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瑞云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年十四岁,其母蔡媪,将使出应客。瑞云告曰:“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乃定价十五金,遂日见客。客求见者必以赞:贽厚者,接以弈,酬以画;薄者,留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贵介,日接于门。

    余杭贺生,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赀。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亦竭微贽,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峻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坐语良久,眉目含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生仓猝遂别。既归,吟玩诗词,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坐近生,悄然谓:“能图一宵之聚否?”生曰:“穷墩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已竭绵薄。得近芳容,意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欢,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更不得一当,媪颇恚,将强夺之,而未发也。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起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而归。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妄媵,以俟来者。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

    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以适人对。又问:“何人?”曰:“其人率与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价几何许?”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与同返。既至,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碛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者其仙欤?

    【译文】

    瑞云是杭州的名妓,不仅容貌无双,而且才艺超群。刚到十四岁,妓院的鸨母蔡姥姥就让她出来接客。瑞云对她说:“这是我妓艺生活的发端,决不能草草从事。身价可由妈妈来定,但怎样接客要由我来选。”蔡姥姥说:“好吧,就依你。”于是就把接客的基本价钱定为十五两银子。让她每天都要接客。

    求见的嫖客必须首先送上见面礼,礼品厚的,端云就陪他下盘棋,或者赠送一幅画;礼品薄的,顶多留客人喝上一杯茶而已。从此,瑞云的名气越来越大,越传越远,江南的那些富户大贾以及贵族子弟纷纷慕名而来,门前车水马龙,应接不暇。

    余杭县有个姓贺的书生,素有才名,但家境并不富足。虽然早就非常仰慕瑞云的芳名,但不敢有同床共梦的奢望。于是他就把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零用钱倾囊而出,只希望能一睹瑞云娇美的容颜。

    其初贺生认为瑞云接待的多是达官贵人,对自己这样一个寒酸的书生一定不放在心上;及至见面一谈,却受到意外热情的接持。两个人越谈越觉得投机,瑞云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竟忘记了时间。瑞云还即兴作了一首诗送给贺生:

    “何事求浆者,

    蓝桥叩晓关?

    有心寻玉杵,

    端只在人间。”

    这诗的前两句,以裴航在蓝桥驿馆会见云英,比喻贺生前来求见瑞云;后两句以裴航寻觅玉杵为聘礼,示意贺生备资再来欢聚。贺生得诗自然明白其中的用意。心头不由一阵欣喜若狂,正要向瑞云倾吐爱心,忽然小丫鬟进来说:“又有客人到了。”贺生这才匆忙地而又恋恋不舍地走了。

    回到家中,贺生拿出瑞云的赠诗,一遍又一遍朗读,反复咀嚼诗中的韵味,更加心驰神往,魂绕梦牵。过了一两天,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情不由己地又买了些礼物去见端云。瑞云这次接见他显得特别高兴,把坐椅一点点地靠近贺生,悄声说:“你今天能留下同我欢度良宵吗?”贺生很为难地说:“我是个穷书生,只有痴情可献知己,这一点菲薄的礼物,已经是罄囊而出。今日有缘接近芳容,我平生的愿望也就满足了;至于男女欢爱的事,我做梦也不敢想。”瑞云听了大不高兴,二人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蔡姥姥见贺生进了瑞云的屋子好半天也没出来,便三番五次地叫着瑞云的名字,催促她把贺生送走。贺生无奈,只好悻悻不乐地告别了瑞云,回家去了。

    回家以后,心情一直愁闷难解,真想卖掉全部家当博得一时的欢乐;但反过来一想,如果只图一时痛快,一觉醒来人财两空,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想到这里,满腔的热望都消散得无踪无影,从此便与瑞云断绝了来往。

    贺生走后,一去不返。瑞云再也遇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佳偶,一连好几个月也不愿接客。蔡姥姥认为瑞云断绝了她的财路,心存怨愤,但有约在先,怕瑞云不肯屈从,所以矛盾终究没有暴发。有一天,又来了一个秀才,花钱送礼求见瑞云。见面以后,同瑞云说了一会话,那秀才便站起身来,用一个指头按了一下瑞云的前额,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可惜呀,可惜呀?”说罢,转身就走。瑞云送走了客人回来,众姐妹都说她额上有块手指印,黑得象墨染的一样。瑞云听说赶快到脸盆里去洗,没有想到那块墨印不但没有洗掉,反而越洗越黑。过了几天,那墨印渐渐展宽;一年过后,连腮帮子到鼻子全都变黑了。看见的人都笑话她越变越丑,而那些慕名来访的嫖客们自然也就绝迹了。

    见到瑞云的变化,蔡姥姥更是冷眼相待。命令她去掉首饰,脱下盛妆,让她跟女仆一起去干粗活。瑞云本来就身单力薄,再加上鸨母的百般折磨,变得更加面色憔悴、形容枯槁。

    贺生听说瑞云的处境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特意跑到杭州来探访瑞云。到了妓院,看见瑞云正蓬头垢面地在厨房里干活,再一看她的面孔,象丑八怪一样让人害怕。瑞云抬头看见了贺生,羞得无地自容,赶快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贺生见此情景,想到过去瑞云对他的好处,非常同情她的遭遇,便与蔡姥姥商议,愿意花钱把瑞云赎出来作自己的妻子,蔡姥姥早把瑞云当作累赘,当然求之不得,便答应了他的请求。贺生回到家里变卖了田产,倾尽了全部家当,赎回了瑞云。一进门,瑞云便感激涕零,用衣襟擦着眼泪,不知说什么才好。瑞云来到贺家,自惭形秽,不敢以正妻的身份自居,情愿做一个小妾,请求贺生再寻一个品貌相当的女人作妻子。贺生安慰她说:“人一生所重的是情分,你在盛名远扬的时候,不因为我的贫贱而视为知己,我岂能因为你的容貌衰败而忘掉你的情意呢?”所以他就一直没有再娶。花大钱买了个丑媳妇,这消息不胫而走,大家都笑话贺生是个傻子。但贺生对别人的讪笑不加理睬,对瑞云的感情却愈加深厚。

    又过了一年多,贺生偶然来到苏州,有一位姓和的先生和他同住在一个旅馆里。和先生忽然问他:“杭州的名伎瑞云近来的情况怎样了?”贺生告诉他:“现在已经嫁人了。”和先生又问:“嫁给谁了?”贺生回答说:“那人跟我差不多。”和先生说:“那人要真能象你的话,也算她有福份了。但不知那人为她花了多少赎身钱?”贺生说:“因为瑞云得了一种怪病,所以卖价很便宜。不然的话,象我这样的穷书生怎么能在勾栏院中购得佳丽呢?”和先生又穷根刨底地问:“那个人果真能比得上你吗?”贺生觉得和先生的问题太奇怪,有些不耐烦了,反问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和先生笑了笑说:“实不相瞒:昔日里我也曾到杭州的勾栏院中一睹瑞云的芳容,非常痛惜她那样绝世无双的才貌,却沦落在烟花柳巷之中。于是便略施小技,遮掩了她的光彩,保护了她的纯洁,把她留给真正怜才惜玉懂得爱美的人。”

    贺生知道和先生并无恶意,就急切地问道:“先生你既然能给她点上黑痣,是否也能帮她去掉黑痣呢?”和先生又笑着说:“怎么不能?但必须让她的丈夫诚恳地向我请求才行。”贺生一听,慌忙拜倒在地,说:“瑞云的丈夫就是我呀!”和先生高兴地说:“天下只有真正有眼力的人才能如此多情,不会因为表面的美丑而改变心意。请让我跟你回家,我定能送还你一个俏佳人。”

    和先生跟着贺生一齐起程来到余杭。一到家中贺生就让瑞云准备酒饭,招待贵宾。和先生忙制止说:“先试试我的法术,让备饭的人高兴高兴,咱们再用饭吧!”说罢,便分咐贺生去打一盆净水,然后用中指沾了一点水,在纸上画了一个符�,交给贺生,说:“把这符篆放进水里,用水洗脸,脸上的病一定会痊愈。不过有个条件,瑞云的病好了一定要出来谢谢我这个大夫。”

    贺生笑着捧着符�,走进内室,立等着瑞云洗脸。果然奇迹发生了,随手洗到的地方,黑斑顿然消失,皮肤光洁水冷,就象当年一样。夫妻都怀着感激的心情,走出来,要向大恩人表示谢意,可是和先生已踪迹渺然,四处寻找,已不知去向,他们想:和先生一定是位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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