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賈奉雉

類別︰集部 作者︰蒲松齡 書名︰聊齋志異

    賈奉雉,平涼人。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風格灑然,談言微中。因邀俱歸,出課藝就正。郎讀罷,不甚稱許,曰︰“足下文,小試取第一則有餘,闈場取榜尾則不足。”賈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之則難,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須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為標準,大率賈所鄙棄而不屑道者。聞之笑曰︰“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即味列八珍,當使天下不以為泰耳。如此獵取功名,雖登台閣,猶為賤也。”郎曰︰“不然。文章雖美,賤則弗傳。君欲抱卷以終也則已;不然,簾內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楮肺腸也。”賈終默然。郎起笑曰︰“少年盛氣哉!”遂別去。是秋入閑復落,邑邑不得志,頗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強讀之。未至終篇,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又三年,闈場將近,郎忽至,相見甚歡。出所擬七題,使賈作之。越日,索文而閱,不以為可,又令復作;作已,又訾之。賈戲于落卷中,集其弱茸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俟其來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記,堅囑勿忘。賈笑曰︰“實相告︰此言不由中,轉瞬即去,便受梗楚,不能復憶之也。”郎坐案頭,強令自誦一過;因使袒背,以筆寫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來閣群書矣。”驗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場中,七題無一遺者。回思諸作,茫不記憶,惟戲綴之文,歷歷在心。然把筆終以為羞;欲少竄易,而顛倒苦思,竟不能復更一字。日已西墜,直錄而出。郎候之已久,問︰“何暮也?”賈以實告,即求拭符;視之,已漫滅矣。回憶場中文,遂如隔世。大奇之,因問︰“何不自謀?”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讀此等文也。”遂約明日過諸其寓。賈諾之。郎既去,賈取文稿自閱之,大非本懷,怏怏不自得,不復訪郎,嗒喪而歸。未幾,榜發,竟中經魁。又閱舊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方慚怍間,郎忽至,曰︰“求中既中矣,何其悶也?”曰︰“僕適自念,以金盆玉碗貯狗矢,真無顏出見同人。行將遁跡山丘,與世長絕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僕引見一人,長生可得,並千載之名,亦不足戀,況儻來之富貴乎!”賈悅,留與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謂郎曰︰“吾志決矣!”不告妻子,飄然遂去。

    漸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別有天地。叟坐堂上,郎使參之,呼以師。叟曰︰“來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堅,望加收齒。”叟曰︰“汝既來,須將此身並置度外,始得。”賈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寢處,又投以餌,始去。房亦精潔;但戶無扉,窗無欞,內惟一幾一榻。賈解屨登榻,月明穿射矣;覺微饑,取餌啖之,甘而易飽。竊意郎當復來。坐久寂然,杏無聲響,但覺清香滿室,髒腑空明,脈絡皆可指數。忽聞有聲甚厲,似貓抓癢,自牖睨之,則虎蹲搪下。乍見,甚驚;因憶口幣言,即復收神凝坐。虎似知其有人,尋入近榻,氣咻咻,遍嗅足股。少頃,聞庭中嗥動,如雞受縛,虎即趨出。又坐少時,一美人入,蘭麝撲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來矣。”一言之間,口脂散馥。賈瞑然不少動。又低聲曰︰“睡乎?”聲音頗類其妻,心微動。又念曰︰“此皆師相試之幻術也。”瞑如故。美人笑曰︰“鼠子動矣!”初,夫妻與婢同室,押褻惟恐婢聞,私約一謎曰︰“鼠子動,則相歡好。”忽聞是語,不覺大動,開目凝視,真其妻也。問︰“何能來?”答雲︰“郎生恐君岑寂思歸,遣一嫗導我來。”言次,因賈出門不相告語,偎傍之際,頗有怨懟。賈慰藉良久,始得嬉笑為歡。既畢,夜已向晨,聞叟譙呵聲,漸近庭院。妻急起,無地自匿,遂越短牆而去。俄頃,郎從叟入,叟對賈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賈自短牆出,曰︰“僕望君奢,不免躁進;不圖情緣未斷,累受撲責。從此暫去,相見行有日也。”指示歸途,拱手遂別。

    賈俯視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滯途間。疾趨里余,已至家門,但見房垣零落,舊景全非,村中老幼,竟無一相識者,心始駭異。忽念劉、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門,于對戶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賈揖之,問︰“賈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無欲問奇事耶?僕悉知之。相傳此公聞捷即遁;遁時,其子才七八歲。後至十四五歲,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時,寒暑為之易衣;迨歿,兩孫窮取,房舍拆毀,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遠近聞其異,皆來訪視,近日稍稀矣。”賈豁然頓悟,曰︰“翁不知賈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駭,走報其家。時長孫已死;次孫祥至,五十余矣。以賈年少,疑有詐偽。少間,夫人出,始識之。雙涕霪霪,呼與俱去。苦無屋宇,暫入利、舍。大小男婦,奔入盈側,皆其曾、玄,卑陋劣少丈。長孫婦吳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果及婦,與己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賈入舍,煙埃兒溺,雜氣燻人。居數日,懊惋殊不可耐。兩孫家分供餐飲,調飪尤乖。里中以賈新歸,日日招飲;而夫人恆不得一飽。吳氏故士人女,頗嫻閨訓,承順不衰。祥家給奉漸疏,或疇爾與之。賈怒,攜夫人去,設帳東里。每謂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無及矣。不得已,復理舊業,若心無愧恥,富貴不難致也。”居年余,吳氏猶時饋餉,而祥父子絕跡矣。

    是歲,試入邑庠。邑令重其文,厚贈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來近就之。賈喚入,計曩所耗費,出金償之,斥絕令去。遂買新第,移吳氏共居之。吳二子,長者留守舊業;次果頗慧,使與門人輩共筆硯。賈自山中歸,心思益明澈,遂連捷登進士第。又數年,以侍御出巡兩浙,聲名赫奕,歌舞樓台,一時稱盛。賈為人鯁峭,不避權貴,朝中大僚,思中傷之。賈屢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幾而禍作矣。先是,祥女子皆無賴,賈雖擯斥不齒,然皆竊餘勢以作威福,橫佔田宅,鄉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婦,祥次子篡娶為妄。乙故狙詐,鄉人斂金助訟,以此聞于都。當道交章攻賈。賈殊無以自剖,被收經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賈奉旨充遼陽軍。時果入泮已久,為人頗仁厚,有賢聲。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屬果,夫妻攜一僕一媼而去。賈曰︰“十余年富貴,曾不如一夢之久。今始知榮華之場,皆地獄境界,悔比劉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

    數日抵海岸,遙見巨舟來,鼓樂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請侍御過舟少憩。賈見驚喜,踴身而過,押隸不敢禁。夫人急欲相從,而相去已遠,遂憤投海中。漂泊數步,見一人垂練于水,引救而去。隸命篙師蕩舟,且追且號,但聞鼓聲如雷,與轟濤相間,瞬間遂杏。僕識其人,蓋郎生也。

    異史氏曰︰“世傳陳大士在闈中,書藝既成,吟誦數四,嘆曰︰‘亦復誰人識得!’遂棄去更作,以故闈墨不及諸稿。賈生羞而遁去,此處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貶,貧賤之中人甚矣哉!”

    【譯文】

    賈奉雉是隴西平涼縣人,才氣橫溢,一時遠近聞名,然而屢次參加會試都沒有考中。

    有一天,在路上遇上一個秀才,自己說姓郎,風度飄逸瀟灑,說話委婉含蓄而能切中要害。賈奉雉很欣賞他,因而就邀請他一起回到家中,拿出自己做的文章請求批評指正。郎秀才讀罷之後,並不表示十分贊賞,卻說︰“先生的文章如果參加鄉試小考可以名列前茅還綽綽有余,但要入闈參加大場考試恐怕列在榜尾也不夠。”賈奉雉听了有些焦急不安,忙問道︰“那我該怎麼辦呢?”

    郎秀才說︰“天下的事情如果仰起頭,提起腳跟去夠就難;如果低下頭去撿就容易,這道理不說恐怕你也明白!”于是就隨意舉出一兩個人的一兩篇作品作為典範,向賈奉雉作了推薦。這些作品大都是賈奉雉最鄙視,而不屑一顧的文章。因而他笑著說︰“一個做學問的人要著書立說,最可寶貴的是能夠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如能寫出真有價值的好文章,就是享受高官厚祿也不算過分。如果靠這種拍馬屁的文章去獵取功名,就是做了閣老宰相,也是卑鄙可恥的行為。”

    郎秀才說,“你的看法不對。一個人如果只是文章寫得優美,而他的地位下賤,也不會有人給他傳誦。先生真想抱著自以為美的文章進入墳墓那也就罷了;不然的話,那些身居高位的考官們,自己就是憑借這等拙劣文章作為進身的階梯,恐怕不會因為讀了先生的佳作,而另換一副眼楮和肚腸吧。”賈奉雉雖然不服氣,但卻無言答對。郎秀才站起身來,笑著說︰“看起來,你這個人還是年輕氣盛,不能通達人情世故呀!”說罷,便告辭走了。

    當年的秋天,賈奉雉再次入闈考試,果然又落了榜,心情郁郁寡歡,想不出落榜的原因。回頭返思,覺得郎秀才的那番話似乎有些道理,于是就把郎秀才給他推薦的那幾篇文章找出來勉強讀下去。可是那些文章味同嚼臘,一點趣味也沒有,往往讀不到終篇便昏昏欲睡。心里惶惑不定,不知道究竟是郎秀才的說法對,還是自己的想法對。

    三年過後,會考的日期又臨近了。郎秀才忽然來到,二人久別重逢,都很高興。為了幫助賈奉雉能夠金榜題名,郎秀才給他出了七個應試的題目,讓他扣題作文。過了幾天,郎秀才把文章要來一看,認為寫得根本不行,打回令他重作;賈奉雉挖空心思寫了第二遍,郎秀才仍然予以否定。賈奉雉再也無心認真寫了,他象兒戲一樣,把過去落選的考卷找出來,將里面的一些語意浮泛甚至格調低下的句子隨意拼湊起來,連綴成篇,等到郎秀才來時,交給他看。郎秀才一看喜不自勝,連聲稱贊︰“這才是你的得意佳作!”于是便叫賈奉雉記憶成誦,到了考場上千萬不能忘掉。

    賈奉雉笑了笑,說︰“老實告訴你,這里寫的都不是我的真心話,轉眼的工夫就會忘得一干二淨,就是你用戒尺打我,我也不能再記住了。”郎秀才一屁股坐到桌案上,強迫賈奉雉把自己寫的這幾篇拙劣文章再朗讀一遍,然後讓他脫下上衣,袒露後背,拿起筆在他背上畫了一道符。臨走時說道︰“這就完全夠用了,其他的書籍都可以捆起來放到一邊,用不著再讀了。”賈奉雉讓人一看,背上的符印旦深深地嵌入肌膚的文理之中,就是用水也沖洗不掉。

    到了考場上,賈奉雉一看出的七個題目跟郎秀才擬的完全一樣。其初賈奉雉想按照自己原先準備的草稿來寫,卻連一句也記不清了,只有郎秀才讓他記誦的幾篇狗屁文章,倒是記得清清楚楚,象刀子刻在心上一樣,于是很快做完了答卷。然而做完以後卻深感愧疚,握著筆不肯放下;想少加篡改再交卷,然而反復推敲苦思冥想,竟連一個字也改動不了。這時天色已晚,考生們也大都離開了考場,他只好趕快騰抄一遍,交了卷,走出考場。

    這時郎秀才在外面已經等了很久,見他一走出來,便迎上去,埋怨說︰“你怎麼這麼晚才交卷?”賈奉雉便把自己在考場中的經過說了一遍,並請求郎秀才幫他把背上的符印揭去。可是當他脫掉上衣一看,符印早已不見了。再回想考場中自己所做的答卷,就象上一輩的事,一點也記不清了。賈奉雉覺得非常奇怪,因而問他︰“你為什麼不用這種辦法,自己去試一試呢?”郎秀才笑著說︰“我從來沒有爭名逐利的想法,所以我也不願去讀這類的文章。”于是就約定第二天賈奉雉到他的寓所里來看他。

    郎秀才走了以後,賈奉雉又拿出自己在考場上寫的底稿閱讀一遍,覺得那確實不是自己想寫的內容,心里實在覺得別扭,便打消了去會見郎秀才的念頭,懷著一腔沮喪的情懷,回到家中。不久,發榜的消息傳來,他賈奉雉居然高中鄉試五經會試的魁首。于是他又把那幾篇試卷的文稿翻出來閱讀,一讀就覺得心里發跳,身上冒汗,讀完一遍,渾身的衣服竟然都濕透了。他對自己說︰“這樣的文章一旦公之于眾,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朋友啊?”正當他自慚自悔的時候,郎秀才卻不請自到,見他這般情景,就問他︰“你想中舉,現在不是已經考中了嗎?目的既已達到,為什麼還悶悶不樂呢?”賈奉雉說︰“我剛才還在思忖著這個問題,用這等拙劣文章去換取功名好比是用金盆玉碗去盛狗屎,再也沒臉見人了。我現在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立即躲進深山老林里去;與這個世界永遠隔絕。”

    郎秀才一听欣喜地說︰“你這個想法,當然是個高見,就怕你沒有決心。如果你真願意這麼做,我可以給你引見一位高人,他可以教你修身養性,幫你脫離塵緣,讓你長生不老。即使是千載的功名利祿也不足以貪婪,更何況這意外而來的富貴嗎?”賈奉雉听了十分欣喜,就留郎秀才一起住下,說︰“請讓我好好地考慮考慮。”次日早晨,天剛發亮,賈奉雉便起來對郎秀才說︰“我已下定決心跟你走了!”連妻子也沒打個招呼,便跟著郎秀才飄然而去。

    賈奉雉離家出走,跟著郎秀才漸漸走進深山,來到一處神仙洞府,里面視野開闊,別有一番天地。賈奉雉抬頭望見一位老者,肅然坐在堂上,郎秀才示意他前去參拜,並稱老者為師父。那老者見了賈奉雉有些驚訝地說︰“你來得太早了吧?”郎秀才在旁邊解釋說“此人學道的意念已經非常堅定,希望師父能夠收留他為徒。”老者說︰“你既然來了,就要將身心置之度外,忘卻一切雜念,才能修成正果。”賈奉雉連連稱是。于是郎秀才把他引進一個單獨的院落,幫他安頓好住宿的房子,又給他送進來一些食物,便離開了這里。郎秀才走後,賈奉雉仔細地打量了這間房子,雖然有些簡陋,還算干淨整齊。不但門上沒有門板,窗上也沒有窗欞,房子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賈奉雉脫掉鞋子,準備上床休息,忽然看見一輪明月高高掛在天空,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床前;這時他才覺得肚子有些饑餓的感覺,于是就把郎秀才送的羔餅掰了一塊放進嘴里,覺得還很香甜,只吃了一點就飽了。

    賈奉雉本來以為郎秀才還會過來跟他聊天,可是過了半天也不見有個人影。只好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周圍一點聲音也听不到,但覺得滿屋里都充滿一股清香的氣味,自己的五髒六腑也覺得透明發亮,連身上的每一節骨骼、每一條脈絡都歷歷可數。這時,他忽然听到房外有一種很大的聲音,好象貓在抓癢一樣嗥嗥地叫喚,賈奉雉眯著眼楮從窗口往外一看,只見一只花斑老虎蹲在房檐的下邊。乍一見,把他嚇了一跳;後來他想到師父的囑咐,才收住神思,集中意念。那老虎仿佛知道屋里有人,便站起身走進屋來,到了賈奉雉的身邊,便停住了腳步,咻咻地喘著粗氣,用鼻子從腳跟聞到了大腿。不一會,院子里傳來一陣嗥叫的聲音,象是一只雞被人捉住了,老虎這才立即奔了出去。

    賈奉雉在屋里又靜坐了片刻。忽然覺得有一美人走進來。美人慢慢走上床來,趴在賈奉雉的耳邊小聲說︰“我來了。”剛一開口,嘴里就噴發出蘭花般的香氣。賈奉雉摒住呼吸,閉上眼楮,動也不動。又听那美人低聲說︰“現在睡覺嗎?”賈奉雉這才听出說話的聲音很熟,很象自己的妻子,不由心理微微一動。但又轉念一想,妻子不會到這里來,可能又是師父用幻術來試驗我。”仍然緊閉雙眼,不加理采。那美人忽然笑著說,“老鼠出來了!”

    原來,在家里的時候,賈奉雉夫妻,與使女同住在一個屋里,夫妻作愛的時候,恐怕使女听見,二人私下約定了一句暗語,只要一說︰“老鼠出來了,就意味著使女已經睡熟,他們就可以放心地作樂了。所以賈奉雉听到了這句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不自覺地睜開了眼楮,仔細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妻子坐在身邊。忙問道︰“你怎麼會到這里來的?”妻子回答說︰“郎先生恐怕你一個人在這里太寂寞,會想家,就派了一個老婆子引導我到這里。”說罷就溫情地依偎在賈奉雉懷里,嬌聲嬌氣地埋怨賈奉雉為什麼連個招呼也不打,便一個人走了。賈奉雉對妻子安慰了半天,夫妻才重歸于好,喜笑顏開,歡會溫存一番。

    剛剛完畢,天將拂曉,就听老師父呵斥的聲音,由遠而近,漸漸接近了庭院。妻子急忙起身,見屋內無法躲藏,便慌里慌張越過短牆逃了出去。一會兒,郎秀才跟在師父的後面走了進來,當著賈奉雉的面,師父用禪杖將郎秀才打了一頓,並命令將賈奉雉立刻趕了出去。等師父走了以後,郎秀才把賈奉雉從妻子逃跑的矮牆上送出去,並對他說,“我對你的希望過高了,不免有點操之過急;沒有想到你對紅塵的緣份還沒有了斷,連累我受了一頓棍棒之苦。你今天姑且回去吧,以後還會有重逢的日子。”說罷,給他指了指回家的道路,二人才拱手告別。

    賈奉雉站在山上向下一看,自家住的村子原來就在眼前。心里想,妻子身體弱,走得慢,又剛分手,一定還在路上耽擱。于是他就快步疾走了一里多路,已經到了家門口。抬頭一看,自家的房屋和院牆都已凋敗零落,面貌全非;更奇怪的是村里的老老少少竟連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心中不免詫異。這情景忽然讓他想起《神仙傳》中關于劉晨、阮肇上山采藥,遇上二位仙女,留住半年才返鄉的故事。與自己眼前看見的情景不是十分相似嗎?

    他一時不敢貿然走進家門,就坐在對門一家的門前休息。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看見一個老頭兒,拄著拐棍從院里走出來,賈奉雉走向前去施禮打恭,然後問道︰“請問老先生,賈奉雉的家住在什麼地方?”老人指著他家的破門樓說︰“這里就是呀。你是想了解他家發生的怪事吧?我全都了解啊!听老一輩的人說,這位賈奉雉先生听到自己考中舉人的消息就逃走了;走的時候他的兒子才七、八歲。這孩子十四、五歲的時候,他母親也忽然大睡不醒。兒子活著的時候,一年四季,寒暑易節,都要給母親換一次衣服;等到兒子死了,兩個孫子日子越過越窮,把原來住的房子也都拆掉賣了,就在原地搭起一個木架子,上面苫些茅草,給他的夫人遮身。一個月前,他的夫人忽然睡醒,屈指一算,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遠近的鄉親們,听到這樁怪事,都跑來探訪打听,應接不暇,近些日子,來訪的人才逐漸減少了。”

    賈奉雉听了這位老人的敘述才猛然醒悟。對那老人說︰“老人家還不知道吧,我就是當年那個出走的賈奉雉啊。”老頭一听,嚇了一跳,急忙到賈家去報信。這時,賈奉雉的長孫已經死了,次孫賈祥已是五十來歲的人了。因為賈奉雉看上去還很年輕,孫子們懷疑他是騙子。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走出來,才把他認下了。妻子看見丈夫歸來,不由傷心難過,淚流滿面,呼喊著他的名字,拉著他走進家門。

    到了家里,見妻子連間住房都沒有,只好暫時來到孫子的住處落腳。听說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老祖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下擁進來一屋子人,幾乎都是他的曾孫、玄孫一輩的人,而且一個個都顯得呆頭呆腦,缺少教養。只有長孫的媳婦吳氏,顯得很有禮貌,到街上買了點酒,炒了兩個素菜來請他去吃飯。到了晚上吳氏又命小兒子賈呆夫妻跟自己同住一室,騰出一間較好的房間給祖爺爺住。當賈奉雉一走進這個房間就聞到一股煙燻火燎和孩子的屎尿氣味,簡直要令人窒息。才住了幾天,他就又懊喪又惋惜,覺得實在難以忍耐。再加上兩房孫子輪流供奉飲食,飯菜粗劣不合口味,難以下咽。幸虧村里的眾鄉親,因為奉雉剛從外面回來,幾乎每天都有人請去接風;而妻子一個人留在家里,饑一頓,飽一頓,常常挨餓。長孫妻吳氏出身在讀書人的家里,比較有教養,雖然丈夫死了,但對祖宗的孝敬常年不衰。次孫賈祥一家就漸漸地對二位爺爺奶奶斷絕了供養,只是偶而送來一點糧食。賈奉雉一氣之下,就攜帶妻子到東村設帳教書去了。他常常對妻子說︰“我真後悔這次回來,但已經晚了。萬不得已,我只好重操舊業。如果不顧羞恥,想通過考試,混個一官半職是不難達到的。”又過了一年多,吳氏孝心不憒,仍然不斷地讓孩子給他們送米送面,而賈祥父子連一次也不來看他們。

    賈奉雉決心再入仕途,當年就考入縣學做了生員,縣令很看重他的才華,送給他不少錢財,從此家境又富裕起來。賈祥看到爺爺興旺發達,又想來沾點便宜。賈奉雉把他叫進來,計算了一下打從自己從山中回來賈祥所供養的東西,折合成銀子,一次還清,從此與賈祥斷絕往來。隨即又花錢買了一處新房子,讓長孫媳吳氏搬來與自己同住。吳氏的兩個兒子,大的留在家里守業,次子賈呆很聰明,讓他跟著自己的學生一塊讀書。

    打從山上回來以後,賈奉雉也覺得,思路更加明徹,學業更加精進,一入考場便連連報捷,一帆風順地考中了進士。又過數年,便以侍御史的身份巡察兩浙地區,聲名更加顯赫。家中樓台殿閣,富貴滿堂,一時成為天下傳頌的人物。然而賈奉雉必竟是個秉性耿直的人,不肯同流合污,不怕得罪權貴,朝廷上的大官僚們把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想盡各種辦法陷害他。賈奉雉也預感到大禍將會臨頭,便屢次上疏皇帝,請求退休還鄉,但一直得不到皇帝的答允,不久就遭到了橫禍。

    原來,賈祥的六個兒子都是流氓無賴,賈奉雉本來跟他們早已斷絕往來,不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子孫看待。可是他們卻假借祖宗的官勢,橫行鄉里,作威作福,咨意霸佔別人的田產房舍,鄉鄰們都把他們看作災星。鄰村有個青年要娶新娘,賈祥的次子卻把人家剛過門的媳婦搶來,強估為妾。那知這個青年也不好惹,村里的人激于義憤,也都捐錢幫他上訴,這件事越鬧越大,幾乎整個京城都傳遍了。那些與賈奉雉作對的權貴們以此作為口實,乘機上奏章攻擊賈奉雉。賈奉雉有口難辯,終于被撤職查辦。

    賈祥跟他那個作惡多端的次子都在監獄里病死了。皇帝降旨要把賈奉雉充軍到遼陽。幸而賈呆這時已考中秀才,為人忠厚,名聲也好。賈奉雉的妻子最後生下的一個兒子已經十六歲了,就把他托附給賈呆照顧。夫妻二人攜帶一個男僕、一個女僕,到遙遠的邊地去了。賈奉雉感慨地說;“這十幾年的榮華富貴,還不如一場夢做得長。今天我才認識到所謂的官場生涯不過是地獄的境界,比起劉晨、阮肇來,我不過比他們又多造了一重冤孽罷了。

    他們在路上行了數日,來到東海岸邊。遙遙望見遠方駛來一艘大船,船上鼓樂喧天,船頭上的侍衛們一個個威風凜凜,有如天神一般。那只大船越走越近,只見船艙里走出一人,笑著要請侍御史到船上休息一會兒,賈奉雉一見來人又驚又喜,縱身一跳到了那只船上,押解的差役不知船上是什麼大官,也不敢阻止。賈夫人也想跟丈夫一起走,可是那條船已經走遠,賈夫人便憤然投身大海。在海水里飄泊了幾步遠,就見一個人放下繩索,把她救走了。這一下衙役們著了急,便命令撐船的師傅劃著船去追趕,一面追,一面喊,可是只能听見大船上傳出了雷鳴般的鼓聲,與大海的濤聲相呼應。轉瞬之間,那大船已去得無影無蹤。賈府的兩個僕人認出了那個出艙迎接的人,正是那個引賈奉雉上山的郎秀才。

    異吏氏說︰“世人傳說,明朝崇禎年間臨川的舉子陳際泰,在考場中把答卷寫成之後,一連誦讀了四遍,嘆息地說︰“這樣的文章誰人能夠欣賞!”覺得難遇知音,便扔掉重作;因此,科場應試的文章不如原來的稿子。賈生因為科試的文章低劣而羞慚逃匿,這確實有隱者的風骨。當他重返人世,因為生活所迫,再次違心地參加應試,這說明貧賤對人的威脅實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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