大鏡一塊。柳毅問道︰“此鏡何用?”錢塘君道︰“這鏡能遠照萬里,後照百年。先生請近前照照!”柳毅听說,過去一照。見一個大池,池內兩條老蛟,鎖在鐵柱子上。柳毅問道︰“這系何故?”答道︰“此乃悍蛟,日後定作大孽,暫且鎖禁在此。”又看見二座大山,山上有一只大虎、數只小虎,咆哮跳梁。柳毅若有懼色,錢塘君道︰“此虎雖惡,終屬有人拘管。先生文武全才,上山伏虎豹,下海擒蛟龍,時來正借此顯名當代,何故作此怯懦情狀?”說完,回到宮來。

    天色已黑,涵光軒內,點上燈燭,擺上肴核。從此洗盞更酌,彼此談心。錢塘君道︰“老夫聞先生詩才最好,願聆佳作,以開鄙懷。就以洞庭湖為題,韻限庚字。”柳毅略不推辭,開口詠一詩,道︰

    巴陵勝狀在洞庭,氣象千般莫可名。

    朝霧潛通雲夢域,晚煙隱射岳陽城。

    平流何待中秋月,內伏神龍水自清。

    勿羨禹功明德遠,安瀾同致歷萬庚。

    錢塘君道︰“先生過獎!愚兄弟安敢上擬神禹!”柳毅問道︰“大王欲與晚生相商何事?敢請說明!”錢塘君道︰“舍佷女新寡,慕君高義,願充下陳,望先生笑納!”柳毅心中暗想︰“山陰結婚,徒成畫餅。這如何還敢認真?”答道︰“大王見愛,晚生心感。但家有老母,尚須稟命,暫且相辭。”錢塘君道︰“先生既不敢自專,小弟亦難以相強。果系有緣,終須後會。”晚上,就照管柳毅在湛然居中睡去。

    次早,柳毅要走。洞庭君道︰“先生不必過急,飯後定送先生出湖。”少頃,見一鱖婆,手托金盤,盤內盛一珠子,送至洞庭君前。洞庭君道︰“小女蒙君大恩,無以為報。聊借此珠,以伸微情。日後明珠還浦,始見先生與小女原非陌上人也。”柳毅把珠子收訖,隨後飯到。飯過,洞庭君道︰“愚兄弟親送先生出湖!”于是,攜手同行湖底,仍開出一條干路。走有里許,已登湖南岸上。洞庭君道︰“先生既撲正路,愚兄弟從此作別了。”說罷,彼此一揖而散。

    柳毅往前走不多時,已到梅花村前。進得門來,參拜了母親,就把所遇龍女之事說了一番。莊氏道︰“你前年所遇是虎,今年所遇是龍。雲龍風虎之從,定主功名顯達之兆。可惜我年已衰老,未必及見了。”柳毅道︰“母親自應壽比南山,何必以此為慮!”

    那料大限難逃,住有月余,莊氏竟自故去。發送已過,柳毅落得一空如洗,並無半點倚靠。賈慶長夫婦諸般照應,自不必說。

    但不知柳毅幾時才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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