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小翠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殉然来,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刷床。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仗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乒、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涑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诛王耶!”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讥,惭言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诛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给诛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诛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闺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给诛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涑充云南军。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川、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挎,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千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辍涕扶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泱捆褥。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诛之党奏勘免官,小有圣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裹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杏。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赢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之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鞍,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妄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妄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钟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巾,则结玉块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弧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译文】

    在太常寺任职的王某人,习惯称他王太常,是古代越地的人。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大白天躺在床上。忽然间天气阴沉下来,迅雷突然响起,有一个动物比猫还大些,跑到他身边并藏在他的身子下面,反复转悠而不离开。过了一会儿天气转晴,这个动物就直接出来了。仔细一看,不是猫,王太常开始害怕,就隔着墙呼唤他的哥哥。他哥哥听到这件事之后,高兴地说道:“弟弟你从此一定会做大官的,这是狐狸前来躲避雷霆之劫的。”后来果然年纪轻轻就得中进士,并从外任的知县调入朝廷做御史。王太常生有一个儿子,名叫元丰,特别的傻,到了十六岁了,还分辨不出动物的雌雄来,因此乡亲们没有人愿意和他结亲的。王太常为这件事忧伤得不得了。这时恰巧有一妇女带着一个年轻姑娘登门拜访,并自己请求给王家做儿媳妇。看一看那位姑娘,一笑起来,优美异常,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王太常问那个妇女的姓名。妇女自己说:“我姓虞。女儿叫小翠,年龄已经十六岁了。”王太常和她商量聘礼的钱,那个妇女说:“姑娘跟着我,粗食淡饭都吃不饱,一旦嫁过来身居大厦,使唤婢女仆妇,好菜好米吃不完,她要是满意的话,我的愿望也就满足了,难道能像卖菜的那样去讨个合适的价钱吗!”夫人听了这些话极为高兴,对他们给予优厚的招待。那位妇女就让女孩子拜见王太常和夫人,还嘱咐说:“这是你的公公和婆婆,你侍奉他们二老要认真周到。我太忙了,暂且离开,过了三几天一定会再来的。”王太常吩咐仆人备马想送她一程。妇女说:“我们住的那个胡同,离这不远,就不再给你们添麻烦事啦。”于是走出大门离开了。小翠一点也不悲伤,也不留恋过去的生活,立即从闺房的箱子里取出绣花的花样来玩。夫人也很喜欢她。

    过了好几天,那个妇女也没再来,问问女孩子家有什么邻居,她也傻乎乎地连回她们家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于是就为她们年轻人另打扫一处住房,让她们小夫妻成礼结婚。各家亲戚听到王太常捡到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做新娘子,都在暗里嘲笑他。等大家一见到女孩子的美貌,都惊奇得不得了,那些往日的议论也就平息下去了。女孩子又非常聪明,能够在一边看出公公婆婆的是在高兴呢还是在生气呢。王太常老先生夫妻二人对她的宠爱怜惜,也超出常情,不过也常常感到不安,就怕她嫌弃他们儿子的痴呆。而女孩子总是欢欢乐乐的,一点也不嫌弃丈夫。但是她太善于顽皮笑耍了,有时把一块布缝起来做成个球,再用脚踢球取乐。穿上一双小皮靴,能把球踢出去几十步远,还哄骗公子跑着给她捡回来,弄得公子和婢女们汗流不断。有那么一天,王太常偶然到他们住的院里来,那个球“殉”的一声踢过来,直接碰到脸上。女孩子和婢女们赶快都躲藏起来,公子还在那里奔着跳着追赶那个球。王太常十分生气,用石头打了公子一下,他才趴在地上大哭起来。王太常把他看到的事告知了夫人,夫人就去责备女孩子,女孩子低着头微笑,还用手划拉着床铺。可一回到她自己的住处,笑啊闹啊还是和过去一个样。她用胭脂粉涂了公子一脸,作了一个大花脸像鬼似的。夫人看到之后,极为愤怒,把女孩子叫过来大骂一顿。女孩子靠在几案旁边摆弄着她的衣带,不害怕,也不说话。夫人拿她没有办法,就用棍子打儿子。儿子元丰大哭起来,女孩子才开始变了脸色,跪在地上请求原谅。看到这样,夫人的气立刻也就化解,放下棍子就走了。这时女孩子笑着拉起公子回到屋里,替他掸掉衣裳上的尘土,擦干眼泪,还在他身上被棍子打过的痕迹上抚摩了半天,最后拿出枣和栗子哄他吃。这样公子就高兴得不再哭了。女孩子又把庭院的门关上,再装扮公子成为霸王的样子、沙漠胡人的样子。她自己还穿上艳丽的服装,束起细腰,像虞姬那样在帐下婆娑起舞,或者在发髻上插野鸡的尾巴,并弹拨琵琶,像王昭君那样,连续不断地发出铮铮的琴声,弄得一屋里哄堂大笑,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王老先生因为儿子呆傻,也就不忍心过分责备儿媳妇。即使稍稍听到一些什么,也像是放在一边不管它。

    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有一个做给事中的姓王的,两家之间隔开十几户,可是互相之间谁也不让谁。正赶上经过三年的对官吏的大考绩,王某嫉妒老先生掌握河南道的监察大权,总想用诬蔑的办法伤害他。王老先生也深知他的这个用心,但忧虑半天也没有办法。一天晚上,早早就睡下了。女孩戴冠系带,扮成个吏部尚书的模样,再把白色的生丝剪下来当成浓密的胡须,再用两个婢女穿上青色衣服做虞候的样子,偷偷地骑马棚里的马就走出去了,并开玩笑说:“将要去拜见王先生。’飞跑着到给事中的衙门前面,就鞭打随从的人,大声说道:“我是要拜见侍御王先生的,怎么能来拜见给谏王先生呢?”拉起马缰绳就往回走。等到了家门,看门的人误把她当成真的了,跑着去告知王老先生。王老先生急着起身恭敬地准备迎接,才知道这是儿媳妇在开玩笑。王老先生愤怒极了,对夫人说道:“人家正在钻丝觅缝儿地找我的毛病呢,反过来我们却把闺阁中的丑闻,送上门去告诉人家。我的灾祸马上要来了!”夫人也十分生气,陕步来到女孩子的住房,责骂了一顿。女孩子只在那里傻笑,并不说一句话。要打她吧,不忍心;把她休掉吧,她又没有家。老夫妻两个人懊恼怨愤,一个整夜睡不着觉。当时的吏部尚书某公正显赫一时,他的仪容风采以及扈从人员,和女孩子装扮成的样子竟然没有多少差别,连王给谏也误认做是真的了。因此王给谏多次到王老先生门前侦察,有一天半夜客人还没有出来,就疑心当时的吏部尚书和王老先生有阴谋诡计。第二天上早朝的时候,王给谏见到王老先生就问道:“昨天夜里,吏部尚书老相公到您家去了吧?”王老先生怀疑他在有意讥讽,因而羞惭,就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一声,回答得不那么痛快。王给谏就越发怀疑起来,他想伤害他的想法也就中止了。从此还进一步结交王老先生。王老先生探听到了他们这些情况,心里非常欢喜,又暗中嘱咐夫人,劝说女孩子改变日常的为人作风,女孩子笑着答应了。

    过了一年之后,那位吏部尚书被免去职务,正巧有人拿一封私人信件该送给王老先生的,却失误送给王给谏。王给谏大为高兴,先托付一个与王老先生有交情的人去向王老先生借用万金的钱,被王老先生所拒绝。后来王给谏亲自到王老先生家拜访。王老先生正要穿官服见客,一时却怎么也找不到。王给谏等在外面好长时间,对王老先生对他的怠慢极为生气,愤愤地正想走开。忽然看王家公子身穿帝王的衮衣,头戴着帝王的旒冕,被一个女子从门里把他推了出来。王给谏看到之后,大为惊骇。过了一会那个女子笑着拍拍公子,把他穿的衮衣旒冕脱下来就走了。王老先生急着出来待客,可是客人早走远了。王老先生听说王给谏离去的原因之后,一时吓得面如土色,大声哭着说道:“这个儿媳妇真是害人的祸水呀!过不了几天就要诛灭我家全族了!”他和夫人拿起木棍子去找女孩子。女孩子早已知道了,关上房门随意让他们尽情辱骂。王老先生真是太生气了,一斧子砍破了房门。这时女孩子在屋里面带笑容对他说道:“公爹您不必这样愤怒。有我新媳妇在这里,任凭它刀锯斧钺的酷刑,儿媳妇独自一人去承受,一定不会让这件事损害二位亲人。公爹您这样做,是想杀死媳妇来灭口吗?”到这时,王老先生停下来不骂了。王给谏回到家来,果然上疏揭发王太常图谋不轨,并以衮衣旒冕为证。皇上对这件事也很惊讶,就检验一下物证,那旒冕本是用高粱秸的心儿制成的,衮袍则是把破布当成黄色的包袱。皇上对王给谏的诬陷极为生气。又把王元丰叫来,皇上见他那憨态可掬的样子,笑着说:“这样的人可以当皇上吗?”就把王给谏交付司法机关处理。王给谏又控告王老先生家里有个妖人,司法机关严厉拷问王家的婢仆,都说没有什么妖人,只是有个疯媳妇和傻儿子,每天都在游戏耍笑,邻居们也没有不同的说法。这个案件就定下了,把王给谏送到云南充军。王老先生因为这件事就很看重女孩子。又因为她的母亲很久没有再来,估计到她们母女不是人类。就讣他夫人去细加追问一下,女孩子笑着什么也不说。再反复寻根问底儿,女孩子就捂住嘴说:“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儿,母亲就不知道是谁了?”

    过了一段时间,王老先生晋升为京官太常寺卿。到了五十多岁下,往往害怕将来没有孙子继承家业。女孩子在王家住了三年,每天晚上都不和公子住到一处,好像他们两个人没有什么隐私的事情发生过。夫人把床抬到女孩子屋里,嘱咐儿子和媳妇同床而眠。过了几天,公子告诉母亲说:“借了我的床,还蛮横地不还给我!小翠天天夜里都把大腿放在我的肚子上面,我连气都喘不出来,而且怀习惯去掐人的大腿里边。”婢女和老婆子们没有不笑的。夫人呵护着拍打着让他回去。又有一天,女孩子在屋里洗澡,公子看见了,想要和她一起洗澡,女孩子笑着阻止他,并告诉他暂且等待一时。女孩子洗完出来,在大缸里另换了热水放进去,解下了公子的上衣和裤子,和婢女一道扶着公子进到缸里。公子在里面感觉到过于蒸腾闷热,大声叫着要出来。女孩子不听他的,用被子把他一蒙。过下不大功夫,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揭开被子一看,已经断气死了。女孩子坦然微笑一点也不惊慌,把公子拖到床上,把身体擦得干干净净,再给他盖上两床被子。夫人听说儿子死了,痛哭流涕地走进来,骂她说:“你这疯狂的奴婢,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儿子呀?”女孩子张开嘴笑着说:“像他这样的傻孩子,不如根本没有。”夫人更为愤怒,用头去撞女孩子,婢女们赶快拉过来解劝她。正在大家乱哄哄的时候,一个婢女告诉说:“公子‘唉哟’叫了一声了!”大家不再哭了,就去照抚他,而公子大声喘气,又大汗淋漓,把褥子都湿透了。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汗全出来了,公子忽然睁开眼睛往四外一看,一个一个他把家里人都看过了,好像是根本不认识,这时说道:“我今天回想过去的事情,都像是睡觉时作梦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夫人因为他说的话一点不傻,就大为惊奇。带着他去拜见父亲,多次测试他,果然一点不傻了。老夫妻喜出望外,就像突然得到一个奇异的宝贝。到了晚上,把他的床还放回原处,再摆放好被子枕头去看他去不去睡觉。只见公子进了屋子之后,把婢女全都赶出去。第二天早晨一看,那个床形同虚设,根本没动。从此之后,傻劲儿和疯劲儿都不再出现了,而夫妻之间,琴瑟和谐,恩恩爱爱,就像形影相随一样亲密无间。

    过了一年多,王老先生因为王给谏的党徒上奏弹劾而免去官职,还受到一点责备。他家过去存有一个广西巡抚大人赠送的玉瓶,价值千金,想要拿它去贿赂当权的显贵。女孩子喜欢这个玉瓶就用手拿着欣赏,没想到一失手掉在地上就摔碎了,羞惭得自己前去认错。王老先生夫妻二人正因为免去官职而不高兴呢,闻说玉瓶被摔碎了,就生起气来,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的接着大骂不休。女孩子愤怒回来,对公子说道:“我在你们家,保全过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玉瓶,为什么就这样不给人一点脸面呢?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确实不是人类呀。只因为母亲在遭到雷霆的劫难的时候,深受你的父亲的保护:又因为我们两人有五年之久的缘份,所以我才来报答从前的恩德,了却过去的心愿啊。这些年我身受这样的辱骂,拔掉头发也数不完哪。我之所以没有在过去立即离开,是由于五年的恩爱还没有到期。今天我又怎么能够再凑合着住下去呢!”说完就气呼呼地走出去,到外面去追赶她,已经无影无踪。王老先生茫然感到内心极其空虚,可也来不及追悔了。公子回到他俩的住房,看到她留下的脂粉和鞋子,痛哭流涕得要死。从此睡不好吃不下,一天比一天瘦弱下去。王老先生大为忧伤,就赶快给儿子续弦来解除他的苦闷,可公子一点也不高兴。只是请求优秀的画匠画一幅小翠的图像,白天晚上都在它的下面祈祷她,几乎连续了两年。

    有一次因为有点事情从别的地方回家,天上已经升起皎洁的月亮,在村子外面有公家修建的一处亭园,公子骑马从墙外经过的时候,听到有笑语之声,就停马不前,叫马夫抓住马络头,登在马鞍上朝墙里一看,里面有两个女郎正在游戏。只是当时云蔽月色,夜空昏蒙,不怎么看得清楚,只听到一个穿翠色衣服的说:“应当把你这婢子轰出门外!”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说:“你住在我们家的亭园,反过来你想把谁轰走呢?”穿翠色衣服的人说:“婢子不知道羞耻!不能给人家做好媳妇,叫人家给赶了出来,还想冒名认领亭园哪?”穿红色衣服的人说:“总还比你这没人光顾的老姑娘强些吧!”听她的声音,特别像是小翠,就大声叫了一下。穿翠色衣服的人离开说:“我暂且不和你争执了,你的汉子来啦!”过会儿穿红色衣服的人走过来,果然是小翠。两个人高兴极了。女孩子让公子爬上墙,她再把他接到下面来,说道:“两年不见你,怎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呢?”公子握着小翠的手就哭起来,把怎么想念她都说出来。女孩子说、“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没有脸面再去会见家里人。今天和大姐姐一块游戏,又和你不期而遇,这足以说明我们前世的因缘是逃不过去的。”公子请她一块回家,她不同意;请求住在这个园子里,她答应了。公子赶快派遣仆人跑回家去告知夫人。夫人惊慌地站起来,坐上轿子就来了,打开门锁就进入亭子里。女孩子立即跑下来下拜迎接。夫人拉着小翠的胳膊痛哭流涕,把以前做得不对的地方全都说得明明白白,几乎没有容身之地,说道:“如果不再牵褂那些磕磕碰碰的小事情,请你和我们一块儿回去,使我这个迟暮之人也得到一些安慰。”女孩子坚决辞谢认为不行。夫人考虑到园子在荒郊野外,孤寂冷落,想要多派几个人前来服侍。女孩子说:“你们这里的人我都不愿意和他们见面,只有过去朝夕跟着我的两个婢女,不能不有所怀念罢了。另外只要一个老仆人看门,其他的都不需要了。”夫人都按她说的办了。只是由于公子寄住在亭园里养病,每天提供些吃的用的罢了。

    女孩子常常劝说公子另外再娶一房妻子,公子总是不答应。后来过了一年多,女孩子的眉眼声音,逐渐和过去不一样了,拿出画像一比较,简直就像两个人似的。公子感到十分奇怪。女孩子说:“你看看我现在,和过去的我哪一个更美丽?”公子说:“才二十几岁,怎么老得这么快呢?”女孩子笑着把画像烧了,公子想把画像夺过来,可已烧成灰。有那么一天,女孩子对公子说道:“过去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老爸爸说我直到老了也不会生儿育女。目前双亲衰老,你又孤独一身,我是确确实实不能生产了,恐怕耽误你们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所以请你娶个妻子在家里,早晚都可以侍奉公婆,你来往于这里和家里,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公子认为她说得有道理,就给钟太史家下了聘礼。婚期即将来到,女孩子为新娘子缝制了衣服和鞋,并送到母亲的住处。等到新娘子一进门,一看那言语笑貌,举动行为,和小翠一点也没有两样。公子又感到十分奇怪。跑到亭园去一看,女孩子已不知到哪里去了。询问婢女,婢女拿出一条红色的绸巾,说道:“娘子暂时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件东西给公子。”公子打开绸巾,在巾上系着一块玉块,心里就明白她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就把婢女都带回家里。公子虽然一时一刻也没有忘掉小翠,可庆幸的是面对着新娘子和看到旧日相好的一样。公子这才明白和钟家联姻,是女孩子预先就知道的,因此事先把钟家女子的面貌加以变化,用以慰勉他日的相思之情啊?

    异史氏说:“一个狐狸,受到那么一点点并没有过多用心的恩德,还想着要报答呢。而像受到人家再造之恩的王太常,对恩人打碎了他的一个破瓶子,却痛哭流涕,多么鄙陋呀!月亮残缺了会有圆的那一天,大大方方地离开,从中可知神仙的感情,更比时代流俗深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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