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胭脂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凤于清门,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以故及笄未字。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王问:“识得此郎否?”女曰:“不识。”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妄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阑也。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女无言,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邑邑徘徊,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慑顿。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即觉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非为此否?”女赖颜良久。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疾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领之,遂去。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即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有机之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妄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妄,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妄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抉,竟已乌有。急起篝灯,振衣冥索。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杏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外,踏一物,荚若絮帛,拾视,则巾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刀;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贻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悚。宰益信其情真,横加牿械。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既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遭,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往来复讯,经数官无异词。

    后委济南府复案。时吴公南岱守济南,一见鄂生,疑其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得尽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答:“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答:“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之。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命拘王氏。数日已至,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对:“不知。”公诈之曰,“胭脂供言,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妇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王供:“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己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桔十指。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非良士!”严械之。宿自供:“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怒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以自承。招成报上,无不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

    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又有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讨其招供,反衰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问宿生:“鞋遗何所?”供言:“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乱之人岂得私一个?”供言:“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榜之。妇顿首出血,力辩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未置地,将并加之;括发裸身,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感�惊�,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笞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椽之香。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浪乘搓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鸿离。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异。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速,竟绕春婆之梦;怨揲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璧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

    案既结,遐迩传诵焉。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砚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帖。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说:“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味,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细被放衙,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文,误记“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先生阅文至此而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瀹杀?”此亦风雅之一斑、怜才之一事也。

    【译文】

    山东东昌府,姓卞的牛医,身边有个独生女儿,小名叫胭脂,长得又聪明,又秀气。父亲爱她如掌上明珠,很想把她嫁给一个清廉的读书子弟。而那些有身份的富贵之家嫌她门第寒酸,不屑与他家结亲。胭脂虽已长成大人,却没有许配人家。

    对门姓龚的妻子王氏,为人轻佻风流,又爱开玩笑,常在胭脂面前谈论一些与男人交往的事。一天,胭脂送她到门口,见一个年轻人从门前走过,穿一身白色孝服,举止优雅,风度翩翩。胭脂见了不由心动神移,一双有神的大眼盯住少年上下打量。那少年发觉有人看他,带着几分羞涩低头走了过去。已经走远了,胭脂还目不转睛地眺望。

    王氏觉察到胭脂对那少年一见倾心,便开了句玩笑说:“以姑娘的才貌,能够配上这样的郎君,也不算是委曲了。”胭脂听了不觉脸上发烧发烫,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王氏又问:“你认识这个人吗?”胭脂回答:“不认识。”王氏说:“这就是南街上的秀才鄂秋隼,是老举人的儿子。从前我与他住在一个胡同里,认识他。世上的男子谁也比不上他温柔多情。现在他身穿素衣,因为妻子死了服丧未满。姑娘如果对他有意,我就托人把话传给他,让他派个媒人来提亲。”胭脂被说得不好意思,默然不语,王氏笑着走开了。一连过了几天,胭脂也没有听到提亲的消息。心里怀疑可能王氏把这事给忘了,或者是王氏已经把信捎过去,鄂秋隼是官宦人家的后代,嫌弃她家门第寒微,把婚事拒绝了。左思右想,郁郁不乐;进而茶饭不思,卧床不起,病情一天天加重。

    王氏听说胭脂病了,前来探视,详细询问发病的原因。胭脂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病是怎么得的。只觉得是打上回咱俩分手以后,精神老是恍恍忽忽,心里憋闷。看来我这条小命也拖不了多久,说不定那一天就见阎王了。”这一说王氏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就凑近胭脂小声说:“这些日子我男人到外地做生意还没有回来,所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去告诉鄂郎。你近来芳体欠安,莫非是为了这事吗?”胭脂脸红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王氏开玩笑说:“你果真为了此事,又病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要不,今天晚上我就叫他来一趟,难道他还会不肯吗?”胭脂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我也顾不上害羞了。他要不是嫌我家贫贱,就让他打发个媒人来提亲,我的病自然会痊愈。如果私会,那绝对不行的!”王氏点头答应后,便走了。

    王氏年轻时,作风就很放荡,跟邻居家一个叫宿介的书生私通,出嫁以后,宿介只要侦察到她的男人不在家,仍然来与王氏私会。王氏离开卞家的那天晚上,宿介又来找王氏寻欢,王氏便把胭脂对鄂秋隼的痴情当作笑料讲给宿介听,并嘱咐宿介把这件事找机会转告秋隼。宿介原本是个好色之徒,他对胭脂的美貌早已垂涎三尺。听到这个消息暗自高兴,觉得有机可乘。他本来想把自己的预谋告诉王氏,又恐怕王氏吃醋,就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王氏打听好了出入胭脂绣房的路径。

    次日深夜,宿介纵身跳过卞家的院墙,直奔胭脂的绣房,用手指轻轻扣了扣窗棂。里面问:“谁呀?”宿介悄声回答:“我是鄂秋隼。”刚一听到鄂秋隼的名字,胭脂有些怀疑,想到头一天王氏说的话,便信以为真。于是正言正色地说:“我所以思念你,是为了做百年夫妻,并不是图一时的快乐。鄂郎果真爱我,就应该快一点请媒人来,如果想来私合,我决不会从命的。”宿介装作答应她的要求,今晚只求摸一摸她那柔软的手腕,作为诚信的表示。胭脂实在不忍对心爱的人拒绝,就强撑着病体把门打开。宿介突然闯入,有如饿虎扑食,用力抱住胭脂的腰肢要求欢合。胭脂无力支撑,扑到在地,连吓带累,一时接不上气,晕了过去。

    这一下宿介可慌了神,赶快把胭脂扶到床上休息。胭脂喘息方定,便厉声斥责说:“你是何处来的狂徒,一定不是鄂郎。他是那样温存善良,知道我是为他生的病,他一定会非常体贴我。他何至于如此狂暴!如果你敢乱来,我就喊人救命。坏了你的名声,对谁也没有好处!”宿介怕露了马脚,不敢再强行无理,请求再找个合适的机会相会,胭脂说除非到结婚迎亲的那一天,宿介认为时间太长,自己受不了相思之苦,胭脂被纠缠得没有办法,答应病好了再说。宿介又向胭脂要一件信物作为凭据,胭脂不给,宿介趁势抓住脚脱掉了胭脂的一只绣花鞋走了出去。胭脂把宿介叫回来,动情地说:“我既然已经把自己许给了你,还有什么可吝惜的?我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狗,给人留下笑柄。现在那只脏鞋已经到了你的手里,料想你也不会还给我了。可是你如果对我负了心,我便只有一死了!”宿介在卞家没有得手,走出来又去找王氏厮混。睡在床上,心里仍然想着从胭脂那里抢来的绣花鞋,暗暗地摸了摸衣袖,那鞋却不知去向了。于是从床上起来,点上灯,把衣服抖落了一遍,怎么也找不到。便问王氏见到没有,王氏不理他。宿介便怀疑王氏藏起来了,王氏还故意诡秘地一笑,就越发引起宿介的怀疑。宿介知道再也隐瞒不住,就把到卞家骗取绣鞋的经过如实讲了一遍。说罢,便提着灯笼,到门外去找,仍然没有找到。他只好怀着沮丧的心情回屋睡觉。心里有事,总也睡不着,心想:夜深入静即使掉在路上也不会让人拾去的。第二天凌晨,天刚发亮,宿介早早起床沿途仔细寻觅,却再也不见了那只绣鞋。

    原来,巷子里住着一个叫毛大的,是个无业游民。曾经调戏过王氏,遭到了拒绝。他知道宿介与王氏私通,想用捉奸的办法相威胁,达到目的。那天夜里,他来到王氏家门口,推了推门,里面没有插上,他就偷偷地潜入院中,刚刚走到窗外,脚下踩到一件软绵绵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用一块头巾裹着的一只绣花鞋。趴在窗棂上一听,宿介正向王氏详细讲述骗取胭脂绣鞋的经过。毛大不由喜出望外,觉得好机会来了,也不再想捉奸的事,便轻手轻脚摒住呼吸,抽身离开王氏的家门。

    又过了几个晚上,毛大壮了壮贼胆,终于跳过墙头进了卞家的院子。他不熟悉情况,误把卞牛医的住室当成了胭脂的闺房。牛医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从窗户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壮年男子,从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断定是为了勾引他的女儿。不由怒火中烧,操起一把牛刀夺门而出。毛大一看被人发觉,惊慌失措,掉头就跑。刚想翻墙逃走,牛医已经追到跟前,毛大急得无处藏身;反过身来夺刀。牛医的妻子也早,已惊醒,跑出来大喊捉贼,毛大见情况紧急,难以脱身。就用夺来的刀子把牛医杀了。

    胭脂这两天身体有所好转,听到院子里的喧闹声,急忙起身,点上腊烛,来到墙根下一照,父亲的脑袋已被人砍裂,血淋淋地躺在地上已经说不出话来,不大一会儿便气绝身亡。这时凶手早已逃得无踪无影,只在墙根下找到了一只绣花鞋。母亲一眼认出这是女儿的东西,于是就强逼胭脂说出真情,女儿只好把自己与鄂秋隼偷会的事说了一遍。但她不想连累王氏,只说杀死父亲是鄂秋隼一人所为。

    到了天亮,牛医的妻子便到县衙里告了状,知县立即把鄂秋隼拘捕归案。秋隼为人拘谨,不善言辞,长到十九岁,见了生人还羞涩地象个孩子。衙役来抓他吓得要死。到了开庭审讯,就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浑身发抖。县官看他吓成这个样子,更加相信他就是凶手,于是就对他进行毒刑拷打。秋隼终究不堪皮肉之苦,便被屈打成招,蒙冤服罪。知县派人把他押送到知府衙门复审,同样遭到一顿痛打。

    秋隼有冤难伸,屡次要求与胭脂对质:二人刚一见面,胭脂便不容置辩,骂得他狗血喷头,老实巴交的秋隼张口结舌难以申诉,于是秋隼就被判处了死刑。后来,虽然经多次复审,主审的官吏都没有提出异议。

    后来,这一官司又送交济南府复审。当时出任济南府尹的是吴南岱大人。他一见鄂秋隼,就觉得他不象是个杀人犯,便暗中派人从容不迫地跟他交谈,让他把心里的话讲清楚,吴知府才知道秋隼确实是冤枉的。

    经过数日的思考谋划,吴知府才开始重新审理此案。首先提审胭脂,问她:“你跟鄂秋隼私约的事,有人知道没有?”胭脂说:“没有。”知府又问:“你在家门口遇上鄂秋隼的时候,旁边有人看到没有?”胭脂依然回答:“没有。”吴知府又把鄂秋隼叫来询问,先用好言好语安慰他一番,然后让他自述案情经过。鄂秋隼说:“那天我从卞家门口经过,看见从前的邻居王氏同一个少女从门里走出来,我就立刻避开了,我连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过。”吴知府斥问胭脂:“你刚才说没有人在场,怎么又出来一个邻居女人?”说着就要对胭脂动刑。胭脂害怕了,连忙解释说:“王氏虽然在场,但她跟这事没有什么关系。”吴知府停止了这次质询,下令把王氏拘捕起来。过了数日,把王氏拘捕到案,不让她与胭脂见面,立即提审。吴知府升堂劈头就问王氏:“是谁杀死了卞牛医?”王氏回答:“民女一点也不知道。”吴知府诈她说:“胭脂已经招供,杀死卞牛医的事你全知道,你想隐瞒也没有用处。”王氏大声喊叫:“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这个骚丫头自己想男人想得发了疯,我虽然说过要给她作媒的话,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完全是她自己引诱奸夫到家里,杀了他的父亲,我怎么会知道凶手是谁呢?”吴知府细问她与胭脂议婚的经过,她才把当时戏弄胭脂的话全部吐露出来。

    然后吴知府又把胭脂叫上堂来,生气地说:“你说王氏不知道这件事情,为什么她自己招认曾经摄合过你的婚事?”胭脂流着泪说:“都是我自己不好,造成了父亲的惨死,又不知道这官司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不忍心连累别人,所以我才那样说:“吴知府又问王氏;“你在戏弄胭脂以后,又把这事跟何人讲过?”王氏回供:“没有对人讲过。”吴知府生气地说:“夫妻睡在一张床上,总是无话不说,难道跟你的男人也没讲过?”王氏回答:“我男人到外地去做生意,好久没回家了。”吴知府又说:“虽然你丈夫不在家,爱捉弄别人的人,总是笑话别人愚蠢,喜欢炫耀自己。你说没对人讲过能骗得了谁?”说罢,就命衙役对王氏动刑。衙役过来用绳子穿上五根木棍,夹住王氏的手指,再用力一拉,疼得王氏死去活来。王氏不得已,只好招供:“曾经对宿介讲过。”吴知府当堂释放了鄂秋隼,并下令抓捕宿介。

    宿介被带到堂上便一口咬定:“不知道。”吴知府断言:“嫖娼的人必定不是好东西!”于是就下令对宿介严刑拷打。宿介自我招供说:“那天晚上到卞家欺骗胭脂是真的。但自从失掉绣鞋以后,就没有敢再上门,杀人的事确实不知道是谁干的。”吴知府大怒:“半夜三更爬墙头的人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于是又是一顿毒打。宿介实在不堪折磨,只好承认牛医是他杀的。招供画押之后呈报上级审核,无人不称吴知府断案如神。于是这桩杀人案便成为如山的铁案,只等着秋决的命令下达,宿介便会送上断头台。

    宿介虽然行为放荡,不知自检,但他却是山东地区知名的学士。他听说学使施愚山是个贤明的清官,又有爱惜人才的品德,因此,就在狱中写了一份诉说冤情的上诉书,言词凄恻感人。施学使向知府衙门要来宿介的供词,反复推敲,忽然拍案叫道:“这个人冤枉了!”于是请求巡抚和检察使,调集了有关卞牛医被杀的全部案卷,重新审理。

    施学使首先向宿介问话:“你把那只绣鞋究竟丢到了什么地方?”宿介回禀:“忘记了。不过,我记得到了王氏家里扣门时,还在袖筒里。”学使又转问王氏:“除宿介之外,与你通奸的还有几人?”王氏回答;“没有。”学使说;“一个淫妇怎么可能只跟一人私通?”王氏说;“我与宿介从小就相好,以后也不好拒绝。后来也不是没有人想跟我来往,我都没有答应。”学使让她随便举出几个跟她调情的人来作证明。王氏说;“同巷的毛大屡次对我调情,都被我拒绝了。”学使说:“你怎么会变得贞节起来?一定没有老实交代。”让衙役棍棒侍候。王氏只是连连叩头,只磕得头破血流,竭力声辩此外再无奸情。学使又问:“你丈夫这次出远门,有没有什么人假托理由来看你的?”王氏回答:“这是有的,张老大、李老二都以借钱、送礼为名,到我家来过一两次。”原来王氏说到的这几个人都是街上的二流子,对王氏都怀有邪念,但却没有达到目的。

    施学使把王氏提供的这些嫌疑人一一记下来,加以逮捕。等人抓齐了,学使下令把他们带到了城隍庙,让他们一个个都跪在神案桌前。对他们训斥说;“前两天我做了一个梦,神仙告诉我,杀死卞牛医的凶手就在你们四、五个人之中。今天你们要对神仙发誓,不许撒谎。如果凶犯肯自首,可以从宽处理;说假话的。查出来,决不姑息!”这四、五个人同声回答,没有杀过人。学使让衙役把刑具拿来,用木板夹住他们的脖子和手脚,同时剥掉他们的衣服,扎住他们的头发,准备用刑,他们齐声大喊冤枉。学使命令把他们放开,同时对他们说:“既然你们不愿意自己招供,那就让神明把凶手指出来。

    说罢学使便让衙役用毯子和棉被把大殿的门窗堵起来,一点光线也不能进来。然后把这几个嫌疑人袒露脊背赶入暗室,这才给他们端进来一盆水,让他们把自己的手洗干净;最后又把他们绑在墙根下,警告他们说:“你们都要面对墙壁站好,谁也不许动,谁是杀人凶手,神仙马上就会在他背上写出来。”过了一会儿,让他们走出来,学使便指着毛大说;“这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原来,施学使事先就让用灰把墙壁都涂黑了,又在他们洗手的脸盆里掺了煤烟。杀人的凶手恐怕神仙在他的背上写字,就想在墙壁上把字蹭掉,因而沾上了墙上的灰;走出门的时候又怕神仙写字而想用手护住后背,这样后背上又抹上了手上的煤烟。凶手就这样自我暴露了。

    施学使本来就怀疑杀人的事是毛大干的,经过验证更加确信了。于是又对毛大施以毒刑拷打,毛大抵赖不过,只好如实招认了。于是施学使发下了判词。

    对宿介的判词是:

    “你重蹈盆成括杀身之祸,再落登徒子好色之名。你留恋少小情怀,把淫妇当作正妻;因王氏一言浅露,随生骗奸少女之心。你学将仲子偷情跳墙,如同飞鸟坠地;冒充刘晨洞口寻仙,竟赚开胭脂的房门。你鼠窃狗盗,怎会干出如此无耻勾当?寻花问柳,完全败坏了文人的雅风!所幸,你听到了弱女的哀诉,产生了惜金怜玉的善念;目睹胭脂的病容,停止了狂暴的举动。你在将要得手的时候放弃恶念,还有些书生的意气;你强夺娇女的绣鞋作为信物,难道不是无耻之尤!跳情偷情,有人窃听;强夺绣鞋,丢失无踪。假中生假,引出杀人大祸,冤外有冤,一时难辩奸忠。祸从天降,几乎成了棍棒之鬼;自作冤孽,险些被砍头示众。你跳墙骗情,确实玷辱了读书人的身份;你代人受过,却又蒙冤太深。应该对你放宽棍棒之刑,因为你已经遭受过毒打;姑且把你降为生员,给你留一个重新作人的机会。”

    对毛大的判词是:“毛大是个刁滑的游民,社会上的杀人凶犯。你调戏邻女遭到拒绝,仍然淫心不死;等到宿介进入王家,你又贼智顿生。门户开放,你喜得绣鞋一只;窗下偷听,你产生了骗奸的欲望。你为何神智昏乱,鬼迷心窃。为寻欢作乐,你越墙进入卞家,漫不经心,错认了通往闺房的道路。使你情欲的火焰息灭,骗奸的恶念难逞。牛医拔刀相向,义无反顾之忧;恶人无处逃身,狡兔反咬一口。你越墙入户,为的是冒名骗奸;你夺刀丢鞋,自己逃命却使他人受难。风流路上才会生出你这样的恶魔,温柔之乡,怎么会产生你这样的谬种!对于这样的恶徒,只有斩首示众,才能大快人心。”

    对胭脂的判词是:“虽然你还没有结婚,但是已到成熟的年龄。月宫中的仙女,哪怕找不到如意郎君;舞队中的娇娘,何愁嫁不出闺门。而你一旦兴起寻偶之念,便陷入一场春梦之中;你对鄂生一见钟情,思念成疾几乎送了性命。只因你的一线情思,惹得群魔乱舞,险象环生。争抢女色,皆为‘胭脂’而来;恶鸟纷飞,都假托‘秋隼’之名,宿介强取绣鞋,差一点丧失女儿贞操;毛大闯入家门;几乎玷污连城的玉体。把红豆嵌入骰子,相思骨成了罪恶的台阶;丧慈父于刀下,多情女成为家庭的祸水。当群魔交至之时能够严正自守,保持了自己的洁白,在囚禁于官府之际能够争辩伸冤,勉可折赎自己的过错。你能持之以理拒绝苟合,应该嘉奖;你能始终如一执着于秋隼。可以满足你的心愿,责成县令,做你们的媒人。”

    这桩公案了结以后,施愚山学使远近闻名,都称赞这件案子办得好。

    启从吴知府审理这桩案子,胭脂才知道秋隼确实是冤枉。退堂的时候二人打了一个照面,她羞愧地看了秋隼一眼,流下了酸涩的眼泪,想说几句表示道谦的话,也终于没有开口,通过这件事,秋隼虽然自己受了委曲,也感觉到胭脂对他的一片真情,因而对胭脂也产生了深深的爱意;然而他又觉得胭脂出身寒微,况且每天出入公堂,让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如果娶了她,恐怕会被人笑话。回到家里日夜寻思,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等到官府的判决书下达以后,县官要亲自给他作媒成亲,所有的疑虑都烟销云散了。结婚那天,知县大人亲自为他们主持婚礼,吹鼓手吹吹打打,一对有情人终于结成连理。

    异史氏说;“真可怕呀!审判官司的人千万不可草率行事!吴知府虽然知道鄂秋隼是无辜的,但却没有想到宿介也受了冤枉。案情虽然曲折复杂,但终归有破绽可乘,如果不能认真细致地思考观察,是不可能公平处理的。唉,人们往往被平反冤狱的清官所折服,却不知道他们的用心良苦啊!世上那些坐官当老爷的人,高高地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整天打牌、下棋来消磨时光,要不就躺在丝绸被子里判案,下面的老百姓受尽煎熬和苦难,他们却不愿意移动脚步去走一走,看一看,到了击鼓升堂的那一天,他们威严地坐在公堂之上,对那些喊冤的人,用各种残酷的刑罚来压制,告状的人就好象头上顶着大盆一样望不见天日,难怪刑狱里有那么多的冤案啊!

    施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第一次见到他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亲眼目睹他为了提携奖掖读书的学子,竭心尽力还恐怕没有尽到责任,稍有被冤屈的事情发生,他一定站出来保护受害的人。他在管理学校教育的问题上从不擅作威福,对那些权贵要人也从不献媚取宠。真堪称孔圣人的护法者,几代人的学术大师;他为别人评点文章总是精益求精,不使有真才实学的人受到一点委曲。而且他把人才看得比生命都宝贵,这更不是后来那些沽名钓誉的学使、做点样子给人看的人所能比拟的。

    曾经有位名士,在考场上以《宝藏兴》为题作了一篇文章,误把山中的宝藏说成了水下宝藏,腾清底稿以后才发觉走了题,再想改,时间已来不及了,心想这次考试自己肯定会落榜。就在试卷的下边写了一首词:“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施老先生看到这里也和了一首词:“宝藏将山,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濞杀?”这也算是施先生风雅之事的一个小插曲,爱护人才的一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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