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齐天大圣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许盛,兖人。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客言大圣灵著,将祷诸词。盛未知大圣何神,与兄俱往。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盖齐天大圣孙悟空云。诸客肃然起敬,无敢有惰容。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众焚奠叩祝,盛潜去之。既归,兄责其慢。盛曰:“利、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旅主人闻呼大圣名,皆摇手失色,若恐大圣闻。盛见其状,益哗辨之;听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或劝诣祠谢,盛不听。未几,头小愈,股又痛,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不信。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不呻。

    又月余,始就平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言,益恚,谓神迁怒,责弟不为代祷。盛曰;“兄弟犹手足。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今岂以手足之病,而易吾守乎?”但为延医�药,而不从其祷。

    药下,兄暴毙。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硷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曰:“兄病,谓汝迁怒,使我不能自白。倘尔有神,当令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

    至夜,梦一人招之去,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悔,喷有烦言。本宜送拔舌狱,念汝一生刚鲠,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医天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

    乃命青衣使请命于阎罗。青衣曰:“三日后,鬼籍已报天庭,恐难为力。”神取方版,命笔,不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良久乃返。成与俱来,并跪堂上。神问:“何迟?”青衣曰:“阎摩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来迟。”

    盛趋上拜谢神恩。神曰:“可速与兄俱去。若能向善,当为汝福。”兄弟悲喜,相将俱归。醒而异之。急起,启材视之,兄果已苏,扶出,极感大圣力。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流俗。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忧也?”盛方苦无所诉,因而备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问:“何所?”但云:“不远。”从之。出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因命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不知几百由旬。盛大惧,闭目不敢少启。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曰:“天宫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遥见一叟,喜曰:“适遇此老,予之福也!”举手相揖。叟邀过诸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褐衣人曰:“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叟命僮出白石一拌,状类雀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携归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为过廉,代取女枚,付盛并裹之。嘱纳腰橐,拱手曰:“足矣。”辞叟出,仍令附体而下,饿顷及地。

    盛稽首请示仙号。笑曰:“适即所谓勋斗云也。”盛恍然,悟为大圣,又求佑护。曰:“适所会财星,赐利十二分,何须他求。”盛又拜之,起视已渺。既归,喜而告兄。解取共视,则融入腰橐矣。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自此屡至闽,必祷大圣。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曰:“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著,香火相属焉。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物或托焉耳。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佑;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勋斗、碧落可升哉!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不真也。”

    【译文】

    兖州人许盛,跟哥哥许成到福建去做买卖。听客人说,这里有大圣神灵验得很,应当到圣祠去祝祷。许盛不知这大圣到底是什么神,就同哥哥一道到祠里去。祠庙殿阁连蔓,富丽宏广。进殿去瞻仰圣像,只见那位神人身子猴脑袋,敢情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客人们一个个肃然起敬,不敢有一点儿怠慢。许盛性子素来刚直,觉得这里的陋俗真可笑,大伙儿正烧香祷告时候,他悄悄溜回客店去了。

    哥哥回来之后责备他。许盛说:“孙悟空,不过是邱道长寓言小说里的人物,干嘛对他那么信奉?他要真有神灵,刀砍雷劈,让我自己承受好了。”店主听他直呼大圣名,一个个脸儿变白,直劲儿朝他摇手,样子像怕大圣听见似的。许盛一见他们这个样儿,更提高嗓门申斥,人们忙堵着耳朵跑开了。

    那天夜里,许盛忽然头疼得厉害,有人劝他赶紧去拜大圣祠,他硬是不听。呆一会儿,头疼见轻,屁股又疼开了。夜里腿上生了个大疮,连脚面也肿起来,弄得吃不下睡不着。哥哥替他去祷告,不顶事儿。有人告诉他,遭神谴必须亲自去求告才行,许盛仍然硬不信。过了个把月,疮慢慢消了,却又生出个疽来,苦痛加倍厉害。请了医生来,用刀割开烂肉,脓血流了一大碗。因为耽心别人拿他的病去张扬,说大圣多么灵验,所以他强忍住,不呻吟。又过了个把月,病情开始平复,不想他哥哥又得了病。许盛说:“你瞧怎么样?我哥哥不是挺敬神么,他也病了。这证明我的疮不是什么孙悟空闹的。”哥哥听了他这番话,又恨又怕,说:“你得罪了神,神迁怒于我,你做弟弟的不为我去求告,还这么说!”许盛说:“人说兄弟有如手足。前些日子我全身烂了都没去求告,现在为了手足反要去求告,这不叫我丢了操守吗?”他只给哥哥请大夫、抓药,仍不去求神。

    没想到刚用了药,哥哥却突然死去。许盛心里郁结着惨痛,先买了棺木装殓了哥哥,然后跑到大圣祠,指着神像数落开了:“我哥哥得病,他说是因为我惹了你,你迁怒于他,这叫我没法儿说清楚。你这神若是真有灵验,应当叫死子的活转来。你能这样,我心甘情愿做你的信徒。不然的话,你可记得当年你在车迟国,怎么把三清殿三尊神像丢到茅厕去的事吗?我也照你那样儿对待你!这么干,我可以破了哥哥的迷惑。”

    当天夜里,他梦见一个人来招他到大圣祠。一抬头,大圣正发怒,一见了他就指责说:“就因为你小子没礼貌。我拿菩萨刀穿你胫股,你饶不反悔还说气话。本该把你送到拔舌狱去,念你一生鲠直刚正,暂且原谅了你。至于你哥哥的病,那全因为你用庸医,减了他的寿数,跟我什么关系?现在不给你施点法力,你这狂妄家伙总还要说三道四!”

    说罢,大圣神命令青衣使者赶紧去向阎罗王请示。青衣使者转回来报告:“三天以后,鬼簿已经上报天庭,恐怕无能为力了。”大圣神听完,叫人拿来一块方板,提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字,交青衣使者拿走。过了好长时候,只见使者领了许成来,一起跪在堂上。大圣神问;“怎么去这么长功夫?”青衣使者答话:“阎王不敢擅自作主;又拿大圣旨板,请示南北斗宿。这么一来时间耽误了。”许盛连忙急步上前,拜谢大圣神开恩。大圣神说:“你跟你哥哥一道回去,以后多做善事,我会给你赐福。”兄弟二人悲喜交集,互相扶携着回到宿处……

    许盛醒了,心里非常惊异。急忙起身,打开棺材一看,哥哥果然已经苏醒,连忙扶他出来。二人自是极感念大圣神力。这以后,许盛信奉大圣比一般俗民还要虔诚。可是经这么一折腾,两人的资本损耗过半,哥哥身体又没有全恢复,兄弟二人不免相对发愁。有一天,许盛去游城郊,一个身穿褐衣的相面师傅看了看他,说:“先生您可愁什么呢?”许盛正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就把这一阵子的遭遇一五一十讲述了。褐衣人听了道:“有一个好去处,你去观光观光,满可以解闷儿呢。”许盛问什么地方,那人只说:“不远”,叫跟他走。出城将半里样子,褐衣人说:“咱家有小术,转眼可以到。”他叫许盛用两手抱住他的腰,然后他稍点点头,许盛就只觉得脚下生风,腾越上天,一晃不知几千里。他害怕得厉害,赶紧闭上眼。不一会儿,那人说了声:“到了。”睁眼一看,周围满是琉璃世界,明光灿烂。他惊问:“什么地方?”那人回答:“天宫啊。”信步走去,越上越高。远远瞧见一个老人,那人说:“正巧碰上他,算你有福。”他举手向老人作揖。老人把二人邀请到自己居所,烹茶敬客。老人只倒了两碗,没有许盛的份。褐衣人说:“这位是我徒弟,离家千里来做买卖,现在慕访仙府,只求您多少送点东西。”老人听罢,命僮子进屋端出一盘白石子,样子如鸟蛋,晶莹透亮冰块似的。他要许盛自己拿;许盛只觉得这玩艺儿当计酒的筹码倒不错,就伸手取了六枚。褐衣人觉得太少了,又代他取了六枚,交给许盛包裹起来,嘱他放到腰包里。说声:“够了”,拱手辞别老人,仍然叫许盛抱住他,往下飞来,霎眼间到了地上。

    许盛赶忙爬下叩头,请那人赐示仙号。那人笑说;“刚才就是常说的斛斗云呀!”许盛听罢恍然大悟:眼前不就是孙大圣吗?于是忙施礼再求佑护。大圣说:“刚才咱们见的那个老头是财神爷。他给你的是十二分利,你还要旁的做什么?”许盛听了又躬身拜谢,抬头一看,神仙已经没有影儿了。

    他回来之后,高兴地把这番奇遇告诉了哥哥,又解开腰包想让他瞧瞧得到的宝贝,不料那白石子已经融化在腰包里。不久两人把所贩的货物装车运回来,利润倍增。那之后,二人屡次到福建,必到大圣祠去拜福。别人的求告往往不那么灵验,独独许盛有求必应。异史氏说:“从前有个故事载在《太平广记》上,说有个读书人曾在一座寺庙墙上画了个琵琶,后来琵琶成了神灵,人们不停地对它烧香祝祷。天下故事不一定实有其人;人们认为它灵,它就灵起来了。为什么呢?凡是人心聚思的东西,那东西或者托运而生。像许盛这样一个鲠直刚正的人,固然有理由得到神明的庇佑。其实哪里真有什么孙大圣耳朵里藏绣针呀,拔撮毛说变就变呀,脚下斛斗云呀,说上天就上天这些奇事呢?人最后受邪惑,不因别的,也只是所见不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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