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折狱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邑之西崖庄,有贾某被人杀于途;隔夜,其妻亦自经死。贾弟鸣于官。时浙江费公讳祉令淄,亲诣验之。见布袱裹银五钱余,尚在腰中,知非为财也者。拘两村邻保审质一过,殊少端绪,并未榜掠,释散归农;但命约地细察,十日一关白而已。逾半年,事渐懈。贾弟怨公仁柔,上堂屡聒。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贾弟无所伸诉,愤葬兄嫂。

    一日,以逋赋故,逮数人至。内一人周成,惧责,上言钱粮措办已足,即于腰中出银袱,祟公验视。验已,便问:“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又问:“去西崖几里?”答云:“五六里。”“去年被杀贾某,系汝何亲?”答云:“不识其人。”公勃然曰:“汝杀之,尚云不识耶!”周力辩,不听;严桔之,果伏其罪。先是,贾妻王氏,将诣姻家,惭无钗饰,聒夫使假于邻。夫不肯;妻自假之,颇甚珍重。归途,卸而裹诸袱,内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不敢告夫,又无力偿邻,懊恼欲死。是日,周适拾之,知为贾妻所遗,窥贾他出,半夜逾垣,将执以求合。时溽暑,王氏卧庭中,周潜就淫之。王氏觉,大号。周急止之,留袱纳钗。事已,妇嘱曰:“后勿来,吾家男子恶,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挟勾栏数宿之资,宁一度可偿耶?”妇慰之曰:“我非不愿相交,渠常善病,不如从容以待其死。”周乃去,于是杀贾,夜诣妇曰:“今某已被人杀,请如所约。”妇闻大哭,周惧而逃,天明则妇死矣。公廉得睛,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无难辨,要在随处留心耳。初验尸时,见银袱刺万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诘之,又云无旧,词貌诡变,是以确知其真凶也。”异史氏曰:“世之折狱者,非悠悠置之,则缧系数十人而狼藉之耳。堂上肉鼓吹,喧阗旁午,遂噶蹙曰:‘我劳心民事也。’云板三敲,则声色并进,难决之词,不复置念;专待升堂时,祸桑树以烹老龟耳。呜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则必智;盖用心苦则机关出也。’‘随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邑人胡成,与冯安同里,世有却。胡父子强,冯屈意交欢,胡终猜之。一日,共饮薄醉,颇顷肝胆。胡大言:“勿忧贫,百金之产不难致也。”冯以其家不丰,故嗤之。胡正色曰:“实相告;昨途遇大商,载厚装来,我颠越于南山眢井中矣。”冯又笑之。时胡有妹夫郑伦,托为说合田产,寄数百金子胡家,遂尽出以炫冯。冯信之。既散,阴以状报邑。公拘胡对勘,胡言其实,问郑及产主皆不讹。乃共验诸眢井。一役缒下,则果有无首之尸在焉。胡大骇,莫可置辩,但称其冤苦。公怒,击嚎数十,曰:“确有证据,尚叫屈耶!”以死囚具禁制之。尸戒勿出,惟晓示诸村,使尸主投状。逾日,有妇人抱状,自言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数百金作贸易,被胡杀死。”公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妇执言甚坚。公乃命出尸于井,视之,果不妄。妇不敢近,却立而号。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躯未全。汝暂归,待得死者首,即招报令其抵偿。”遂自狱中唤胡出,呵曰:“明日不将头至,当械折股!”押去终日而返,诘之,但有号泣。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势,却又不刑,曰:“想汝当夜扛尸忙迫,不知坠落何处,奈何不细寻之?”胡哀祈容急觅。公乃问妇:“子女几何?”答曰:“无。”问;“甲有何戚属?“但有堂叔一人。”慨然曰:“少年丧夫,伶仃如此,其何以为生矣!”妇乃哭,叩求怜悯。公曰:“杀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结;结案后,速醮可也。汝少妇,勿复出入公门。”妇感泣,叩头而下。公即票示里人,代觅其首。经宿,即有同村王五,报称已获。问验既明,赏以千钱。唤甲叔至,曰:“大案已成;然人命重大,非积岁不能成结。侄既无出,少妇亦难存活,早令适人。此后亦无他务,但有上台检驳,止须汝应声耳。”甲叔不肯,飞两签下;再辩,又一签下。甲叔惧,应之而出。妇闻,诣谢公恩。公极意慰谕之。又谕:“有买妇者,当堂关白。”既下,即有投婚状者,盖即报人头之王五也。公唤妇上,曰:“杀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曰:“胡成。”公曰:“非也。汝与王五乃真犯耳。”二人大骇,力辨冤枉。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迟迟而发者,恐有万一之屈耳。尸未出井,何以确信为汝夫?盖先知其死矣。且甲死犹衣败絮,数百金何所自来?”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耳。”两人惊颜如土,不能强置一词。并械之,果吐其实。盖王五与妇私已久,谋杀其夫,而适值胡成之戏也。乃释胡。冯以诬告,重笞,徒三年。事结,并未妄刑一人。

    异史氏曰:“我夫子有仁爱名,即此一事,亦以见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时,松才弱冠,过蒙器许,而驽钝不才,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是我夫子有不哲之一事,则某实贻之也。悲夫!”

    【译文】

    县的西崖庄,有一个姓贾的被人杀死在路上;隔夜他的妻子也自己上吊死了。姓贾的弟弟到官府鸣冤告状。当时浙江的费公名祎祉字支峤的在淄川当县令,亲自前往验尸。看见布包袱里裹着五钱多的银子,尚在被杀的贾某腰中,就知道杀人的不是为了财。拘了两村的邻居审讯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头绪,于是把乡民都放了让他们回家务农;只命令地保细细地察看,十天就来禀告一次罢了。过了半年,这事就慢慢松懈了。贾弟埋怨费县令心慈手软,常到公堂争吵不休。费县令大怒说:“你既然不能指出杀人犯的姓名,难道想让我把刑具加在良民身上吗!”大声呵斥地把贾弟赶出了公堂,贾弟没有地方伸诉,只好生气地埋葬了兄嫂。

    一日,因为追捕拖欠赋税人的原故,逮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周成的,怕责打,向县令禀告钱粮已经筹备齐了,立刻从腰中拿出包银子的包袱,送交县令检验。县令检查完毕,便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周成说:“某村。”又问:“离西崖庄几里?”答道:“五六里。”“去年被杀的贾某,是你什么亲戚?”答:“不认识那个人。”费县令勃然大怒地说:“你杀了人,还说不认识!”周成极力争辩,县令不听他的狡辩;对他施加严刑,他果然伏了罪。原来,贾妻王氏,将要到姻亲家,但惭愧自己没有首饰,便让丈夫到邻居家去借。丈夫不肯去;贾妻自己去借了。她很珍重这些首饰。回来的路上,就把这些首饰卸下来裹在包袱内,又把包袱揣在袖中;等到回了家,一摸首饰包已经丢了。她不敢告诉丈夫,又没有力量赔偿邻居,懊恼得要死。这一天,周成刚好拾到首饰包,知道是贾妻丢的,看见贾某外出,就在半夜跳进墙内,拿着这个包想要求欢。当时正是暑天,王氏睡在院内,周成偷偷地奸淫了她。王氏发觉后,大声号叫。周成急忙止住她,自己留下包袱,把钗饰给了王氏。事情完了,王氏嘱咐说:“以后不要来,我家男人凶狠,事情被他发觉咱们恐怕都要死!”周成生气说:“我拿逛妓院玩几宵的钱,那能过一宵就抵了呢?”氏安慰他说:“我不是不愿与你交往,他常常得病,不用着急等他死了以后再从容来往。”周成听后走了,走在半路上杀了贾某。夜里又回来对王氏说:“今天贾某被人杀了,请按照以前约好的行事”王氏听说丈夫被杀大哭起来,周成害怕就逃走了,天亮时王氏也上吊死了。费县令考察案情确实,把周成判了罪。大家都佩服费县令判案神奇,而不知道他能察出的原因。县令说:“事情本来并不难于察办,关键是要随处留心罢了。当初验贾某尸首时,看见他腰间包银子的包袱绣着万字文图案,后来周交税的包袱也是同样花纹,是出于一人之手。等到审问他时,又说他俩没有旧交,言词搪塞,神态异常。所以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凶犯。”

    异史氏说:“世上断案的官,并非都漫不经心不加处理长期搁置,有的官囚禁了数十人而且把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公堂上拷打犯人像击鼓声,哄闹的声音交错纷繁,于是皱着眉装着一副忧心的样子说:‘我对民间的事太劳心了。等到打了退堂鼓,回去就吃喝玩乐,对难以判断的官司,不再放在心上;专等升堂时,无论原告被告一律不问青红皂白各打几十大板,就像用桑树煮老龟一样,两边遭了祸罢了。唉!民间怨情谁来管呢!我常常说;‘聪明人不必讲仁,而讲仁义的人必须聪明;只要是用心良苦那弄清楚案情的线索办法也就出来了。”随时留心的话,可以教天下的县令等官员怎样治理好百姓管理好国家啊。”

    城里人胡成,与冯安是同乡,但世代不和睦。胡成父子强横,冯安委屈自己与他家交往,但胡成还是不信任他。一天,一起饮了一些酒,就说了肝胆相照的话。胡成说大话:“你不必发愁贫穷,百两金子的产业不难得到。”冯安因为胡成家里不富余,所以嗤笑他。胡正经地说:“实话告诉你:昨天路上遇见一个大商人,车上装着很多货物,我把他推在南山枯井中了。”冯安又笑起来。当时胡成有个妹夫叫郑伦,正在托胡成帮助置买田产,就把数百两银子放在胡家,胡成看冯安笑他不相信他的话就把所有的银子都拿来炫耀。冯安此时才相信了他的话。饮酒聚会散了以后,冯安偷偷地告到县里。县令把胡成拘来查对核实,胡成说了实话,县令又向郑伦及田地主人核实都不错。接着一块去验那个枯井。一个衙役系绳下到井内,果然里面有一个无头尸。胡成很害怕,真是难于辨白,只说冤枉。县令大怒,叫衙役打他嘴巴数十下,并说:“确实有证据,你还叫什么屈哪!”于是用关押死犯的刑具把他关了起来。县令命令衙役不要出示尸首,只通告各村,让尸首的主家投诉。过了一天,有个妇人拿着状纸到了公堂,自己说是亡者的妻子,说:“丈夫何甲,带数百两银子作买卖,被胡杀死了。”县令说;“井中有死人,恐怕未必是你的丈夫。”妇人一再坚持。县令就让衙役从井中抬出死尸。一看,果然不假。妇人不敢靠近,却立在一旁号哭。县令说;“真正的犯人已经逮住,但尸首不全。你暂时回去,待找到死者的头,就立即公开判决让犯人偿命。”于是从狱中唤出胡成,大声呵斥说:“明天不把头交出来,就夹断你的大腿!”接着把胡成押出去一天又返回,审问他,他只是大哭。县令就让衙役准备刑具放在大堂上做出上刑的架势,但又不真的上刑,说:“想你当天夜里扛着尸首忙着跑,不知头掉在什么地方,怎么不细细地寻找呢?”胡成哀哭祈求容些时间再急着找找。县令就问妇人说;“子女多大了?”答:“没有子女。”问:“你丈夫有什么亲属?”只有堂叔一人。”县令感叹地说:“年轻轻的死了丈夫,如此孤苦伶仃,那怎么生活呢!”妇人就哭了,叩头哀求怜悯。县令说:“杀人之罪已定,只要得到全尸,此案就结;结案后,你可以赶快再嫁人。你一个少妇,不要再出入衙门。”妇人感谢哭泣,叩头下了公堂。县令立即派衙役拿着官牌传令乡里的人,请帮助寻找被害人的头。过了一宿,就有同村王五,报告说已经找到了。县令问讯验证确实不错,赏丁王五一千钱。县令把甲某叔叔传到公堂,说:“大案已经了结;然而人命重大,不等过了年不能完全结案。你侄子没有后代,小媳妇也难维持生活,早早让她改嫁。此后也没有其他事了,如果有上堂检验审问,只须你应声罢了。”某甲叔叔不愿意,县令两次扔下打人的拔签;某甲叔叔继续申辩,县令又扔下打人的拔签。甲叔害怕才答应后出了公堂。妇人听说后,到公堂感谢县令。县令极力安慰她。并在公堂宣布:“有愿意要这女人的,可以当堂禀告。”正要走下公堂,立即有递上求婚状纸的,原来是交上人头的王五。县令唤妇人上公堂,说:“杀人的真正罪犯,你知道他吗?”妇人说:“胡成。”县令说:“不是,你与王五才是真正的犯人。”二人又惊又怕,尽力喊冤枉,县令说:“我早已知道你们的情况,所以迟迟地揭开案子的原因,恐怕万一有冤屈罢了。尸首没有抬出井,怎么可以确信是你丈夫?一定是先知道丈夫死了。况且某甲死时还穿着破衣服,他那里有数百两银子?”又对王五说:“头所在的地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如此急急地交出,意思是两人快快结合罢了。”两人听后面色如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又给他两人上了刑,果然吐出实情。原来王五与妇人私通很久,早就计划谋杀她丈夫,刚好赶上胡成戏言说杀了人。县令于是放了胡成。冯安因诬告,被重重责打还判了三年徒刑。整个案子了结了,并没有冤判一个人。异史氏说:“我老师费公有仁爱的美名,仅这一件事,也就可以看出爱民的用心多么诚挚尽力。他刚到淄川任县令时,我当时还是个少年,承蒙他器重和赞许,而我愚钝不才,竟在科举受挫,辜负了老师的厚望,正如羊叔子有一只鹤善于跳舞,在客人面前一试,偏偏不跳使羊叔子丢脸一样。我的科举不中正是我老师器重我不明智的一方面,看来这正是我留给老师的。真令人悲伤啊!”


如果你对聊斋志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
重要声明:典籍《聊斋志异》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