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葛巾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缙绅之园居焉。时方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园中,目注句萌,以望其拆,作怀牡丹诗百绝。未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寻典春衣,流连忘返。

    一日,凌晨趋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贵家宅眷,亦遂遄返。暮而往,又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宫妆艳绝。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急反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与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生长跪曰:“娘子必是神仙!’’姬咄之曰:“如此妄言,自当絷送令尹!”生大惧。女郎微笑曰:“去之!”过山而去。生返,不能徒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来。偃卧空斋,自悔孟浪。窃幸女耶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而回忆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姬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尸生闻而骇,既而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手调,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遂引而尽之。姬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俄觉肺膈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仿佛其立处、坐处,虔拜而默祷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女邓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怅然,魂魄飞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红窗。室中闻敲棋声,伫立不敢复前,姑逾垣归。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着,老妪亦在坐,一俾侍焉。又返。凡三往复,三漏已催。生伏梯上,闻姬出云:“梯也,谁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

    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无坐,若有思者。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谓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遂押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及已,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直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强拉之出门而去。生膝行而出,恨绝,遂搜枕蕈,冀一得其遗物,而室内并无香奁,只床头有水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也,而不知寇盗也。”生曰:“艮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女笑曰:“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事要宜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妄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妄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人?”曰:“此桑姥。妄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同。”遂起,欲去,曰:“妄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妄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谁?”曰:“妄叔妹也。”付钩乃去。去后,衾枕皆染异香。由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妄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妄有私蓄,聊可助装。”生辞曰:“卿情好,抚臆誓肌,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矣!”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又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两许;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十余铤,生强反其半而后掩之。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后逆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妄世家女,卓王利、当无如长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惠根,前程尤胜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天殒。女曰:“妄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嘉偶。”生闻之而笑,戏请作伐。女曰:“必欲致之,即亦非难。”喜问:“何术?”曰:“妹与妄最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姬之往返耳。”生恐前情俱发,不敢从其谋。女固言:“不害。”即命车,遣桑妪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媪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有仇否?”答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问?未敢穷诘,而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入境咨访,世族并无魏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主人。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其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曰:“葛巾紫也。”心益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后数日,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译文】

    常大用是洛阳人。喜爱牡丹成了癖好。听说曹州牡丹是山东一带最佳的品种,所以一心向往。恰好因为别的事情来到曹州,借住在一个官绅的花园里。时逢早春二月,牡丹还没有开放,大用每天在园中徘徊,望着刚出泥土的幼芽,期待它早日绽放出鲜艳的花朵。为此,他呕心沥血,作了一百多首咏怀牡丹的绝句。不久,天气转暖,牡丹朵朵含苞欲放,但手中的盘费已所剩无几,只好把春衣典当才勉强度日。为等待观尝牡丹花期,竞留连异地,忘记了归程。一天凌晨,大用来到栽种牡丹的地方,看见一位年轻的女郎和一个老年的仆妇。大用猜测这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家眷,就赶快避开,返回寓所。傍晚的时候,再次来看花,没有想到又遇见了她们。大概是发现了生人进来,她们便从从容容地躲开了。大用细细端详,那女郎身着宫装,打扮得十分俏丽。迷茫之中,转念寻思:这一定是天上仙女下界。要不,世上那有这样标致的女子!相到这里,急忙反身寻找,绕过假山,突然与老妇相遇。而那女郎则坐在远远的石头上休息。二人的目光偶然相遇,各自吃了一惊。老妇急忙走过来用身体挡住女郎,大声斥责说:“大胆的狂徒,你想干什么?”大用双膝长跪,说:“娘子相必是位神女。”老妇怒气冲冲地说:“你这样胡说八道,应当把你送到衙门吃官司!”大用听了非常害怕。那女郎却笑着说:“咱们走吧!”说罢,与老妇绕过假山,不见了。大用想返回住所,但两腿发软,站在那里半天不能移步。心想:女郎回家以后一定会把刚才的事告诉父兄,必会有人过来羞辱自己。一个人仰卧在空屋里,仍然是惊魂不定,对自己的卤莽行为感到非常后悔。既而又暗暗庆幸那女郎并没有生气,或许对自己的冲撞没有放在心上。这样一会害怕,广会后悔,夜不成寐,终于病倒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大用并没有发现有人前来兴师问罪,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而那女郎的音容肖貌却在脑海中萦绕回环,心情也由恐惧变为思念。这样在煎熬中度过了三个昼夜,竟然弄得面黄肌瘦,奄奄待毙。这天到了点灯的时分,仆人已经入睡。那在园中遇到的老妇,端着碗,走了进来,说道:“我家葛巾姑娘亲手为你熬了二碗毒药,你快把它喝了吧!”大用闻听吓了一跳,说道:“我与你家姑娘素来无怨无仇,为何想把我毒死?不过,这药既是你家姑娘亲手调治,与其相思而病,倒不如服毒而死!”说罢,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老妇笑着接过碗去,转身去了。

    大用饮过药汤,觉得有股冷香的气味从腹中涌了出来,好象不是毒药。过了一会,只觉得胸腔舒畅,头脑清爽,便甜甜地睡了一觉。睡醒之后,只见红日映窗,满室生辉。试着坐起身来,病情好象一下子消失了。这时,心里更加坚信,自己是遇上了仙人。虽然再找不到机会向那女郎表达感激之情,但在没人的时候,就到女郎站过或坐过的地方,都要虔诚地跪拜默默地祝祷。

    一天,大用正在密林中散步,正好与葛巾姑娘走了一个对面,所幸无他人在场,不由心中大喜,跪下就与姑娘叩头。葛巾也慌忙走近一步把大用拉起来,大用一挨近姑娘就觉得有一股扑鼻的异香。见姑娘来扶,便就势握住姑娘的手腕,感到姑娘的小手肌肤细腻柔软,令人骨酥筋麻。二人正要搭话,忽见老妇远远走来,姑娘便示意让他躲到大石的后面,并向南边指了指说:“你夜间可来找我,从花梯上翻过墙头,那间四面有红窗的房子,就是我的住室。”说罢葛巾姑娘便匆匆地走了。

    姑娘走后,大用顿觉怅然若失,魂飞魄散,不知姑娘的去向。好容易才挨到了天黑,乘夜深入静之时,便搬来一张木梯竖在南墙上,攀上墙头,一看,墙的那边已经放好一张梯子,心里非常高兴,便顺着梯子走下来,果然看见有一幢四面有红窗的房子。趴在窗外听了听,屋里好象有人在下棋,在外面站了好久也不敢走进去,只好暂且爬过墙头稍事休息。过了一会儿,又爬墙过去观察动静,屋子里传出棋子移动的声音越来越频繁。走近偷偷一看,葛巾姑娘正跟一位身穿素衣的女子在下棋,那老妇也坐在一旁观看,傍边还站着一个侍侯的丫鬟。于是,只好再折回来。这样来回折腾了三趟,已经过了三更天。当他又一次趴在这边梯子上等候的时候,听见老妇从屋子里走出来,说:“梯子,是谁放在这里的?”于是就把那丫鬟叫出来,一齐把梯子搬走了。大用攀上墙头,想下去没有梯子,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次日晚上,大用又来到这里。见梯子已经摆好。幸好四周寂寂无人,便顺利地翻墙而进。走进房门,见只有葛巾姑娘一人独自坐在那里,好象在想什么心事。姑娘看见有人突然闯进,吃惊地站了起来,及至看清是大用的身影,便羞答答地斜立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大用向姑娘作了一个揖,说:“小生自以为福浅命薄,恐怕与天仙似的美女没有缘份,没有想到我今天竟也有这样的机会。”于是就亲昵地把葛巾抱了起来,姑娘的腰肢是那样的轻盈纤细,连呼吸吐纳的气息都散发出浓浓的兰香。葛巾用力推拒着大用的两臂,说:“看你,怎么这么性急呀!”大用说:“好事多磨,佳期难得。迟了,连鬼神都会忌妒的。”话没说完,便远远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葛巾焦急地说:“玉版妹妹来了,你快躲到床底下去!”大用立即钻入床下。不大一会儿,一位女子进来,笑着说:“败军之将,还敢与我再杀一盘吗?现在茶已经煮好了,我邀请你长夜下棋取乐。”葛巾推说自己又懒又困,不想去。玉版再三邀请,葛巾就是坐着不动。玉版说:“你这么恋着不走,是不是这屋子里藏着男人?”说着就把葛巾强拉出门。

    大用从床下爬出来,因玉版坏了他的好事,对她恨得要命。于是就把床上的枕头、席子翻了一遍,想找一件合适的东西带回去作个纪念。但找遍全屋也没有香奁之类的东西,只在床头上发现了一只水晶如意,上面系着一条紫巾,玲珑剔透,芳洁可爱。于是就把它藏在怀里,带回寓所。闻了闻身上的衣袖,还存留着葛巾姑娘身上的余香,倾慕之情更加热切。然而在床下受到的惊吓还心有余悸,更害怕被人捉住吃官司,反复思考,不敢再去冒风险。只好把那只带来的如意珍藏起来,等待着葛巾姑娘自己来寻。

    隔了一夜,葛巾姑娘果然来了。笑着说:“我原以为郎君是个正人君子,没有想到您竟是个小偷。”大用说:“你说的没错儿,我之所以偶然当一回小偷,是为满足一个愿望。”于是就把葛巾一把抱在怀里,替她解开腰带。姑娘露出洁白的肌肤,流溢出浓郁的香气。拥抱之间,觉得连鼻息和汗气都充满了芬芳的味道。不由说道:“我原本就认为娘子是个仙人,今天我更知道不是假的,我能够受到娘子的垂爱,也可以说是前世有缘。不过我又担心象古代杜兰香下嫁凡尘,终究会酿成离别的悲剧。”葛巾微笑着说:“你太过虑了。我不过是个钟情的少女,偶然为你动情而已。不过,这件事一定要保密,防备别人信口雌黄,搬弄是非,造谣生事,颠倒黑白。到那时,你不能插翅高飞,我也难乘风远避。遭祸惨别更甚于好好分手。”大用认为葛巾的说法很有道理。不过对她的来历一直很怀疑,所以一直追问姑娘的姓氏。葛巾说:“你既然把我当成仙女,仙女为何要把姓名告诉别人广大用又问:“那个老妇是什么人?”葛巾说:“她是桑姥姥。我从小受过她的养育之恩,所以我很尊敬她,不象一般的仆人。”说着,起身要走,又嘱咐大用说:“我身边人多眼杂,在这里不能久停,一旦有机会我会再来。”临别的时候,又要把那只如意带走,解释说:“那件东西原本不是我的,是玉版送给我的。”大用又问:“玉版是什么人?”回答说:“玉版是我叔叔家的堂妹。”大用交出了如意,她就走了。

    葛巾走了之后,枕头和被子上都还残留着特别的的香气。从此以后,每隔三、五夜,姑娘必来一次。大用被姑娘迷恋,不再想回家的事。但口袋里的钱已全部花光,正打算把马也拉去卖了。葛巾知道了,对大用说:“你为了我,花光了口袋里的钱,还典当了衣服,我已于心不忍。你现在又要卖掉坐骑,离家有一千多里,以后你可怎么回家呀?我平时存了点私房钱,可以帮助你买几件衣服。”大用推辞说:“你对我这么真心诚意,我就是尽心舍命也难以图报;今天还要贪财占利,花你的钱,我还算个什么人呀?”无论如何,葛巾非要他收下这份情意,于是就拉着他的胳膊,来到一棵桑树的下面,指着一块石头说:“把它搬开!”大用就搬开了石头。葛巾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往地上刺了几十下,又说:“把土扒开!”大用往土里扒了几下,泥土中便露了一个坛口。葛巾一伸手就从坛子里掏出白银约五十两,大用立即拉住葛巾的胳膊,不让他再往外拿。葛巾不听,又从坛子里掏出十几锭来,大用硬是装回去一半,才把坛子重新封好盖严,掩埋起来。

    一天晚上,葛巾跑来对大用说:“近日有些流言蜚语对我们不利,我们这样来往长不了,不能不作下一步的打算。”大用吃惊地说:“那可怎么办呢?我这个人素来迂腐寡断,今天与你有了这层关系,就好象失了节的寡妇,一点主见都没有了。现在一切听你安排,只要你一声令下,就是刀砍斧剁,我也在所不辞。”葛巾认为最好的办法是两个人离开这是非之地。为了稳妥起见,让大用先走一步,最后在洛阳会面。大用立刻整理行装,打马还乡,计划着自己先到家里安排一下,回头再来接葛巾。没有想到自己刚刚到家,葛巾的车子也到了门口。于是,大用带着葛巾拜见了父母及家人,四邻乡亲也都赶来祝贺,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是偷偷逃出来的。大用心里老是有些担惊害怕;葛巾却很坦然,安慰他说:“洛阳离曹州有千里之遥,他们是很难查访的。即使他们知道我的下落也没有关系。我生于官宦世家,当年的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卓王孙虽有钱有势,不也无可奈何吗?”

    大用的弟弟名叫大器,年长十七,葛巾对他端详了一番,然后对大用说:“你的弟弟聪明灵秀,前途似锦,将来比你要有出息。”大器本来已经定了婚,结婚的日期已经临近,但未婚妻忽然夭亡了。葛巾对大用说:“我的堂妹玉版,你不是曾经见过吗?相貌长得挺不错,年龄也很相当,如果与你弟弟相配,可是天生的一对佳偶。”大用听了不禁笑了起来,有意无意地说要请她作媒。葛巾说:“真想把她娶来,也并不难。”大用高兴地问道:“你有何妙术?”葛巾说:“玉版妹妹与我关系最好。只要两匹马驾着一辆车,再跟去一个老婆婆,就能把她请来。”大用害怕与葛巾私奔的事被人发觉,不敢再冒风险。而葛巾态度非常坚决,说,“没有妨害。”于是备好了车马,派陪伴葛巾的那个桑姥姥出发了。数天之后,车马来到曹州。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桑姥姥下了车,让赶车的人在路边上等候,乘着夜色,走进园中。过了好大一会,才带着一个姑娘出来,坐上马车,立刻往回返。每天晚上就在车里睡觉,第二天五更就动身出发。葛巾计算着路上需要的时间,让大器穿上结婚的礼服前去迎亲,在离家五十里的地方,遇上了从曹州返回的马车。大器亲自为新娘驾车,回到家中。家里早已作好准备,新娘刚刚下车,院子里便鼓乐喧天,烛火齐明,祈拜天地,成就婚礼。从此以后,兄弟二人各得娇娘,家里的日子也越过越富裕。

    一天,忽然有一伙盗贼,骑着几十匹大马,闯进常家。大用知道情况有变,便让全家登上楼顶避难。强盗们进来以后,把这座楼包围起来。大用从楼上向他们喊话。问道:“你们为什么闯进我家?难道跟我家有仇吗?”强盗回答说:“没有仇。但有两件事相求。第一件事:听说你家有两位漂亮的夫人,世上少有,请赏我们看一看。第二件事:我们一共五十八人,每人向你乞讨黄金五百两。”说罢,强盗们便在楼下堆起干柴,声言如不答应,就要纵火焚楼。大用只答应索取黄金的要求,但不许羡美之请。强盗们见不能满足愿望,便要点火。家眷们在楼上个个惊恐万状。葛巾与玉版挺身而出,非要下楼与强盗们交涉。大用等制止不听,姐妹二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从从容容走下楼来,在离地面还有三个台阶的时候,站住不动。然后对强盗们说:“我们姐妹都是天上的仙女,偶而来到尘世走一走,怎么会害怕强盗呢?我们想赏你们万两黄金,只怕你们不敢接受!”强盗们听了个个叩头作揖,一连声地说:“不敢,不敢。”姐妹俩刚想回身,一个强盗说:“这是骗人的,不要上当。”葛巾听见,立刻转过身来,站了一会,声色俱历地说:“你们打算怎么办?要早作选择,现在还不算晚!”强盗们互相看着,再无人敢说一句。姐妹二人这才缓缓走上楼去。强盗们仰着脖子,一直目送到看不见人影,才一哄而散。

    又过了两年,姐妹各生了一个儿子。葛巾才向丈夫渐渐透露了一点身份。她自己说:“姓魏,母亲曾封为曹国夫人。”这使大用产生了怀疑,因为在曹州并没有姓魏的被封的世家;再说,如果真是世族之家,那有丢失了两个娇女,而无人寻找的道理?大用虽然没敢直接向葛巾寻问,但心中的疑团却愈积愈重。于是他就假托有事再次来到曹州。他访遍了曹州世族之家,确实没有姓魏的。于是又来到原来住过的那个缙绅家中。偶然在主人家的墙壁上看到一首《赠曹国夫人》的诗,这引起了大用的诧异,于是就向主人打听这诗的来由。主人一听笑了,就请他一起去观看“曹国夫人”。到了花园中,看到一株娇艳的牡丹,长得有房檐那么高。问主人这花的名号,主人解释说:“因为这株牡丹在曹州名列第一,所以一位文友戏封‘曹国夫人’。”又问这花属于什么品种?主人回答说:“这花的品名为‘葛巾紫’。”大用听了更加吃惊。于是便疑心葛巾和玉版都是花妖所幻化。

    回到家中,大用仍然没敢直接向葛巾提出质问,只是向她讲述了《赠曹国夫人》的诗,想以此来试探一下妻子的反映。葛巾听了气得脸色发白,马上让玉版把孩子抱出来,对大用说:“三年以前,因为有感于你的思念之情,我才显身来报答你;你今天既然对我不再信任,怎么还能生活在一起!”说罢,便与玉版一起把孩子远远地抛出去,那两个孩子落地之后,忽然都不见了。大用回头一看,两位俏佳人也都无影无踪,心里悔恨不已。

    又过了几天,孩子被摔的地方,长出了两株牡丹,一夜之间就长了一尺多高,而且当年开放,颜色一紫一白,每一朵花都有盘子那么大,比人们寻常看到的紫葛巾和白玉版来,花瓣更加重叠繁碎。几年后,花株更是枝繁叶茂,丛丛覆盖,移到别处栽种,更是千变万化,花样翻新,有的也叫不出什么品名。从此,洛阳成为盛产牡丹的地方,天下无双。

    异史氏说:“既然爱恋专一,能通鬼神;那么花朵也不是无情之物啊!白居易不是说过:‘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吗?只要能善解人意便是好夫妻,又何必去追究其根源呢?可惜大用还算不上一个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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