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聶小倩

類別︰集部 作者︰蒲松齡 書名︰聊齋志異

    寧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適赴金華,至北郭,解裝蘭若。寺中殿塔壯麗,然蓬篙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樂其幽杏。會學使案臨,城舍價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歸。日暮,有士人來,啟南扉。寧趨為禮,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間無房主,僕亦僑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寧喜,藉 代床,支板作幾,為久客計。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寧疑為赴試諸生,而听其音聲,殊不類浙。詰之,自言秦人。語甚樸誠。既而相對詞竭,遂拱別歸寢。

    寧以新居,久不成寐。聞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窺之。見短牆外一小院落,有婦可四十余,又一媼衣瑪緋,插蓬沓,鮐背龍鐘,偶語月下。婦曰︰“小倩何久不來?”媼曰︰“殆好至矣。”婦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聞,但意似蹙蹙。”婦曰︰“婢子不宜好相識!”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來,仿佛艷絕。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著短處。”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寧意其鄰人眷口,寢不復听。又許時,始寂無聲。方將睡去,覺有人至寢所。急起審顧,則北院女子也。驚問之。女笑曰︰“月夜不寐,願修燕好。”寧正容曰︰“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女雲︰“夜無知者。”寧又咄之。女逡巡若復有詞。寧叱︰“速去!不然,當呼南舍生知。”女懼,乃退。至戶外復返,以黃金一錠置褥上。寧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污吾囊橐!”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是鐵石。”

    詰旦,有蘭溪生攜一僕來候試,寓于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經宿,僕一死,癥亦如之。向晚,燕生歸,寧質之,燕以為魅。寧素抗直,頗不在意。宵分,女子復至,謂寧曰︰“妻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妻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寺側,輒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艦顏向人,實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以夜叉來。”寧駭求計。女曰︰“與燕生同室可免。”問︰“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問︰“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羅剎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時好耳。”寧感謝。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臨別泣曰︰“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千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妻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寧毅然諾之。因問葬處,曰︰“但記取白楊之上,有鳥巢者是也。”言已出門,紛然而滅。

    明日,恐燕他出,早詣邀致。辰後具酒饌,留意察燕。既約同宿,辭以性癖耽寂。寧不听,強攜臥具來。燕不得已,移榻從之,囑曰︰“僕知足下丈夫,傾風良切。要有微衷,難以遽白。幸勿翻窺篋模,違之兩俱不利。”寧謹受教。既而各寢,燕以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時,舶如雷吼。寧不能寐。近一更許,窗外隱隱有人影。俄而近窗來窺,目光啖閃。寧懼,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觸折窗上石檑,飆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燕覺而起,寧偽睡以覘之。燕捧篋檢征,取一物,對月嗅視,白光晶瑩,長可二寸,徑韭葉許。已而數重包固,仍置破篋中。自語曰︰“何物老魁,直爾大膽,致壞篋子。”遂復臥。寧大奇之,因起問之,且以所見告。燕曰︰“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檑。妖當立斃。雖然,亦傷。”問︰“所緘何物?”曰︰“劍也。適嗅之,有妖氣。”寧欲觀之。慨出相示,熒熒然一小劍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視窗外,有血跡。遂出寺北,見荒墳累累,果有白楊,鳥巢其顛。迨營謀既就,趣裝欲歸。燕生設祖帳,情義殷渥。以破革囊贈寧,曰︰“此劍袋也,寶藏可遠魑魅。”寧欲從授其術。曰︰“如君信義剛直,可以為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寧乃托有妹葬此,發掘女骨,斂以衣衾,賃舟而歸。寧齋臨野,因營墳葬諸齋外。祭而祝曰︰“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陵于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為嫌!”祝畢而返。後有人呼曰︰“緩待同行!”回顧,則小倩也,歡喜謝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識姑嫜,媵御無悔。”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時寧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駭驚。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寧曰︰“此小倩也。”母驚顧不遑。女謂母曰︰“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澤被發膚,願執箕帚,以報高義。”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兒實無二心。泉下人,既不見信于老母,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憐其誠,允之。即欲拜嫂。母辭以疾,乃止。女即入廚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懼之,辭使歸寢,不為設床褥。女窺知母意,即竟去。過齋欲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生呼之。女曰︰“室有劍氣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見者,良以此故。”寧悟為革囊,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妾少誦《楞嚴經》,今強半遺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寧諾。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寧促之。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寧曰︰“齋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女起,眉輩蹙而欲啼,足框 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寧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匝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寧將寢,始慘然去。

    先是,寧妻病廢,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漸稔,親愛如己出,竟忘其為鬼;不忍晚令去,留與同臥起。女初來未嘗食飲,半年漸啜稀飽。母子皆溺愛之,諱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無何,寧妻亡。母隱有納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窺之,乘間告母曰︰“居年余,當知兒肝膈。為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區無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下人所欽矚,實欲依贊三數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母亦知無惡,但懼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也。”母信之,與子議。寧喜,因列筵告戚黨。或請規新婦,女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為仙。由是五黨諸內眷,咸執贄以賀,爭拜識之。女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襲,以為榮。

    一日,俯頸窗前,怊悵若失。忽問︰“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緘置他所。”曰︰“妾受生氣已久,當不復畏,宜取掛床頭。”寧詰其意,曰︰“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妻遠遁,恐旦晚尋及也。”寧果攜革囊來。女反復審視,曰︰“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敞敗至此,不知殺人幾何許!妾今日視之,肌猶粟悚。”乃懸之。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約寧勿寢。�有一物,如飛鳥墮。女驚匿夾幕間。寧視之,物如夜叉狀,電目血舌,啖閃攫拿而前。至門卻步,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將抓裂。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蕢,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縮如故。寧駭詫。女亦出,大喜曰︰“無恙矣!”共視囊中,清水數斗而已。後數年,寧果登進士。女舉一男。納妻後,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

    【譯文】

    甯采臣,浙江人。性格慷慨爽直,方正自尊。常對人說︰“生來除妻子外沒有愛過別的女人。”偶然到金華去,來到北門外,在寺廟里解下行裝休息。寺中殿堂佛塔造得雄壯美麗,然而蓬蒿高過人身,好像沒有人的蹤跡。東西兩側僧房,門扇掩著並沒有上鎖。只有南邊一間小屋,門鎖如同新的。又看佛殿的東邊,修長的竹子或可雙手合圍或可單手滿握,台階下有個大池塘,野荷已經開花。心中很喜歡此處幽靜深遠。正趕上學政到來考察生員,城中房舍租金昂貴,甯生想就留在這里住下,于是散步等待僧人歸寺。天晚,有個讀書人到來,打開南屋的門。甯生快步走過去行禮,並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讀書人說︰“這里沒有房主,我也是客居。如果你能情願住這荒蕪破敗的地方,早晚指教,我感到非常榮幸。”甯生高興了,墊上干草代床榻,支起木板當幾案,作長期客居的打算。這天夜晚,月兒明亮高遠而潔淨,流光像水一樣清純。兩個人在佛殿廊檐下促膝談心,各自說出姓名。讀書人自己說姓燕,字紫霞。甯生懷疑他是來應考的秀才,但听他的口音,全不像浙江人。問起來,他自己說是陝西人。言談非常樸素真誠。然後面對面無話可說了,于是拱手而別回屋就寢。

    甯生因住在新的地方,久久睡不著。听到房舍北邊有人在噥噥低聲說話,好像有家口。甯生起來伏在石窗下,暗中窺探。看見矮牆外有個小院兒,里邊有個婦人大約四十多歲,又有個老太婆身穿變了色的紅衣服,頭插大銀梳子,彎腰駝背老態龍鐘,兩人在月下交談。婦人說︰“小倩怎麼很久不來?”老太說︰“大概就要到了。”婦人說︰“當著姥姥莫非有過怨言?”老太說︰“沒听到過,只是她好像心情憂郁。”婦人說︰“奴婢不該給她好臉看!”話還沒說完,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子來到,好像很漂亮。老太笑著說︰“‘背地里不談人’,我們兩個正談到你,你這小妖婢就沒形跡沒聲響地悄悄來了;幸虧沒有說你壞話。”又說︰“小娘子的確是畫里的美人,假如老婆子我是男人,魂兒也要被你勾去。”女子說︰“姥姥不稱贊我,還有誰說我好呢?”不知婦人、女子又說了些什麼話。甯生估計是鄰人家眷,便躺下不再听了。又過多時,才寂靜無聲。正要睡去,覺得有人來到住處。趕緊起來細看,原來是北院的女子。驚訝而問她的來意。女子笑著說︰“月明之夜睡不著,願意和你親昵相好。”甯生表情嚴肅地說︰“你要防備人家的非議,我也懼怕人家的閑言;稍一失足,守廉知恥的道德就都喪失了。”女子說︰“夜里沒人知道。”甯生又叱咄她。女子徘徊不去好像還有話說。甯生呵道︰“快離開!不然,我要叫南屋的書生知道。”女子駭怕了,才退出去。走到門外又返回來,把一錠黃金放在褥子上。甯生揀起來拋在台階上,說︰“來路不正的東西,怕弄髒我的口袋!”女子羞愧,出了門,揀起黃金自言自語︰“這個漢子該是鐵、是石頭。”

    次日早晨,有個蘭溪縣的書生攜帶一個僕人來等候考試,住進了東廂房,到夜里突然死去。腳心有個小眼兒,如同錐子刺的,有細細的血滲出來。都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過了一夜,僕人也死了,癥狀也如同蘭溪生。傍晚,燕生回來了,甯生向他詢問,燕生以為妖魅殺人。甯生一向剛強正直,很不在意。半夜,女子又來了,對甯生說︰“我觀察的人多了,未曾有過像你這樣心腸剛正的。你的確是聖賢,我不敢欺騙。我名小倩,姓聶,十八歲早死,葬在寺廟旁邊,總受妖物威脅,一直受役使干卑賤的勾當。厚著臉皮向人,實在不是我樂意做的。今天寺里沒有可殺的人了,恐怕要使夜叉鬼到這來。”甯生驚駭向女子討主意。女子說︰“跟燕生同住一個屋子可以免災。”甯生問︰“怎麼不迷惑燕生?”女子說︰“他是個奇異人物,不敢接近他。”問︰“怎麼樣迷惑人?”答︰“親近我的人,我就暗暗用錐子扎他的腳心,他就昏迷了,隨即抽取他的血去供妖物飲用;或者投以黃金,那不是黃金,而是羅剎鬼的骨頭,留下來能夠割取人的心肝︰兩者,全是迎合其所好而使用罷了。”甯生表示感謝。問戒備的時間,回答是明天夜里。臨別落淚說︰“我墜入苦海,尋求涯岸而不可得。郎君正氣沖天,必定能拯人生命救人苦難。如果肯把我的朽骨包裹起來,埋進安靜的葬地,就如同再次給我生命一樣。”甯生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就問埋葬的地點,小倩說︰“只要記住墳邊白楊樹上,有烏鴉巢的就是了。”說完出門,緩緩地消失了。

    第二天,甯生怕燕生到別處去,早早就去把燕生邀請過來。辰時以後就備辦了酒菜,留心觀察燕生。然後約與燕生住在一起,燕生以好靜成癖推辭了。甯生不听,強把燕生的被褥搬過來。燕生不得已,挪來床榻听從了甯生,囑咐說︰“我知道你是個大丈夫,對你的風範非常仰慕。不過我有些隱密,難以一下說清。希望你不要翻看我的包袱、匣子,不听我的話,對你我兩個人都不利。”甯生慎重地接受指教。然後各自就寢。燕生把小箱子放在窗子上,躺下時間不長,就鼾聲如雷了。甯生不能入睡。大約接近一更天的時候,窗外隱約有人影。頃刻之間已走近窗子來窺視,目光閃爍。甯生害怕了,正要叫燕生,突然有個東西沖開匣子飛出去,光輝如同一匹白絹,踫斷窗上石鑿的格子,忽然射出,急劇收斂入匣,好像閃電消逝。燕生有所覺察而起,甯生假裝睡著看著他。燕生捧著匣子檢驗,取出一件東西,對著月亮又聞又看,那東西透明發著白光,長約二寸左右,寬如韭菜葉的樣子。然後結結實實包了好幾層,仍然放在破匣子里,自言自語︰“哪個老妖,竟這樣大膽,使得匣子弄壞。”于是又躺下了。甯生感到非常奇異,就起來詰問,並把看到的告訴給燕生。燕生說︰“既然咱們互相了解愛重,我哪敢深深隱瞞。我,是劍客。若不是石頭窗格礙事,妖怪一定立即喪命。盡管這樣,也受傷了。”甯生問︰“收藏起來的是什麼?”燕生答︰“是劍。剛才聞它,帶有妖氣。”甯生要看看。燕生慷慨地取出來讓他看,是閃著微光的一把小劍。于是甯生越發敬重燕生。第二天,察看窗外,有血跡。于是出門到佛寺的北邊,看到荒墳相連,果然有棵白楊樹,烏鴉在上邊築了巢。到把事辦妥之後,趕緊整理行裝打算回家。燕生為他擺酒送行,情深誼重。把破皮口袋贈給甯生說︰“這是劍袋,珍藏起來可以使妖怪遠離。”甯生想追隨他學習劍術。燕生說︰“像你這樣守信重義剛強正直的,可以做這事,但你仍然是富貴中人,不是此道中人。”甯生以有妹妹葬在這里為托辭,發掘女子的骸骨,用衣服被子收斂起來,雇船回家了。

    甯生的書齋臨近郊野,于是就營造墳墓把骸骨葬在書齋之外。祭祀而祝告說︰“憐惜你靈魂孤寂,在靠近書齋的地方安葬了你,悲歡可以讓我知道,希能不受男鬼的欺凌。請飲一盅薄酒,液不夠清味不夠美,望你不嫌棄。”祝完往回走。後邊有人呼叫︰“慢點兒等我一起走!”回頭看,原來是小倩,歡歡喜喜致謝說︰“你守信仗義,我十死也報答不完。讓我隨你回家,拜見公婆,作奴作婢都不後悔。”仔細看她,肌膚又紅又白,腳又瘦又細,白晝端詳,更是嬌美艷麗無比。于是和她一起回到書齋。甯生囑咐她稍坐一會兒等著,自己先入內宅向母親說明了情況。母親吃了一驚。當時甯生之妻生病已很久,母親告戒甯生不要對她說,怕驚嚇著她。正在說話時,女郎已輕快地走進來,拜伏在地。甯生說︰“這就是小倩。”母親驚慌顧盼都來不及。女郎說︰“我孤身飄零,遠離父母兄弟。蒙受公子的庇護,恩澤遍及發膚,願作個服勞的婢妾,來報答公子的高尚情誼。”甯母看她苗條可愛,才敢和她談話,說︰“小娘子關照我的兒子,我高興得很。但我一輩子只有這個兒子,靠他傳宗接代,不敢讓他有個鬼配偶。”女郎說︰“我實在沒有不忠厚的心思。泉下之人,既然得不到老母的信任,請讓我像對兄長那樣對待他,陪伴母親,早晚侍候母親,怎麼樣?”甯母憐愛她心誠,應許了她。小倩立即要拜見嫂子。甯母以嫂子患病阻攔,才作罷。女郎隨即進廚房,代替母親主持飯食,進入房屋穿繞床榻,好像居住得很熟悉的人。天晚,母親懼怕她,向她道別讓她回去睡覺,不給她安排床褥。女郎看出母親的用意,終于離去。經過書齋想進去,又退回,在門外徘徊,好像有什麼可怕的。甯生呼喚她。小倩說︰“屋里劍氣令人懼怕。以前在路上不露面,實是出于這一原故。”甯生明白是指皮口袋,就拿走懸掛在別的屋里。女子才進屋,湊近燈燭坐下來。過了一段時間,竟然沒說一句話。過了很久,問︰“夜里讀書嗎?我年少時讀《楞嚴經》,如今大半遺忘。請給找來一卷,夜間閑暇,隨著哥哥求得指正。”甯生應諾。又坐著,沉默無言,二更將盡,也不說離開。甯生催她走。她憂愁地說︰“異鄉的孤魂,在荒蕪的墳墓里很膽怯。”甯生說︰“書齋沒有其他床榻,況且兄妹也該避免嫌疑。”小倩起來,滿面憂愁而要啼哭,雙腳不穩而懶于邁步,緩緩出門,走到台階就消失了。甯生暗自憐憫她。想另放一張床留她住下,又怕母親生氣。女郎清早就問候母親,侍候盥洗,到堂下勞作,全都順從母親的心意。黃昏退離,經過書齋時,總是趁著燈燭念誦佛經。覺察到甯生要歇息時,才顯出淒慘的樣子離去。

    原先,甯生妻子病廢,母親勞累得受不了;自從得到小倩,大為安逸。心里感念她。一天天地熟起來,對小倩親近喜愛如同自己生的,竟然忘了她是鬼;晚上不忍讓她離去,留下來同臥同起。小倩初來的時候並不飲食,半年後漸漸吃些粥湯。母子都溺愛她,避免說她是鬼,別人也不去分辨。不久,甯生妻死了。母親暗中有接受小倩的意思,然而怕對兒子有所不利。小倩暗中看出來了,就乘機對母親說︰“住了一年多,必定知道女兒的心意。我不想禍害過路人,所以隨郎君到這里來。一片誠摯別無惡意,只因公子光明磊落,是天上人間欽佩矚望的人,我真想依附襄助他幾年,借以博得朝廷的封誥,來給泉下增光。”母親也知道小倩沒有惡意,但怕不能生育後代。小倩說︰“子女是上天給予的。郎君命中注定有福,該得三個能庇護宗族的兒子,並不因娶鬼為妻就耽誤了。”母親听信了她的話,和兒子商議。甯生很高興,于是擺宴席遍告親戚。有人請求看看新媳婦,女郎爽快地穿戴華麗而出,滿堂賓客都看呆了,倒不懷疑她是鬼,而懷疑她是仙。因此親戚中的眾多女眷,都拿著見面禮來賀喜,爭著結識她。小倩擅長畫蘭花和梅花,往往以尺把的小幅去答謝;得到畫的人就左包右裹珍藏起來,引以為榮。

    有一天,小倩在窗前低著頭,顯出憂愁失落的樣子。忽然問︰“皮口袋在哪里?”甯生答︰“由于你怕它,就封起來放在別處了。”小倩說︰“我接受有生命的氣息已經很久,該不再害怕,應當取來掛在床頭。”甯生問她的用意,她說︰“三天以來,心神恐懼不安就沒有停止過,料想金華的妖怪,恨我遠逃,恐怕早晚要找到這里來。”甯生果然把皮口袋拿來。小倩反復細看,說︰“這是劍仙要裝人頭的呀。破爛到這個地步,不知殺了多少人!今天看到它,仍然顫抖、皮起粟粒。”就把它懸掛起來。第二天,又讓換地方掛在門上。夜里對著燈燭坐著,和甯生約好不睡覺。忽然有個東西,好像飛著的鳥墜落下來。女郎驚恐躲在帷帳的夾層里。甯生觀看,那東西像夜叉鬼的樣子,電火般的眼楮鮮血般的舌頭,目光閃爍、擺出掠奪的姿態往前走。走到門前又往後退,徘徊不少時間,漸漸走近皮口袋,用爪摘取,像要抓破它。口袋忽然嘎的一響,變得有兩個土筐扣在一起大小,隱約間有個鬼躥出來露半截身子,把夜叉揪進口袋,就寂靜無聲了,口袋也立刻縮小如舊。甯生駭怪驚訝。女郎也出來了,非常高興說︰“平安了!”一同往口袋里看,只有清水幾斗罷了。後幾年,甯生果然登進士第。小倩生了個男孩兒。娶妾以後,又各自生個男孩,都應試當官有聲譽。


如果你對聊齋志異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 點擊這里 發表。
重要聲明︰典籍《聊齋志異》所有的文章、圖片、評論等,與本站立場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