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婴宁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天,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邀。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帐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生志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确,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碟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捆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嗷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l也!尊堂,我妹予。年来以家篓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未几,蜱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采。”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遣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模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梭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孚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囊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中。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抵家,母睹妹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己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藕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末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捻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气。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妻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妻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妻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妻,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译文】

    王子服,莒县罗店村的人。早年丧父。绝顶聪明,十四岁就进入县学成为秀才。母亲最疼爱他,平时不让他到郊外游逛。曾跟萧家订婚,萧家女尚未嫁过来就早死了,因而找媳妇的事还没有结果。恰逢正月十五,有个舅父的儿子吴生,邀他一起去观赏野景。刚刚走到村外,舅父家有仆人来把吴生叫走了。王生看到郊游的女子多如云霭,就乘着兴致独自游逛起来。有个女郎带着婢女,手拿一枝梅花,容貌举世无双,满面欢笑。王生盯着看、两眼都直了,竟忘该有所顾忌。女郎走过几步,回头对婢女说:“这小子眼睛一闪一闪的像个贼!”就把花儿丢在地上,说笑着径自走了。

    王生拣起梅花深为失望,丧魂落魄,闷闷不乐而归。回到家,把花儿藏在枕下,垂头而睡,不说话也不进食。母亲为此忧愁。祭神除灾病情越发加重,消瘦得非常迅速。医师诊视,用药表散,还是恍惚而迷乱。母亲爱抚而问病的由来,王生却沉默不答。恰好吴生到来,王生之母嘱咐他私下追问。吴生来到床前,王生见到他眼泪就落下来。吴生坐在床边安慰劝解,渐渐详加追问。王生就把实情都说了,并且求他出主意想办法。吴生笑着说:“你的思维也太呆板!这点愿望有什么难以实现的?我将替你访求。在野外步行,一定不是高门世族的女子。如果她还没有许婚,事情自然就成了。不然的话,不惜多用财物,预料必定顺遂。只要能病愈,办成此事全在我了。”王生听了,不觉有了笑容。吴生出来告诉王生的母亲,寻找女郎的住址,但探听访察用尽了方法,并没有踪迹和头绪。王生的母亲非常忧愁,无计可施。然而自从吴生离去后,王生容颜一下子开朗了,食量也有增进。几天后,吴生又来了。王生问到筹办的事,吴生蒙骗他说:“已经找到了。我以为什么人,原来是我姑母的女儿,就是你姨表妹,如今还没有订婚。虽姨表亲有通婚的避忌,但把实情说清,没有不成的。”王生喜气充满眉间,问:“住在什么里巷?”吴生谎称:“在西南山中,离这儿大约三十多里。”王生又再三嘱托,吴生挺身自任而离去。

    王生从此饮食逐渐增加,一天一天接近恢复。探看枕下,花虽枯槁,还没有凋落。拿在手里凝神玩赏,如同见到那个人。责怪吴生不来,写信招他来,吴生却支吾托故不肯赴招。王生又恨又怒,愁闷不乐。母亲担心他再发病,急忙为他计议婚事;跟他稍一商谈,他就摇头不愿意;只是每天盼望着吴生。吴生始终没有消息,王生越发怨恨他。转念寻思三十里不算远,何必仰仗他人的鼻息?王生就把梅花放在袖子里,一赌气就自己去了,而家里人并不知道。王生孤零零地独自步行,无处问路,只是望着南边的山走去。大约走三十多里,乱山重叠,朦胧的翠色使人肌肤爽快,静悄悄的没有人行,只有鸟飞。远望山谷之下,成丛的花错杂的树里,模模糊糊有小村落。下山进村,看见房舍不多,都是茅草屋,却有美好雅致的意味。朝北的一家,门前都是柔条如丝的垂柳,墙内桃花杏花尤为繁盛,其中杂有细高的竹子,野鸟在里边啾啾呜叫。估计是座花园,不敢贸然进入。回头一看对门,有块大石头光滑洁净,就坐在石上稍事休息。一会儿听到墙内有女子,拉长声呼唤“小荣”,她的声音又娇又细。正站着听的时候,一个女郎由东向西走,拿着杏花一朵,低着头往自己头上插。抬头看见王生,就不再插,含着笑捏着花走进去了。仔细看来,正是元宵节在路上遇到的女郎。心里突然高兴起来。但想到没有进身的缘由;打算呼唤姨母,不过一向没有来往,怕弄错了,门内又无人可问。坐着躺着走来走去,从早晨到午后,眼巴巴盼望着,连饥渴都忘了。不时看到女郎露出半个脸来窥探,好像因他不离去而感到惊讶。忽然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走出来,看着王生说:“什么地方的小伙儿,听说辰时就来了,一直到现在。想要干什么?能不饿吗?”王生急忙起来向她作辑,答道:“为来探亲。”老太耳聋听不见,王生又大声说过。老太就问:“贵亲戚姓什么?”王生不能回答。老太笑道:“奇怪呀!连姓名自己都不知道,能探什么亲?我看小伙儿,是个书呆子而已。不如随我来,吃点儿粗饭,家中有矮床可以睡卧。等到明天早晨回家,问清亲戚姓氏,再来探望,也不算晚。”王生正好肚子饿想吃饭,又由此能渐渐接近美人,非常高兴。跟随老太进了院儿,只见门内白石砌成走道,红花夹道而开,残花片片落在台阶上。曲曲折折转向西边,又打开一道门,攀豆蔓的棚、撑花枝的架充满庭中。老太请客人进屋,只见粉白的墙壁光亮得如同镜子,窗外海棠花枝伸到屋子里,座垫几案床榻,无不洁净有光泽。刚刚坐下,就有人若隐若现从窗外窥视。老太呼唤:“小荣!该快点作饭了。”外边有个丫头高声答应。对坐之间,全面陈述宗族门第。老太说:“你的外祖父,莫非姓吴?”王生说:“是。”老太吃惊地说:“你是我的外甥啊!你母亲,是我妹妹。近来因家中贫困,又没有个男子,乃至音信不通。外甥长得这么大了,还不认识。”王生说:“这次来就是为看姨妈的,匆忙之间就忘了姓氏。”老太说:“我姓秦,没有生育过;仅存的女儿,也是妾生的。他的妈改嫁了,留给我抚养。倒也不笨,只是缺少教训,嬉笑不知忧愁。一会儿,让她过来拜识。”

    没用多少时间,婢女准备好了饭,雏鸡嫩肥。老太劝饭已毕,婢女过来收敛餐具。老太说:“把宁姑叫来。”婢女应声而去。过了很长时间,听到门外隐约有笑声。老太又呼唤说:“婴宁,你的姨表哥在这里。”门外嗤嗤笑个不停。婢女把她推进了屋,仍然掩着口,笑得不可阻止。老太怒目而视说:“有客人在,哧哧吃吃,成什么样子?”女郎忍笑站着,王生向她作辑。老太说:“这是王郎,你姨妈的儿子。一家人还不认识,多可笑啊。”王生问:“妹妹多大年岁了?”老太没明白。王生又说了一次。女郎又笑起来,不能抬头看人了。老太对王生说:“我说过缺少教诲,由此可见。已经十六岁了,呆痴只像个婴孩儿。”王生说:“比我小一岁。”老太说:“外甥已经十七了,莫非庚午属马的呀?”王生点头回应。又问:“外甥媳妇是谁?”王生答:“还没有。”老太说:“像外甥这样才貌,为什么十七岁还没有订婚?婴宁也没有婆家,极相般配;可惜有内亲的禁忌。”王生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婴宁,顾不得往别处看了。婢女对女郎小声说:“眼睛一闪一闪的,贼腔还没改!”女郎又大笑,对婢女说:“看看碧桃开没有叮”突然站起,用袖子掩上嘴,迈动细碎的快步出了屋。到了门外,才放声狂笑起来。老太也起来,呼唤婢女铺展被褥,为王生安排寝息之处。说:“外甥到来不容易,应当逗留三五天,晚一点儿送你回家。如果嫌憋闷,房后有个小园子,能供你消遣;有书可供阅读。”第二天,王生来到房后,果然有个半亩花园儿,细草如同铺着毡子,杨树花儿点点撒在小路上;有三间草屋,花树从四面把草屋围起来。穿过花丛迈着小步,听见树上苏苏有响,抬头看去,原来是婴宁在上边。看见王生到来,大笑要坠落。王生说:“别这样,掉下来了!”婴宁边笑边下,不能自己抑止。正要到地面,失手而坠落,笑才停止。王生扶起她,暗中捏她的腕子。女郎又笑起来,靠着树不能走了,很久才止住。王生等她的笑停息下来,就把袖子里的花拿出来给她看。女郎接过花说:“干枯了。为什么留它?”王生说:“这是正月十五妹妹扔下的,所以保存它。”问:“保存它有什么意思?”答:“用来表示爱你不忘啊。从正月十五相遇,我就全心思念你而成了病,自料要死,没想到能见你的面,希望得到你的怜悯。”女郎说:“这是很微小的事。近亲之间有什么吝惜的?等到你走时,园子里的花,将叫老仆人来,折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王生说:“妹妹傻吗?”女郎说:“怎么就是傻?”王生说:“我并不是爱花,爱的只是拿花的人而已。”女郎说:“亲戚的情谊,爱自不在话下。”王生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属关系上的爱,而是夫妻的爱。”女郎说:“有什么不同吗?”答;“夜里共枕同席而已。”女郎低头想了很久,说:“我不习惯和生人一起睡。”话还没有说完,婢女悄悄到来,王生又惊又怕逃走了。不大工夫,在老太屋里相会。老太问:“到哪里去了?”女郎以在园中一起说话回答。老太说:“饭已经熟了很长时间,有什么长话,那样罗嗦!”女郎说:“大哥要我和他一起睡觉。”话没说完,王生已经大为窘迫,急忙用眼睛瞪婴宁,婴宁微笑就停止不说了。幸亏老太没听见,仍然絮絮叨叨地追问。王生急忙用别的话掩饰,于是小声责备女郎。女郎说:“刚才的话不该说吗?”王生说:“这是背人的话。”女郎说:“背别人,难道可以背老妈?况且睡觉也是寻常的事,隐讳什么?”王生恨她呆,又没办法可以让他明白。刚吃完饭,王家的人牵着两头毛驴,来寻找王生。原来,母亲等待王生久久不回家,才怀疑起来。村子里几乎全都搜寻到了,竟然没有踪迹。于是去问吴生。吴生想起以前说过的话,就让人到西南山里去寻找。共找过几个村子,才寻到这里。王生出门,恰巧相遇,就进屋告诉老太,并且请求和女郎一起回家。老太高兴说:“我有这个心意,也不是一朝一夕了。但我不能远走,外甥能把妹妹带去,认识姨妈,太好了!”呼唤婴宁。婴宁笑着来了。老太说:“有什么高兴的,总笑个不停?如果不笑,即将成为全人。”于是怒目看着她。又说:“大哥要和你一同走,可以整理行装了。”又把酒食拿给家人吃,才送婴宁出门说:“姨妈家地产多生活富裕,能养闲人。到那里就不要回来了,稍学点诗礼,也好事奉公婆。就麻烦姨妈,替你选个好女婿。”两个人就出发了。走到山坳,回头看,还能模糊地看到老太靠着门向北张望呢。

    到了家,母亲看见美女,惊问是谁。王生对答是姨母的女儿。母亲说:“以前吴郎对你说的,是假话呀。我没有姐姐,怎么会有外甥女?”问女孩,女孩说:“我不是这母亲生的。父亲姓秦,去世时,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还不能记事。”母亲说:“我一个姐姐嫁到秦家,完全属实;但她去世时间已很长,哪里会又存在呢?”于是细问脸庞痣迹,也一一符合。又疑惑说:“对呀。但死去已经多年,怎能又活着?”正在怀疑思虑的时候,吴生到来,女孩回避到里屋去。吴生询问得知这事,情绪低沉了很久,忽然说:“这个女孩名叫婴宁吗?”王生肯定了这点。吴生连称怪事。问他从哪里得知叫“婴宁”的,吴生说:“秦家姑母去世后,姑父独居,遭到狐狸的纠缠,得痨病死了。狐生下女孩名婴宁,包裹着躺在床上,家人都看到了。姑父去世后,狐狸还时常来;以后求得天师符篆贴在墙上,狐狸就带着女孩离去了。莫非就是这个孩子?”彼此疑惑参验。只听到屋里都是婴宁的嗤嗤笑声。母亲说:“这个女孩也太憨傻。”吴生请求见见她的面。母亲进了屋,婴宁仍然笑得正酣而未顾及。母亲催促叫她出去见客人,她才极力忍笑,又面朝墙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内室。刚拜了一下,就像鸟飞一样赶快进了内室,放声大笑。满屋妇女,也因婴宁的笑而笑起来。吴生愿往探看秦氏老太的奇迹,就便作媒。寻找到村子的所在,完全没屋舍,只有零落的山花而已。吴生回想姑母埋葬的地方,好像不远;然而坟堆湮没,不能辨认,惊讶惋叹而归。母亲怀疑婴宁是鬼,进屋把吴生的话说给她听,可女孩儿一点也没有惊骇的意思;又怜悯她没有家,可她又始终没有悲伤的意思,只是不断地痴笑。大家没法知道她的底细。母亲让她和小女儿住在一起。黎明婴宁就来到母亲处问安。作起针线活儿精美巧妙无与伦比。只是好笑,禁止她也禁止不住;不过笑也笑得美,放肆却不损害她的抚媚,众人都喜欢她。邻里中的姑娘少妇,争着顺从她欢迎她。母亲选择良辰吉日要为他们举行婚礼,却始终怕她是鬼。偷偷地在太阳底下看婴宁,形体和影子完全没有任何奇异。到了吉日,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再行新妇礼,但她笑得太厉害无法使她俯仰为她化装,只得作罢。王生因她憨痴,怕她泄漏闺房里的隐私,但女孩很会保密,一句也不肯说。每逢婆母忧愁恼怒,女孩到来,一笑就解除了。奴婢犯有小的过错,怕挨打,往往请求婴宁去找婆母一起谈话,有过失的婢女就乘机来认错,总是得免处罚。但婴宁爱花成了癖好,在亲戚间普遍搜求;甚至暗中典当金钗,购买优良品种,几个月的工夫,阶上厕边,无不种满了花。

    院子后面有木香花一架,挨近西侧邻家。婴宁时常爬到花架上,摘花以供簪戴和玩赏。婆母有时遇见,就呵斥她,可女孩一直不改。有一天,西邻的男子看见她,注视不已神魂颠倒。女孩不躲避反而笑了。西邻男子以为女孩已有意于己,心情越发动荡。女孩指了指墙根就下去了,西邻男子以为女孩指示了约会之处,非常高兴。天黑的时候他就去了,女孩果然在那里。西邻男子凑近而行淫,就感到阴部如遭锥刺,透心疼痛,大叫而倒地。细看不是女孩,原来是一棵枯树倒卧在墙边,他接触的地方原是因水淋而朽烂的洞穴。邻家父亲听见喊声,赶紧跑来追问,男子呻吟不答。妻子来问,才以实情相告。点上灯去照那洞穴,看见其中有一只大蝎子,如同小螃蟹一般。老头儿砸碎木头捉住蝎子把它弄死了。把儿子背回家,半夜刚过就死了。邻人控告王生,揭发婴宁兴妖作怪。县官一向敬仰王生的才华,熟知王生是品行敦厚的读书人,认为邻家老头子诬告,要打板子惩罚他。王生替他乞求免罚,老头子才被饶过赶了出去。母亲对女孩说:“憨痴放肆如此,我早知道过分欢喜的背后隐伏着忧患。县官特别明智,幸而不受牵累;如果是个湖涂官儿,一定把妇女捉到公堂上去对质,我的儿子有什么脸面见亲戚邻里?”女孩表情严肃,发誓不再笑。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但笑要分时间。”但女孩从此竟然不再笑了,虽故意逗她,她也不笑了;不过整天倒也没有愁容。

    一天晚上,婴宁对王生落泪。王生感到惊异。婴宁抽泣说:“往日由于随你时间短,说出来怕引起惊讶和诧异。今天了解到婆婆和你,非常爱我而没有另外的想法,我直言相告大概无妨了吧?我本是狐狸生的。狐母临走,把我托付给鬼母,依赖她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所靠的只有你。老母寂寞地处在山坳里,没有人同情她而使她得到合葬,九泉之下总是件可悲可恨的事。你如果不嫌麻烦和不惜破费,让地下的人消除这种悲恨之情,可望养女儿的感到女儿还能尽孝就不忍心溺死或抛弃女儿。”王生应诺了,但忧虑坟墓迷失在荒草里。婴宁只说不用忧虑。定下日期,夫妇就用车载着棺木往墓地去。婴宁在荒芜的烟霭里、杂乱的灌木中,把老太的坟地指出来,果然掘得老太的尸体,皮肤尚存。女儿抚尸哭得悲哀痛切。抬回来,找到她丈夫秦氏的坟墓而合葬在一起。当夜,王生梦到老太来道谢,醒后述说这事。婴宁说:“我夜里见到她了,她嘱咐不要惊动你。”王生以没有邀请挽留为憾事。婴宁说:“她是鬼,活人多,阳气旺盛,怎么能久住呢?”王生问起小荣,婴宁说:“这也是只狐狸,非常聪明。狐妈留下来看顾我的,常常摄取食物给我吃,所以感她的恩而常常心里挂念她。昨天问妈,妈说已把她嫁出去了。”从此每年到寒食节,夫妻就上秦家坟墓,拜祭培扫没有漏过。过了一年,婴宁生了个儿子。在怀抱之中,就不怕生人,见人总是笑,也大有母亲的风度呢。

    异史氏说:“看她不断痴笑,好像个全没有心肝的人;然而看她在墙下的恶作剧,那么她的狡猾和憨痴哪个更甚呢?至于看到她悲伤地依恋鬼母,转笑为哭,才知道我们的婴宁仅仅是用笑来掩护己的呀!听说山沟里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闻闻它,就笑个不停。屋子里种植这一种,那么合欢花、忘忧草,就都显得没有光彩了。至于唐明皇用来赞美杨贵妃的那种‘解语花’,我正厌烦它矫揉造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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