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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子部 作者:(明)章懋 书名:枫山语录

    或問:孔子論易主義理,無一語卜筮,而朱子專主卜筮之説為非?先生曰:伏義氏畫卦,文王周公繫辭,本為卜筮而作,孔子於大傳,如所謂開物成務興神物以前民用,所謂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者,皆以卜筮言也。朱子本義,無非因卜筮而發明其義理以示人,如所謂語子惟孝、語臣惟忠、必中必正、乃吉乃亨者是也,則義理與卜筮豈可岐而二之哉。若專論義理而不本卜筮,則必流於王弼之祖尚清虚;若專談卜筮而不根義理,則為巫史之妄談禍福矣。豈聖賢著述之意哉?觀於左傳所載穆姜占艮之隨,而論元亨利貞之義;子服惠伯論南蒯占坤之黄裳,而謂忠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是易之不可以占險,豈有不孝不弟為奸為盜而有卜筮大吉之理乎?春秋首止之会,周惠王將以私愛易嫡,齊桓公合諸侯以定世子,夫子則許之;鄭文公奉王命而不與盟,夫子則責之。是皆以道不以位也。道之公,所以匡其位之有不公者也。

    捨象數而求理,則未免淪於虚無;泥象數而不求理,則未免淫於術數。惟不泥於象數,而亦不離乎象數,斯可以言易矣。

    朱子語類一書,雖出門人所記,不敢謂其字字句句皆無差誤,而其中所載大而天地鬼神之奥,小而一事一物之宜,凡所以窮理修身應事接物、與夫治國平天下之道,靡所不備,大有功於後學。

    聖人之道與天地並,而六經之作所以載道是也。若易以順性命之理,書以記政事之實,詩以理性情之正,春秋以示禁戒之嚴,禮以正行,樂以和心,皆切於日用,不可以一日廢也。人能誦是經而有得焉,則可以修身,可以齊家,可以治國平天下,無所施而不當矣。

    或謂:綱目書法,謂莽操懿裕楊堅皆同簒弑,而有書莽、書主、書帝之異;賈充楊素李勣李林甫罪惡百倍,扬雄而書死、書卒不同。而為朱子之失?先生曰:鄭莊公之子忽為世子,而突乃庶子,皆由祭仲而立。春秋於忽止書世子,而突書鄭伯;晉獻公之子奚齊、卓子皆為里克所弑,而春秋一書殺其君之子,一書弑。其例不同,聖筆予奪固有深意,則綱目之書莽書帝書主,亦必有謂,豈可以一例裁之乎?彼充素與勣林甫皆無狀小人,不足責,而雄乃好古樂道、以儒名者,乃亦如是,則綱目書死,豈非春秋責備賢者之意乎。

    秉史筆者,當以是非論,不當以成敗論。以成敗論人,天下無全人矣。成帝時以大將軍王鳳以帝舅擅權用事,京兆尹王章言鳳誣罔不忠不可任用,宜便選忠賢。成帝悦其言而不能用,遂為鳳所陷以死。班孟堅議章不量輕重,然則循黙充位全軀保妻子之臣,乃為能量輕重者乎。

    東萊為文公作白鹿洞記,文公與之商訂可否,三數徃復而後定。古人相切磋有如是者。

    黄仲昭纂修閩志,所立義例最為精當,無可議者。但事目中先後次第,有不以類相從者,如水利乃陂堰井塘之類,而列於坑塲土産之中;恤政一條雜於陵墓古蹟之間,俱似未當。又人物類流寓,乃名人賢士;方伎雖小道,亦各有用於世者。不當次於神異仙釋之後也。凡若此類,更須詳定為佳。

    世之傳人物者,徃徃有取於竒節偉行以驚世動俗;而於庸行之善者,則以為常事,不書而悦於茍難,殆非聖人中庸之教也。若曾子固以洪渥所存人人所易到而載之,得非有見於是邪。

    昔曺子建制譙樓畵角三弄之曲,初弄曰為君難為臣亦難難又難,次弄曰創業難守成亦難難又難,三弄曰起家難保家亦難難又難。詞皆悲壯激切,使有國有家者聞而知之,必將惕厲於心,進而徳修而業,終日乾乾,弗敢一息自暇自逸。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而天下國家無難治者矣。

    蒙古氏之有天下也,治率不師古禮樂刑政,無足稱述。獨文章一脉,代有作者,未嘗絶響。若虞伯生、范徳機、楊仲弘、揭曼碩、歐陽原功、馬伯庸、薩天錫,暨吾鄉黄晉卿、柳道傳諸人,各以其詩文鳴,莫不涵淳茹和,出入漢唐。郁乎彬彬,何其盛也。

    吾廷介問先生何所著述,先生曰:不敢著述,欲將朱子語類及文集所載,纂輯成書,以發明四書經傳注。但力未及,况秀才又都習舉業,因無能相助用此功者。董遵適又出仕矣。

    譜者一家之史也。國有史則其君之明暗、臣之忠邪、政之是非得失,善可法惡可戒,昭昭于後世。族有譜,則自大宗以及小宗,其人之賢愚貴賤貧富,一覽具見,雖不若史氏之褒善貶惡,而勸懲之意固未始不存乎其間也。

    聖人在上,則以其道行賞罰於天下,而立一時之政治;聖人在下,則以其道寓賞罰於筆削,而立萬世之政治。先王之世,五服以命有徳,五刑以討有罪,此賞罰之賞罰也。夫子作春秋,榮華衮於一字之褒,凛鈇鉞於片言之貶,是乃不賞之賞不罰之罰也。賞罰之權,僅可施諸其身;而春秋之賞罰,則其身雖死,而不得逃焉。賞罰之權,僅能勸懲於一時;而春秋之賞罰,則足以勸懲於千百世之久。夫子雖窮不得位,其功顧不大於有位者歟!天下之不能有君子而無小人,猶造化之不能有陽而無隂也,故聖人作易於陽,則引翼之扶持之,惟恐其不盛;於隂則排擯之抑遏之,惟恐其或盛。凡易之所謂吉所謂亨所謂利者,必多陽也,否則隂之比陽應陽從陽而得正者也;其所謂凶所謂悔所謂吝者,必多隂也,否則陽之比隂從隂應隂而失正者也。故曰:聖人之情見乎辭。聖人之情何情也?扶陽抑隂之情也。扶陽固為君子謀,而抑隂未必不為小人謀也。是故拔茅征吉、戸庭無咎,謀出處也;扬于王庭、括囊不害,謀語黙也;乾而惕厲、震而修省、損而懲忿窒慾、益而遷善改過,謀所以修身也;臨而保民、觀而設教、巽而申命行事、噬嗑而明罰勑法,謀所以治人也;飲食於需、宴息於隨、避難於否、致命於困、反身修徳於蹇,則於處常處變之事,無一不為之謀焉。易之拳拳於君子者如此,其於小人也則不然,履霜則恐其堅、娶女則憂其壯、童牛是牿、金柅是繫、惡羸豕之躑躅、戒剥床之滅貞,誠不為之謀矣。然使小人知所悟焉,必將曰覆餗而形渥、負乘而致寇,易葢戒我不可以覆餗而負乗也;獲狐於田、射隼於墉,易又教我不可以為狐而為隼也。小人弗用,小人弗克,吾而不為小人,則用矣克矣。能不反乎!此則易之一言一字,皆小人之藥石,不為之謀者乃所以深為之謀也。又况剥之六五許其貫魚之利、復之六四美其獨復之道,而否六二有包承之心,遂為小人之吉,所以開其遷善改過之門矣。為小人謀,孰有加於易哉!

    漢光武以赤伏符即位,由是深信符命之説,其惑甚矣。為史氏者宜以正論載之,庶幾可破萬世之疑。夫何蔚宗之史也,歴叙光武生而神異,以及舂陵佳氣、舎南火光之屬累數百言,謂其受命有符,不然則無以乗龍以御天。嗚呼,是不幾於語恠也邪。

    唐李翺幽懷賦云:衆囂囂以雜處兮咸歎老而嗟卑視予然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歐公讀其文,恨不得生其時,與翺上下其論。又以為在位君子皆不肯易其歎老嗟卑之心而憂,翺之憂公之心,亦翺之心哉。第不知後之讀歐文者,亦有以救時行道為賢而憂公之憂乎。嗚呼,事有利害不切身而傷懷。人有古今不同時而合志,豈獨公之於翺哉!予亦有所感矣。

    吾始讀東坡制科策及進策諸篇,見其有更張百度之志,有賈太傅流涕漢庭之風,縱横氣習尚未盡除,其所以異於臨川者幾希。及觀其上神宗萬言書、時政書及代張方平諫用兵等書,憂深思逺,忠厚懇惻,思與天下休息之意藹然溢於言表,然後見公之學識議論,非復少年之比。豈其懲創王氏之失而改之乎?抑亦經歴世故之熟而所造愈深乎?

    司馬子長傳循吏,以武帝時多酷吏也;班孟堅傳循吏,以明帝時多酷吏也。

    挽詩何始乎?其倣諸古虞殯之歌乎。葢送葬者歌以挽柩,即莊周氏之所謂紼謳者也。漢田横死,吏不敢哭,但隨柩叙哀以為歌,厥后相承,遂以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大夫士庶,是則哀死之詞,而因以為引紼者之所歌也。近世士大夫於故舊交遊之哭,或相去數千百里,不能匍匐徃弔、執紼臨穴,於是乎有哭之以詩者,則非復為挽柩之用,而徒以寄其哀耳。葢一變矣。又有孝子慈孫,不忍死其親,而托諸能言之士為詩以哀之,則今之挽詩是矣。是又一變也。夫以生不相知,而哀其死,不幾於涕之無從者乎。然以孝子慈孫之故不逆其情,與其人平生有足哀者,則為是以洩其哀。事雖非古,其亦庶乎禮之以義起者歟。

    先生與東白先生書曰:竊聞古之良史,其明足以周萬物之理,道足以適天下之用,志足以通難知之意,而文足以發難顯之情,然後能勝厥任。則史職豈不難其人乎。唐以順宗實録命昌黎,宋以英宗實録及五朝史事皆付南豐,今我孝宗皇帝盛徳大業震耀古今,而以先生首羣儒緫筆削,天下莫不稱嘆得人,是即今之韓曾也。某乆辱知愛與聞忻怍,切願先生載董狐之筆,刋司馬之書,上以彰緝熈而扬洪烈,下以表忠直而黜姦佞,使元愷共鯀莫能逃其情,以成一代之典,不亦偉乎。古語為宰相能制生人,史官兼制生死,權重於宰相。先生其念之哉。幸以夫子春秋為志,萬勿以萋斐之言而自沮也。

    易曰積善餘慶,書曰作善降祥,皆極言為善之福,無非欲人知所寶焉。夫子罕言利,而慮其多怨。孟子不言利,而患其交征。則明言求利之害,恐人之誤以為寶也。

    香溪范先生之文,世知誦習者心箴而已。他葢罕有知者。今觀其言,如以耻為入道之端,以古之聖賢未有不由悔而成;又謂學者覺也,心且不有,何覺之有。皆超然自得於學,極有警發,不獨心箴為可取也。故朱子有不知從誰學之語。先輩謂其得於孟子者為多,若先生者,豈非所謂豪傑之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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