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侠艾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母。”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诘所自,以“邻村”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吮。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深以桃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千。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妻频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胡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孤,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我固恕乏,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妻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扃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尾其后曰:“君疑妻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妻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妻身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螟岭者,勿言妻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仇,彼籍吾家。妻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生叹惋未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暇,彼爱尔娄猪矣!”

    【译文】

    顾生,金陵人。富于才能技艺,而家里非常贫穷。又因母亲老迈,不忍远离,只是每天为别人写字作画,得酬金来供养自家。年将二十五,尚未婚娶。对门旧有空宅,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少女居住在里边。因为她们家没有男子,所以没过问她们是什么人。一天,顾生偶然从外边进来,看见女郎从母亲的屋里出来,年约十八九,清秀修长美丽不俗,世上罕有能和她匹敌的,见到顾生不太回避,但意色冷峻。顾生进屋问母亲。母亲说:“是对门的女郎,向我借剪刀和尺,刚才说她家也只有个母亲。这个女子不像穷人家生的。问她为什么不许婚,就以母亲年老为理由。明天我要去拜访她的母亲,就便侧面表示咱的意思;如果她们希望不过分,你可以替她赡养老母。”明天顾母来到她家,她的母亲只是个聋老太婆。看她的屋子,并没有隔夜的口粮。问到职业,不过是依靠女郎两手作针线。慢慢以共同生活的意图去试探,聋老太好像有接受的意思,但回头跟女儿商量,女儿沉默无言,意色很不情愿。顾母就回家了。仔细观察女子的情状就怀疑她说:“女孩莫不是嫌我们贫穷?做人行事不说也不笑,美艳如桃李,却冷淡像冰霜,真是个怪人!”母子猜测感叹一番就算了。

    一天,顾生坐在书房里,有个少年来求画。容貌很漂亮,心态很轻浮。问他从哪里来,回答是“邻村”。以后每三两天就来一次。渐渐熟了,进而嘲戏调笑;顾生狎昵拥抱,他也不太抗拒,就有了私情。从此往来亲热非常。恰好女郎经过,少年的眼光盯着她离去,问是谁。回答是“邻家女子”。少年说:“这样美绝,神情为什么可畏呢?”过了一会儿,顾生进入里屋。顾母说:“刚才女孩儿来讨米,说一整天没作饭了。这女孩极孝顺,却贫穷得可怜,该稍微周济她一些。”顾生听从母亲的话。背了一斗米敲开女郎家的门,传达了母亲的意思。女郎接受了米,也不表示感谢。日常有时到顾生家来,看见顾母作衣作鞋,就替她缝纫;在顾家出出进进,劳作如同媳妇。顾生越发感激她。每次得到馈赠的食物,必定分给她的母亲,可女子也不说句感激的话。顾母恰巧在隐私的部位生了毒疮,日夜哭喊。女郎按时到床前探看,为她洗疮口、敷药,每天操作三四回。顾母自已心里很不安,但女郎并不嫌毒疮之污秽。顾母说:“唉!怎能得到媳妇如儿子一样,侍候我直到死啊!”说完悲伤抽泣起来。女郎安慰她说:“公子极孝敬,胜过我们寡母孤儿十倍百倍了。”母亲说:“来往床头侍奉母亲的杂事,哪里是孝子所能作的?况且我已年近残暮,早晚即将病死,很为后嗣忧虑。”言谈之间,顾生进了屋。顾母落泪说:“欠姑娘的情非常多!你可不要忘了报恩!”顾生向她伏地拜谢。女郎说:“你敬我母,我没有谢;你谢什么呢?”于是顾生越发敬爱她了。然而女郎举止不温柔,丝毫不可侵犯。

    一天,女郎走出顾家门,顾生盯着她看。女郎忽然回头,笑得很甜。顾生意外地欢喜,快步跟到她的家。挑逗她,也不抗拒,就愉快地亲热起来。亲热完了,女郎告戒顾生说:“事情可以有一次而不可以有第二次!”顾生不应声回去了。第二天,顾生又约她。女子表情严厉不理睬而去。每天频繁到来,有时遇见,她也不给顾生好话和好脸。稍有游辞戏弄,她就冷言冷语使人心寒。忽然在空敞之处问顾生:“每天来的少年是谁?”顾生告诉了她。女子说:“他举止态度,对我无礼多次了。因是你的相好儿,所以饶了他。请传个话儿:再那样,那就是不想活了!”顾生到晚上,把这话告诉了少年,并且说:“你必须谨慎,那人不可侵犯!”少年说:“既然不可侵犯,你为什么偷偷侵犯?”顾生表白没有那事。少年说:“如果没有,那么下流话,怎么传到你耳朵里了?”顾生不能回答了。少年说:“也麻烦你传话告诉她:假正经的人别装样子;不然的话,我将到处宣扬。”顾生对他很恼怒,这种心情也表现在脸色上,少年才离开。一个晚上顾生正独自坐着,女郎忽然来到,笑着说:“我和你情缘没有断,岂不是天数吗?”顾生高兴已极就把女郎抱在怀里。突然听见鞋的声响,两个人惊讶而起,原来那少年推门进来了。顾生惊骇地问:“你干什么?”少年笑着说:“我来看贞洁人而已。”看着女郎说:“今天不怪罪别人吧?”女郎眉毛竖起脸颊通红,默然不说一句话。急忙翻检上衣,露出一个皮口袋,随手而出的,原是一尺左右、光泽透亮的匕首。少年见到,惊惧而向后逃跑。女郎追出门外,看过四方没有踪影。女郎就望着天空把匕首抛了出去,哗的一声,光华灿烂如同很长的彩虹,霎时有个东西坠落在地发出声响。顾生急忙用灯烛去照,原来是一只白狐狸,身体和头颅分成两处了,惊骇非常。女郎说:“这是你的男相好。我本来饶了他,他一定不想活又怎么办呢!”把利刃收进皮口袋。顾生拉她叫她进屋。女郎说:“刚才妖精败人兴致,请在明天晚上吧。”出门一直走了。第二天晚上,女郎果然来到,就缠绵起来。顾生问女郎的剑术,女郎说:“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必须严守秘密,泄漏出去恐怕不是你的福。”顾生又要把嫁娶的事定下来,女郎说:“同床共枕了,操持家务了,不是妻子那是什么?已是夫妻了,何必还谈嫁娶呀!”顾生说:“岂不是厌恶我穷?”女郎说:“你当然穷,难道我富吗?今夜的相聚,正由于怜悯你穷而已。”临别女郎嘱咐说:“不正当的行为,不可以屡次三番。应当来,我自然来;不应当来,勉强我没有好处。”以后相遇,每次要拉她跟她说些悄悄话,女郎总是快走避开了;然而衣服绽线、做饭用柴,都为顾生经营料理,就和妻子相同。

    过了几个月,女子的母亲死了,顾生尽力经营埋葬了她。女郎从此独自生活。顾生以为她孤身寝处可以扰乱,越墙进了院子,隔着窗子连连呼唤,始终没人回应。细看那门,原来是空屋子锁着门。暗自怀疑女郎别有约会。夜里又来,也像白天那样。于是把佩带的玉饰留在窗子里就离开了。过了一天,在母亲的屋子里相遇。出来以后,女郎尾随在他身后说:“你怀疑我吗?人各有心底的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今天想让你不怀疑,怎么能行?但有一件事劳你急速为之筹划。”顾生追问,女郎说:“我怀孕已经八个月了,恐怕早晚要生产。我的身份不清不楚,能为你生下孩子,却不能为你养育孩子。该秘密告诉母亲,找个奶妈,假装是抱养的孩子,不要说起我。”顾生答应了,把这事告诉给母亲。母亲笑了说:“怪呀这个女孩儿!聘娶她她不应允,却私通我的儿子。”高兴地听从女郎的主意而等待着。又过一个多月,女郎好几天没来。母亲怀疑了,就到她门前探看,冷落寂寞门紧闭着。敲了很久,女孩才蓬头垢面从里边出来。打开门让老太进去,就重新关上门。走进她的屋子,呱呱叫的孩子就躺在床上。母亲吃惊地问:“生下多少时间了?”答说:“三天了。”抱起襁褓中的孩子来看,原来是男孩儿,而且胖下颏宽额头。高兴地说:“孩子,你已经为我养了孙子;你孤零零一个人,将要在哪里托身呢?”女郎说:“微小的心中隐私,还不敢在老妈的面前表露。等到夜里没有人,就可以把孩子抱走。”母亲回家跟儿子说了,私下一起感到奇怪。夜里就去把孩子抱回家来。

    再过几个晚上,将近半夜,女郎忽来敲门进了屋,手里提着皮口袋,笑着说;“我的大事已经了结,让我们从此分别吧。”顾生急忙询问原故,女郎说:“供养母亲的恩德,时刻记在心里。以前我说过‘可以有一次而不可以有第二次’的话,认为报答不在于枕席的事。因你贫穷不能结婚,我要为你延续后代。本来期望一次亲近就能受孕,不料月经又来了,于是破了禁戒而有第二次。今天你的恩德我已报答,我的心愿已遂,没有遗憾了。”问:“口袋里是什么东西?”答“仇人的头颅。”查看一下:胡子头发交缠而污血模糊。顾生害怕极了,又追问起来。女郎说:“以前不跟你讲,是由于机要之事不守秘密,怕有所泄漏。今天事已办成,不妨告诉你了:我是浙江人。父亲官居司马,受到仇人的陷害,他们抄没了我家。我背着老妈逃出来,隐姓埋名,不敢露面,已经三年了。所以不立即报仇,只是由于有老母在世;老母去世,又有一块肉在腹中累赘:因而推迟了又很久。先前夜里外出不是为别的,道路门户还没熟悉。恐怕有差错罢了。”说完,出了门。又嘱咐说:“所生的孩子,好好看护。你福薄寿短,这个孩子可以光大门庭。夜深了不能惊动老妈,我走了。”顾生正悲伤地要问她到哪里去,女郎如同电光一闪,转眼之间就再也看不到了。顾生惊叹惋惜树一般站着,如同丧失了魂魄。天亮告诉母亲,相互为之嗟叹惊异而已。三年之后,顾生果然死了。儿子十八岁考中进士,还奉养祖母为之送终。

    异史氏说:“人必须室中有侠女,而后才可以畜养娈童。不然的话,你爱娈童,娈童就要爱你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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