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錢卜巫

類別︰集部 作者︰蒲松齡 書名︰聊齋志異

    夏商,河間人。其父東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輒棄其角,狼藉滿地。人以其肥重,呼之“丟角太尉”。暮年,家綦貧,日不給餐。兩肱瘦,垂革如囊,人又呼“募莊僧”謂其掛袋也。臨終,謂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上千天怒,遂至饑凍以死。汝當惜福力行,以蓋父愆。”商恪遵治命,誠樸無二,躬耕自給。鄉人咸愛敬之。富人某翁哀其貧,假以資,使學負販,輒虧其母。愧無以償,請為佣。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盡貨其田宅,往酬翁。翁詰得情,益憐之,強為贖還舊業,又益貸以重金,俾作賈。商辭曰︰“十數金尚不能償,奈何結來世驢馬債也?”翁乃招他賈與偕。數月而返,僅能不虧。翁不收其息,使復之。年余,貨資盈葷,歸至江,遭颶,舟幾覆,物半喪失。歸計所有,略可償主,遂語賈曰︰“天之所貧,誰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乃稽簿付賈,奉身而退。翁再強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嘆曰︰“人生世上,皆有數年之享,何遂落拓如此?”

    會有外來巫,以錢卜,悉知人運數。敬詣之。巫,老嫗也。寓室精潔,中設神座,香氣常燻。商入朝拜訖,巫便索資。商授百錢,巫盡內木筒中,執跪座下,搖響如祈簽狀。已而起,傾錢入手,而後于案上次第擺之。其法以字為否,幕為亨。數至五十八皆字,以後則盡幕矣。遂問︰“庚甲幾何?”答︰“二十八歲。”巫搖首曰︰“早矣!早矣!官人現行者先人運,非本身運。五十八歲,方交本身運,始無盤錯也。”問︰“何謂先人運?”曰;“先人有善,其福未盡,則後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禍未盡,則後人亦受之。”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齒已老耄,行就木矣。”巫曰︰“五十八以前,便有五年回潤,略可營謀。然僅免饑寒耳。五十八之年,當有巨金自來,不頂力求。官人生無過行,再世享之不盡也。”

    別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貧自守,不敢妄求。後至五十三歲,留意驗之。時方東作,病痞不能耕。既痊,天大旱,早禾盡枯。近秋方雨,家無別種,田數畝悉以種谷。既而又旱,養菽半死,惟谷無恙,後得雨勃發,其豐倍焉。來春大饑,得以無餒。商以此信巫,從翁貸資,小權子母,輒小獲。或勸作大賈,商不肯。迨五十七歲,偶茸牆垣,掘地得鐵釜。揭之,白氣如絮,懼不敢發。移時,氣盡,白鏹滿甕。夫妻共運之,秤計一千三百二十五兩。竊議巫術小舛。鄰人妻入商家,窺見之,歸告夫。夫忌焉,潛告邑宰。宰最貪,拘商索金。妻欲隱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賈禍。”盡獻之。宰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貯器,以金實之,滿焉,乃釋商。居無何,宰遷南昌同知。逾歲,商以懋遷至南昌,則宰已死。妻子將歸,貨其粗重。有桐油若干簍,商以直賤,買之以歸。既抵家,器有滲漏,瀉注他器,則內有白金二鋌。遍探皆然。兌之,適得前掘鏹之數。商由此暴富,益贍貧窮,慷慨不吝。妻勸積貽子孫,商曰;“此即所以遺子孫也。”鄰人赤貧至為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聞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時數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敗之,于汝何尤?”遂周給之。鄰人感泣。後商壽八十,子孫承繼,數世不衰。

    異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況庶人乎!生暴天物,死無含飯,可哀矣哉!幸而鳥死鳴哀,子能干蠱,窮敗七十年,卒以中興;不然,父孽累子,子復累孫,不至乞丐相傳不止矣。何物老巫,遂發天之秘?嗚呼!怪哉!”

    【譯文】

    夏商是河間府的人。他的父親夏東陵,極其富有而奢侈放縱,往往在吃包子的時候,就把包子的上角扔了不吃,弄得地上雜亂不堪。人們因為他身體既胖,體重又沉,就把他叫作“丟棄包子上角的太尉”。到了晚年,家境很是貧困,每天的飯都沒有了。兩只胳膊瘦得很厲害,垂下來的皮像個小口袋。人們又叫他作“到村莊去化緣和和尚”這是說他帶著口袋呀。到他臨死的時候,他對兒子夏商說道︰“我這一輩子糟踏損害了上天哺育的萬物,上面觸犯了老天爺的震怒,于是使我因饑寒而死啊。你應當珍惜幸福用力做事,以便能贖回你父親的罪過。”夏商嚴格遵守父親臨終之前清醒的時候所留下的遺言,誠實樸拙,沒有兩個心眼,用自己的勞動養洽自己。鄉親們都喜歡他並敬重他。有錢人家的某位老先生憐憫他的貧窮,就借給他錢,讓他學著外出做買賣,可是一做買賣就把本錢虧空進去了。夏商羞愧沒法償還人家,就請求給人家當雇工。老先生不答應這麼做。夏商惶恐得心里不安,把家里的田地和房子都賣掉,拿著錢去償還老人家。老先生問明白了真實情況,就更加憐憫他,強著替他把賣出的產業都贖了回來,並再次借給他更多的錢,讓他去經商。夏商辭謝說︰“十幾兩金子我尚且償還不起,怎麼還能去借來世當牛做馬才成償還的欠債呢?”老先生又招來其他的商人和他一塊兒出去經商。過了幾個月回來,僅僅能夠沒有虧本罷了。老先生不收他的利息,讓他再出去經商。過了一年多了,購買的貨物,裝滿了一車,回家時來到江邊坐船,遇到大風,船差一點就翻了,貨物損失有一半。到家算一下剩下的東西,大體上夠償還給老先生了,就對同去經商的人說道︰“天老爺讓你過窮困的日子,誰又能夠搭救你呢?這些都是我連累了你們啊!”就查了查帳簿把欠錢交給了和他一道去做買賣的人,恭敬地從商人堆里退出了。老先生再強求他去經商,他說什麼也不干了,還是像過去那樣在家里種地。他常常自己嘆息說︰“人生活在世界之上,都有那麼幾年的享受,為什麼我就會落魄得這樣慘重呢?”

    正趕上從外地來了一人巫師,能用錢來佔卜,全能了解人的命運好壞。夏商恭敬地去拜訪巫師。巫師是個老太婆。她住的屋里精致清潔,中間擺設一個神座,常常燻著香氣。夏商進到屋里朝拜完了巫師之後,巫師就向他索求錢財。夏商給了他一百個錢,巫師都把它放進了一個木筒里面,拉著他的手一道跪在座位的下面,搖響那個木筒,像是在求簽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巫師站起來,把錢都倒進了手里,之後把一個一個的錢按次序擺在桌子上面。他的方法是,拿錢的正面有字的一面,當做壞卦。錢沒有字的背面,當做是好卦。巫師數到了第五十八錢,都是有字的正面,以後又全部是錢的背面了。巫師又問夏商︰“你的年齡多大了?”他回答說︰“今年二十八歲了。”巫師搖搖頭說道︰“太早了!太早了!官人你現走的是你前代人的命運,不是你本人的命運。在你五十八歲的時候,才能走到你本人的命運上,那時就沒有反復變化了。”夏商問道︰“什麼叫做前代人的命運呢?”巫師回答說︰“前一代的人做了積善的事情,他的福氣還沒有享受完了,那麼後代人就繼續享受;前一代的人干了不善的事情,他受到的災禍還沒有完了,那麼代後代人也要接著遭罪呀。”夏商屈指一算說道︰“再過三十年,年紀已經老了,快要死了。”巫師說道︰“在五十八歲以前,就有五個年頭的命運可以回旋,粗略還是可以想想辦法的。不過也僅僅能夠免掉忍饑挨餓罷了。到了你五十八歲那一年,會有一大塊金子來找你,不用你費勁去尋求。官人你活著的時候沒有錯誤行為,再過一代就享受不完了。”和巫師告別之後就回到家里,一半相信,一半又懷疑。但是他安于貧賤,自己能夠把握住自己,不敢有非份的需求。後來到了五十三歲的時候,就留心檢驗一下。當時正在春耕大忙,可是他得了瘧疾不能去耕地了。等到病好之後,天又大旱,早期播種的禾苗都干枯死了。快到秋季的時候正遇到下雨,家里沒有別的種子,那幾畝田地就全種了谷子。可是過後又旱起來,蕎麥和大豆都旱得半死不活的,只有谷子沒有任何損害,等到後來下了雨,谷子生機勃發,豐收加倍。這樣來年春季的饑荒,他家沒有挨餓。夏商因此就很信服巫師,向老先生借了一筆錢,作個小買賣,就獲得小一點的收獲。有人勸他做個大買賣,夏商不願意做。等到了五十七歲的那一年,偶然修理一下牆壁,一挖到地下就得到一個鐵鍋。揭開一點,一股白氣像棉絮那樣冒了出來,驚慌得不敢把鍋打開了。過了片刻,氣都出完了,一看,有裝得滿滿的一壇子銀子。夫妻二人一塊兒把它搬出來,用秤一稱,共有一千三百二十五兩。心里偷偷一琢磨,巫師的法術還有小小的差錯。鄰居家的妻子來到商家,偷偷地看見了銀子,回去就告訴了她的丈夫。那個丈夫很忌妒,就把這件事暗中報告了縣官。這個縣官最為貪婪,抓住夏商就向他要銀子。夏商的妻子想要隱瞞下一半兒,夏商說道︰“不是我們所應該得到的東西,留了來只能招致禍患。”于是就把銀子都獻了出來,縣官得了銀子,又恐怕夏商會遺漏一些偷藏起來,就又追查收藏銀子的器物,就用銀子裝進壇子里,果然滿滿的,才把夏商放了出來。過了一段時間,縣官升任南昌府的同知。過了一年,夏商因為做買賣到了南昌,那個縣官已經死了,縣官的妻子將要回歸老家,就把一些又粗又重的東西賣掉。其中有桐油若干簍,夏商看到它的價錢很低,就買了帶回家來。到了家之後,油簍發生滲漏,就把桐油倒到其他容器里了,可那些油簍里面有兩錠白金。每個油簍都查看了之後,簍簍都是這樣的。一折算,正好抵得上前一次挖出銀子的數目。夏商從這之後就突然富裕起來,也更加救濟貧窮的人,慷慨施舍,一點都不吝惜。妻子勸說他積蓄一些留給子孫,夏商說道︰“這就是用來遺留給子子孫孫的。”那個鄰居窮得厲害以致做了叫花子,想要向他求助,而心里很是感到羞愧。夏商听到之後告訴鄰居說︰“過去的事情是因為我的好運還沒有到來,所以鬼神用你的手使我破壞的,對你說來,又有什麼罪過呢?”于是就全面地接濟他。鄰居被感動得痛哭流涕。後來夏商活到八十歲,子子孫孫繼承了他的家業,經過好幾代也沒有衰敗下來。

    異史氏說︰“奢侈浪費已經很過份了,王侯都在所難免,何況普通百姓呢!活著的時候,任意糟踏自然界的萬物,死的時候,連裝裝樣子的那一碗飯都吃不上,是令人悲哀的呀!多虧“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兒子的賢德能夠掩蓋父母的罪惡,在窮困破敗了七十年之後,終于還能夠興旺起來;不然的話,父輩的罪孽,累及兒子,兒子的罪孽又累及孫子,不至叫花子世代相傳是不會停止的。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老巫師啊,能夠揭示上天的秘密?噢!令人奇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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