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申氏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泾河之侧,有士人子申氏家,家窭贫,竟日恒不举火。夫妻相对,无以为计。妻曰:“无已,子其盗乎!”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门户、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死!”妻忿曰:“子欲活而恶辱耶?世不田而农者,止两途:汝既不能盗,我无宁娼耳!”申怒,与妻语相侵。妻含愤而眠。申念:为男子不能谋两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潜起,投缳庭树间。但见父来,惊曰:“痴儿,何至于此!”断其绳,嘱曰:“盗可以为,须择禾黍深处伏之。此行可富,无庸再矣。”妻闻堕地声,惊寤;呼夫不应;乾火觅之,见树上缳绝,申死其下。大骇。抚捺之,移时而苏,扶卧床上。妻忿气少平。既明,托夫病,乞邻得稀酏饵申。申啜已,出而去。年午,负一囊米至。妻问所从来,曰:“余父执皆世家,向以摇尾为羞,故不屑以相求也。古人云‘不遭者可无不为。’今且将作盗,何顾焉!可速炊,我将从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忘前言之忿,含忍之。因浙米作糜。

    申饱食讫,急寻坚木,斧作梃,持之欲出。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为,事败相累,当无悔!”绝裾而去。日暮,抵邻村,违村里许伏焉。忽暴雨,上下淋湿。遥望浓树,将以投止。而电光一照,已近村垣。远处似有行人,恐为所窥,见垣下有禾黍蒙密,疾趋而入,蹲避其中。无何,一男子来,躯甚壮伟,亦投禾中。申惧,不敢少动。幸男子斜行去。微窥之,入于垣中。默忆垣内为富室亢氏第,此必梁上君子,伺其重获而出,当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自度力不敌,不如乘其无备而颠之。计已定,伏伺良专。直将鸡鸣,始越垣出。足未及地,申暴起,梃中腰膂,踣然倾跌,则一巨龟,喙张如盆。大惊,又连击之,遂毙。先是,亢翁有女,绝惠美,父母皆怜爱之。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为欢。欲号,则舌已入口,昏不知人,听其所为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媪,严扃门户而已。夜既寝,更不知扉何自而开;入室,则群众皆迷,婢媪遍淫之。于是相告各骇,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环绣闺,室中人烛而坐。约近夜半,内外人一时都瞑,忽若梦醒,见女白身卧,状类痴,良久始寤。翁甚恨之,而无如何。积数月,女柴瘠颇殆。每语人:“有能驱遣者,谢金三百。”申平时亦悉闻之。是夜得龟,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遂叩门求赏。翁喜,延之上座,使人舁龟于庭,脔割之。留申过夜,其怪果绝,乃如数赠之。负金而归。妻以其隔夜不还,方且忧盼;见申入,急问之。申不言,以金置榻上。妻开视,几骇绝,曰:“子真为盗耶!”申曰:“汝逼我为此,又作是言!”妻泣曰:“前特以相戏耳。今犯断头之罪,我不能受贼人累也。请先死!”乃奔。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实告,妻乃喜。自此谋生产,称素封焉。

    异史氏曰:“人不患贫,患无行耳。其行端者,虽饿不死;不为人怜,亦有鬼枯也。世之贫者,利所在忘义,食所在忘耻,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见谅于鬼神手!”

    邑有贫民某乙,残腊向尽,身无完衣。自念:何以卒岁?不敢与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过者,劫其所有。悬望甚苦,渺无人迹;而松风刺骨,不可复耐。意濒绝矣,忽见一人伛偻来。心窃喜,持捉遽出。则一叟负囊道左,哀曰:“一身实无长物。家绝食,适于婿家乞得五升米耳。”乙夺米,衰欲褫其絮袄。叟苦哀之。乙怜其老,释之,负米而归。妻诘其自,诡以“赌债”对。阴念此策良佳。次夜复往。居无几时,见一人荷梃来,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乙乃逡巡自冢后出。其人惊问:“谁何?”答云:“行道者。”问:“何不行?”曰:“待君耳。”其人失笑。各以意会,并道饥寒之苦。夜既深,无所猎获。乙欲归,其人曰:“子虽作此道,然犹雏也。前村有嫁女者,营办中夜,举家必殆。从我去,得当均之。”乙喜,从之。至一门,隔壁闻炊饼声,知未寝,伏伺之。无何,一人启关荷杖出行汲,二人乘间掩入。见灯辉北舍,他屋皆暗黑。闻一媪曰:“大姐,可向东舍一瞩,汝奁妆悉在椟中,忘扃橘未也。”闻少女作娇惰声。二人窃喜,潜趋东舍,暗中摸索得卧椟;启覆探之,深不见底。其人谓乙曰;“入之!”乙果入,得一裹,传递而出。其人问:“尽矣乎”?曰:“尽矣。”又绐之曰:“再索之。”乃闭椟,加锁而去。乙在其中,窘急无计。未几,灯火亮入,先照椟。闻媪云:“谁已扃矣。”于是母及女上榻息烛。乙急甚,乃作鼠啮物声。女曰:“椟中有鼠!”媪曰:“勿坏而衣。我疲顿已极,汝宜自觇之。”女振衣起,发扃启椟。乙突出,女惊仆。乙拔关奔去。虽无所得,而窃幸得免。嫁女家被盗,四方流播。或议乙。乙惧,东遁百里,为逆旅主人赁作佣。年余,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业白捉矣。此其自述,因类申氏,故附志之。

    【译文】

    泾河岸边,有一个读书人家的子弟申氏。申氏家境十分贫困,有时一整天都不生火做饭。夫妻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一点办法也想不出。妻子无奈地说:“要不,你去作贼吧!”申生说:“我出生诗书门第,不能光宗耀祖,反而要我玷污门户,去羞辱祖先吗?与其像盗跖一样活着,还不如象伯夷一样死去!”妻子也忿忿地说:“你要想活着还怕丢人吗?世上不耕作而想有收获的人,只有两条路:男盗、女娼。今天,你既不愿意为盗,那我只好为娼了。”申氏听了怒气冲冲,与妻子互不相让,大吵一顿。妻子赌着气睡觉去了。

    申氏想: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为家里人一天谋两顿饭吃,逼得妻子要去卖淫,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于是就悄然起身来到院子里,在树上栓了一个绳套,上了吊。迷茫中仿佛看见了已经去世的父亲走来,吃惊地说:“傻儿子,你怎么会走这条绝路啊!”说着用剪刀剪断了上吊的绳子,并且嘱咐他说:“作贼是可以的,不过你必须选择一片茂密的庄稼地,把自己隐蔽起来。作一次就可以发家致富了,不要再作第二次。”

    妻子睡在床上听到外面卟通一声,象是一件重物从高处掉下来,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喊丈夫也没人答应。赶忙起身,点上灯火,到院子里一照,树上还挂着一条断了的绳套,丈夫躺在树下停止了呼吸。她不禁大吃一惊,慌忙跑过去给丈夫按摩胸口,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丈夫才慢慢苏醒过来。于是便把丈夫扶到床上休息,自己的怨气也稍稍平静下来。

    第二天早起,妻子假托丈夫有病,到邻居家讨了一碗稀粥给丈夫吃。申氏喝完了粥,走了出去。到了中午,背了一袋子米回来。妻子问他:“这袋米是从哪里弄来的。”申氏回答:“父亲生前的好友都是达官贵人,我一向耻于向人摇尾乞怜,低三下气求索财物。古人说:‘不得意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今天就要去作贼,还顾什么羞耻。你快去作饭,我听从你的告诫,吃罢饭,我就去拦路抢劫。”妻子认为丈夫对昨天的争吵还耿耿于怀,不过是一句牢骚话。所以强忍着,淘米做饭去了。

    申氏饱餐了一顿。找出一根结实的木头,用斧子削成棍棒,提了要走。妻子看出来,丈夫刚才说的话要当真。便跑过去连忙拉住丈夫。申氏发狠地说:“这都是你教我去做的,如果事情败露,连累了你,你可不要后悔。”说罢,扯断了袖子,愤然而去。天色将晚,他来到了邻近的一个村子。在距离村子一里多路的地方潜伏下来。不巧,这时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倾刻之间下起了瓢泼大雨,浑身上下淋个精湿。在雨中抬头远望,前面有片密密的树林,申氏想到那里暂时躲一躲雨。可是刚往前迈了几步。忽然天上打了一个闪,电光一照,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接近了村边的围墙。风雨中又仿佛听到远处有行人走路的声音。他恐怕自己的行迹被人发觉,看墙根下面有一片长得又高又密的庄稼地,便急忙钻了进去。申氏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非常害怕,不敢稍微动一下。不大一会,他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走了过来,也钻进庄稼地里。幸亏那个男人没有发觉他,斜着身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再一看。那男人已飞快地爬上墙头,跳进院中。申氏心中暗想:围墙里面是当地大富翁亢家的庄园,这个跳墙的人一定也是个窃贼。不如等他.偷了东西出来,我与他合伙分赃。可是,转念一想:“那个人身强力壮,如果好言商量,他不肯给,一定会动武。自己这么瘦弱,肯定不是人家的对手。不如乘他不备的时候,来个突然袭击,把他打倒。主意已定趴在墙根底下,专心专意地等着。

    直等到鸡叫头遍,天色将明,才见那人跳墙出来。乘那人脚根尚未落地,申氏就一跃而起,用棍棒猛击那人的腰部,那人从墙上跌落下来。仔细一看,眼前竟是一只巨大的乌龟,张着血盆大口,想向他反扑。申氏先是吓了一跳,但形势危急不容犹疑,又举起大棒,猛击龟背,乌龟终于被打死了。

    原来,亢家有一娇女,品貌双全,父母爱如掌上明珠。二天晚上,一个陌生的男人忽然闯进闺房强逼亢家的女儿与他为欢作乐。女儿刚想叫喊,那人便伸出长长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于是亢女便昏迷不醒,只能任其为所欲为。因为女孩害羞,虽遭淫污也不敢告人。第二天便叫了几个丫鬟使女来陪她过夜,并且把门关严插紧。到了夜里,她们刚刚入睡,不知因为什么,那门就忽然被打开了。那个男人进来之后,大家都处在昏迷状态,结果所有的女孩都被奸污了。

    天明之后,家里的人互相传告,人人自危,只好告诉了老翁。老翁十分震怒,布置家中所有的男人各持兵器,守护在女儿绣楼的周围。屋里的人也要点着蜡烛,不许睡觉。那知到了半夜时分,楼里楼外的人个个昏迷不醒。等到大家醒来的时候,那妖物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亢家的女儿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样子好像呆痴一样,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醒了过来。

    老翁又气又恨,但却对此毫无办法。数月之后,女儿已经被妖物折磨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老翁对人许愿:“如果有人能把妖物降伏,愿出三百两白银作为报酬。”申氏在家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件事。打死乌龟精之后,他断定祸害亢家女儿的妖物,一定是这只乌龟精。于是,刚一天亮,他就来到亢家叩门领赏。老翁听说心头大患已除非常高兴,马上设盛宴招待,请申氏坐在上席。宴席之间,老翁命家人把死龟抬进院内,用刀斧剁成肉酱。当天晚上老翁又把申氏留在家中,果然一夜平安无事,妖物再也没有出现。亢老翁把三百两白银如数赠送申氏。申氏背着沉甸甸的银子回到家中。

    妻子见丈夫出去隔夜没有回还,心中焦急不安,很为丈夫的安全担心。忽然看见丈夫背着一包东西回来,急忙向他打听情况;申氏并不回答,把东西往床上一扔。妻子打开一看,满床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几乎吓懵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真去作贼了啊!”申氏说:“不都是你逼我作的吗?现在怎么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妻子哭着说:“前天那是跟你逗气儿。没想到你今天果然犯下了这杀头的罪,我不想受贼人的连累,还不如死了好!”说罢就往外跑。申氏追了出来,笑着把妻子拽回家里,这才把两天来遇到的事如实地讲给妻子听,妻子听了禁不住转悲为喜。从此以后,夫妻创家兴业,发展生产,日子过得很富裕。

    异史氏说:“人不怕穷,就怕没有德行。行为端正的人,虽然可能暂时挨饿,而不至于永远受穷。即使没有人来同情,也会有鬼神赐福。可是世上生活贫困的人,往往见利忘义,见钱眼红,不顾廉耻。连亲友都不敢将一文钱托付给他,怎么能奢望得到鬼神的帮助呢?

    本县有个贫苦的农民某乙,到了腊月底,既没有过年的粮食,也缺少御寒的棉衣。心里盘算着:“这样下去怎么能过好年?”也没有同妻子商量,就偷偷地抄起一根木棍出去了,来到村外的一个乱坟堆里潜伏下来。希望有个单身的行人经过这里,以便抢得些财货,好回家过年。

    但是苦苦等了半天,却连个人影也没瞅见。然而这荒野里寒风嗖嗖,冷彻骨髓,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心里觉得有些绝望了。正当这时忽然发现有个人弯着腰走过来,心中不由暗暗高兴。等那人走到近前,他便手持木棍一个箭步跳了出来。定睛一看,来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肩上扛着一袋东西站在路边。老头儿一看这架式,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说:“我身上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家里已经断炊,这是我刚从女婿家里借来的五升糙米。”不由分说,他一把夺过老头儿的米袋,还要扒下老头儿的棉袄。老头儿苦苦哀求,他看老头儿年迈苍苍,有几分可怜,就挥手让老头儿走了,只把粮食扛回家中。妻子问他米是打哪里弄来的,他谎称是讨回来的赌债。

    这次得手之后,某乙觉得拦路抢劫确是个好办法。第二天晚上,他又来到原地等候。不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人也挟着一根棍走了过来,并且也一样躲在一座墓后,不住地向四处张望,看那举动,很象自己的同行。某乙便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的背后。那人听到响声,吃惊地问;“谁呀?”某乙回答:“走路的。”那人又问:“走路的,为什么不走啊?”某乙说:“等你哪!”那人一听失声大笑,二人心照不宣,竟亲热地聊了起来。

    他们一直等到深夜,竟连一点猎物也没得到。某乙本打算就此回家,只听那人说:“你虽然也干这行买卖,但是看起来还没有经验。我打听到前村有户人家要聘闺女,一家人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又忙了大半夜,肯定都累坏了。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跟我去帮帮手,得了好处咱俩平分。”某乙听了,高兴地跟他去了。到了门口,听到墙里边还有烙烙饼的声音,知道还有人没睡,二人就躲到墙角里去等候。不一会儿,这家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出来挑水,二人乘机潜进院子。进门一看,北面的堂屋里依然点着亮灯,其他的房间都一片漆黑。这时听见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说:“大姐儿,你到东屋里去看看,你的嫁衣都放在柜子里了,不知上锁了没有?”接着又听到一个少女撒娇发懒的说话声。二人暗自高兴,悄悄摸进东房,又在黑暗中摸到一个很大的躺柜,打开盖子往下一探,竟没有摸到柜子的底部。那人悄声对某乙说:“你进去摸一摸。”某乙钻进柜子,首先摸到一个包裹,递了出来。那人问:“里面还有东西吗?”某乙摸了摸说:“没有了。”那人骗他说:“你再蹲下去,仔细找找。”某乙上了当,刚把身子蹲下,柜子就被盖上了,外面还加了锁。那人背起包裹,从容不迫地走了。某乙被锁在柜子里,气急败坏而又无计可施,只有等人活捉了。

    不大一会儿,房外有人进来,先用灯光照了照柜子,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说:“是谁已经把柜子锁上了。”接着又听到母女上床睡觉的声音,灯火也被熄灭了。某乙在柜子里焦急万分,急中生智,便在柜子里发出老鼠啃噬东西的声音。女儿说:“柜子里有老鼠。”母亲说:“千万别让老鼠咬坏了你的嫁衣。我累得动不了啦,你起来看看吧。”女儿披衣起床,开锁启柜。某乙乘其不备,突然从柜子里跳出来,那姑娘大吃一惊,吓得昏倒地上。某乙拔出门栓,狂奔而去。这次盗窃,虽然没有什么收获,却庆幸没有被人捉住。

    嫁女的这家被盗的消息,到处传播,议论纷纷。某乙平时行为不轨,自然受到猜疑。他害怕吃官司,便逃到百里以外的东乡,被开旅馆的老板雇用于杂活。又过了一年多,议论的风声渐渐平息,他才回家把妻子搬来同住。不过,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干拦路抢劫或入门盗窃一类的勾当了。

    这本来是当事人自己的叙述,因为跟申氏的遭遇有些类似,所以附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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