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細侯

類別︰集部 作者︰蒲松齡 書名︰聊齋志異

    昌化滿生,設帳于余杭。偶涉廛市,經臨街閣下,忽有荔殼墜肩頭。仰視,一雛嫗憑閣上,妖姿要妙,不覺注目發狂。嫗俯哂而入。詢之,知為娼樓賈氏女細侯也。其聲價頗高,自顧不能適願。歸齋冥想,終宵不枕。明日,往投以刺,相見。言笑甚歡,心志益迷。托故假貸同人,斂金如干,攜以赴女,款洽臻至。即枕上口佔一絕贈之雲︰“膏膩銅盤夜未央,床頭小語麝蘭香。新鬟明日重妝鳳,無復行雲夢楚王。”細侯蹙然曰︰“妻雖污賤,每願得同心而事之。君既無婦,視妻可當家否?”生大悅,即叮嚀,堅相約。細侯亦喜曰︰“吟詠之事,妻自謂無難,每于無人處,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為觀听所譏。倘得相從,幸教妻也。”因問生︰“家田產幾何?”答曰︰“薄田半頃,破屋數椽而已。”細侯曰︰“妻歸君後,當長相守,勿復設帳為也。四十畝聊足自給,十畝可以種桑,織五匹絹,納太平之稅有余矣。閉戶相對,君讀妻織,暇則詩酒可遣,千戶侯何足貴!”生曰︰“卿身價略可幾多?”曰︰“依媼貪志,何能盈也?多不過二百金足矣。可恨妻齒稚,不知重貲財,得輒歸母,所私者區區無多。君能辦百金,過此即非所慮。”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于湖南,屢相見招,僕以道遠,故憚于行。今為卿故,當往謀之。計三四月可以歸復,幸耐相候。”細侯諾之。

    生即棄館南游,至則令已免官,以�誤居民舍,宦囊空虛,不能為禮。生落魄難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歸。偶笞弟子,弟子自溺死。東翁痛子而訟其師,因被逮囹圄。幸有他門人,憐師無過,時致饋遺,以是得無苦。

    細侯自別生,杜門不交一客。母詰知故,不可奪,亦姑听之。有富賈慕細侯名,托媒于媼,務在必得,不靳直。細侯不可。賈以負販詣湖南,敬偵生耗。時獄已將解,賈以金賂當事吏,使久錮之。歸告媼雲︰“生已瘐死。”細侯疑其信不確。媼曰︰“無論滿生已死,縱或不死,與其從窮措大以椎布終也,何如衣錦而厭粱肉乎?”細侯曰︰“滿生雖貧,其骨清也;守齷齪商,誠非所願。且道路之言,何足憑信!”賈又轉囑他商,假作滿生絕命書寄細侯,以絕其望。細侯得書,惟朝夕哀哭。媼曰︰“我自幼于汝,撫育良劬。汝成人二三年,所得報者,日亦無多。既不願隸籍,即又不嫁,何以謀生活?”細侯不得已,遂嫁賈。賈衣服簪珥,供給豐侈。年余,生一子。

    無何,生得門人力,昭雪而出,始知賈之錮己也。然念素無御,反復不得其由。門人義助資斧以歸。既聞細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媼賣漿者達細侯。細侯大悲,方悟前此多端,悉賈之詭謀。乘賈他出,殺抱中兒,攜所有亡歸滿。凡賈家服飾,一無所取。賈歸,怒質于官。官原其情,置不問。

    嗚呼!壽亭侯之歸漢,亦復何殊?顧殺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

    【譯文】

    昌化縣的滿生,在余杭縣教書。一次他偶然上街,從一座臨街樓下經過時,忽然有荔枝殼從上面落下來,掉在他的肩上。他抬頭一看,一個少女正靠在樓欄上,身姿十分美好。他的眼光不覺地盯住了,做出了一些瘋瘋顛顛的舉動。少女笑著進去了。他一打听,知道少女是妓院姓賈的老鴇的女兒,名叫細侯。細侯的名聲身價很高,他自己考慮一下.知道辦不到。回到書齋,心中暗自思量,整整一宵頭也沒沾枕頭。第二天,到那家妓院送上名片,見到了細侯。二人說說笑笑,很是高興,他心里更迷上了她。他于是假說有事向同事借錢,湊了若干錢,就帶上去找細侯。細侯對他招待得十分親切周到。他躺在枕頭上,隨口念出一首詩︰“燈光明,天未亮,在床上我們小聲說著體己話,聞著你身上的芳香。到明天,你又插上風釵重新扮妝,卻再也不會把我思量。”細侯听了,難過地縐起眉頭說︰“我雖然身子不干淨,出身又低賤,卻常常希望得到一個與我同心的人來侍奉他。您既然沒有妻子,看我可以給你管家嗎?”滿生非常高興,就叮囑她,與她堅決約定。細侯也喜歡,說︰“吟詠詩文這類的事,我認為也沒有什麼難的,常在無人時,想學著做一首,恐怕不能一下子就作好,被人譏笑。如果我跟了你,希望你能教我。”隨著又問滿生︰“家里有多少田地?”滿生說︰“貧瘠的土地半頃,破房子幾間而己。”細侯說︰“我嫁你之後,一定要長久在一起生活,不要再教書了。四十畝地大概可以夠自己吃了,十畝地種上桑樹,養蠶,織五匹絹,交官家稅有富余了。關起門來,我們二人在一起,你讀書,我織絹,閑暇時候,可以吟詩飲酒排遣時間,即使做千戶侯,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滿生說︰“你的身價大概是多少?”細侯說︰“若按母親的意思,怎麼滿足得了呢?至多不過二百兩銀子就足夠了。可惜我太年輕,不知看重錢財,得了錢就全歸了母親,私下留著的不多。你如果能找來一百兩銀子就行,超過這個數的你就不用考慮了。“滿生說︰“我生活貧困,你是知道的。一百兩銀子,我自己怎能拿得出。我有一個結拜朋友,在湖南做縣令,多次請我去,我因為道路遙遠所以一直沒敢去。現在為了你的原故,我應該去他那里想辦法。算起來有三、四個月,就可以回來了。希望你耐心等候我。”細侯答應了。

    滿生就辭去教館職務到南方去了。到了湖南,那個縣令已被免官,以被罷官員的身分住在百姓家里,錢袋空虛,不能送禮給滿生。滿生沒錢難以回去,只好就在那縣里教學生讀書了。三年過去了,還不能回去。偶然有一次他用竹板子打學生,那學生投河自殺了。東家痛惜兒子,就把老師告了。因此滿生被逮捕送進了監牢。幸虧有其他學生,同情老師沒有過錯,時常送些東西來,因此才沒有受什麼苦處。

    細侯自從與滿生分別,就關上門不再接待一個客人。母親盤問她,知道了原故,又沒有辦法改變她的主意,也就暫且由著她。有一個有錢的商人,仰慕細侯的名望,托了個媒人到細侯母親那里去說,一定要得到細侯,不心痛錢財。細侯不答應。那商人借著做買賣到了湖南,暗地里打听滿生的消息。當時滿生已經快要釋放,商人就花錢賄賂管這事的官吏,讓他長期監禁滿生。他回去告訴細侯母親說︰“滿生已經死在牢獄里了。”細侯懷疑這消息不確實,她母親說︰“不要說滿生已經死了,縱然他或者沒死,與其跟著一個窮酸梳著棒槌髻,穿著布衣服一直到死,哪里如穿錦繡衣,吃細米魚肉好呢?”細侯說︰“滿生雖然貧窮,但他的氣質清高。跟著一個骯髒的商人,實在不是我的願望。再說道听途說的話,哪里值得相信?”那商人又轉求別的商人,假托是替滿生給細侯捎來絕命書,以斷絕她的希望。細侯得到信後整天只是悲哀哭泣。她母親說︰“我從小對你撫愛養育很是辛苦,你成人也已經兩三年了,所賺的錢給我的,每天也不多。你既然不願在這種場所生活,卻又不肯嫁人,用什麼法子賺錢過日子呢?”細侯沒辦法就嫁給了那個商人。商人給細侯買了很多穿的衣服,戴的首飾。過了一年多,細侯生了一個男孩。沒多久,滿生得到學生的幫助,昭雪了冤枉,被從牢獄里放了出來,這才知道商人使錢監禁自己的事。然而又想平素與他沒有仇怨,反復想來想去,弄不懂到底是什麼原因。學生們又仗義幫助他路費回來。滿生听說細侯已經出嫁,心中十分激動悲傷,就把自己經歷的苦處,托一個賣漿的老婦人轉告給了細侯。細侯非常悲痛,才明白以前許多事,都是商人的陰謀詭計。她乘著商人外出,殺了懷抱中的兒子,帶上自己所有財產逃到了滿生家里。凡是商人所有的東西,一點沒拿。商人回來後,憤怒地到官府告狀。官吏了解了實情,把這案子放在一邊,不再過問。

    唉!漢壽亭侯關羽義棄曹操而回歸漢朝,細侯與之相比,又有什麼不同呢?只是殺死兒子而出走,也是天下最狠心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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