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下一士夫嘗為予述顧文康公鼎臣事︰文康之父顧翁嘗為小賈蠰線,其嫗甚妒,僅一青衣,防之甚密,翁未嘗忤視。一日,翁坐肆中,嫗遣青衣饋食,至則雷電大作,不能即歸,翁因請間,既而有孕,生男即文康也。嫗大恚,索兒欲殺之,不得,因送磨房,欲令驢馬踐死,磨房主人收而養之。長而聰慧不羈,豐神迥絕,自從諸生受書。遂游邑庠,翁嫗終不以為子數,而奴使其母如故。久之,文康及第,嫗猶虐其生母,使之蓬跣執爨,不令見子,文康遂介親友入內,長立庭下,固求見母,嫗復大恚,文康固不出,曰︰“即一見,死不恨。”親友從旁宛轉,乃令自爨下出,衣服藍縷,文康抱之大痛,親友皆為泣下。
顧文康公為諸生時,父母不子,讀書山寺,有群乞兒相與逐得一犬,呼群氣乞之,求薪不得,走佛殿,揖羅漢曰︰“不得已煩大士。”因折其像,斧之以爨,凡焚兩羅漢而犬熟,即與群兒環坐,擘而大嚼,為之一飽,其貧而不羈如此。吳下一相知為予述狀,大與馮當世事相類。
尹恭簡公 掌銓十八年,以知人名,濟上至今尊慕之。嘗聞歷城周中丞繼述其家世雲︰恭簡父名某,世居濟之竹店,平生好施予,濟人之厄。嘗有賈人過其村,憩道帝井上,遺金一囊而去,尹翁見而埋之。賈人者,為章丘巨室行錢。舊嘗不售而歸,巨室信此賈,不以為罪,復畀之若干再賈。賈人感其義,獲利數倍,誓盡歸主人,不分一緡,以是為報。及至井上而失去,一日覺之,忘其故處,又往謁主人,主人曰︰“此亦數也。”已而復畀金若干再賈。賈人再過井上,恍若有憶,徘徊久之,尹翁訝而問之,賈以狀告。翁因叩其金多少與囊補之狀,皆與舊合。即謂賈曰︰“若無憂,而金在也。”掘井旁尺許,得之,封識宛然。賈頓首謝去。持井旁失金與主所更畀者,入海為市。舟中猝遇盜,賈即出其金獻之,盜亦感其慷慨,謝曰︰“吾無意攫子金也,然吾嘗劫麻一舡,無所用之,以予子,可獲大利,而易子之金,可乎?”賈隨載麻而歸輦巨室之門,具以實告,主人發而視之,則皆金也。蓋海賈畏盜,藏其金麻中而盜不知,以予賈耳。賈遂與主人中分之,利且十倍。此一事有數善焉︰尹翁不匿金;賈不欺主人;主人不以失利棄賈,賈又善遇盜;盜又不欺賈人。賈與主人皆獲大利,而尹翁以昌其後,陰騭之巧者也。
濟南王公敕者,博物君子也,然其平生多怪,人以為仙。敕少為諸生,即好談仙道,多識古器物,目所未涉,一見能道其詳,曰,此何代物,當于何所得之,考之皆是。嘗讀書大佛山中,與僧登山,僧先行,望見山頂有入,至則王生也,復使沙彌下取食物,叩戶有書聲,又王生也。嘗與樵者十余人期,令各行一道,比暮,十余人歸,會語所見,皆王生也。敕以進士及第,為太史,出為陝西學憲。一日,行部道中,望見一片黑雲,呼從吏往捉雲來,吏笑而赴之,至則落地為石,吏取以奉敕,敕擘食之。敕年六十余死,里人徭賦長安,于良鄉道中,見車從鼓吹從南方來,視之,敕也。里人前問︰“公罷官已久,何以至此?”敕笑曰︰“朝廷召我耳。然吾來時有一二語未分付,煩寄于兒,某篋中有書數卷,不可令人見,語兒焚之。”里人歸問,乃知敕以是日死也。尹恭簡公病甚,敕往視之,曰︰“公尚不死,至某日,有一鶴落庭中,公乃逝耳。”已而果然。
劉司馬公源清故為諸生,貧甚,所聘女家以其貧請決,更笄富兒,劉不能爭也。後劉以進賢城守功,徵拜御史,奉使過里,而故所聘女更適富兒者,又已中貧,從夫居肆市,一日聞公還,從群婦出觀,鼓吹道從,威儀甚都,群婦指示曰︰“此車中貴人,故而夫也。”女大慚恨,即闔門自絞死。愚謂,此歸勝買臣妻遠矣。
長安李生為予言黃京兆事︰黃京兆者,名鍾,延慶州人,生四歲而孤,育于伯父。伯父甚貧,夫婦日食糟糠,得少許米糈,皆以啖鍾。鍾感其意,年六歲所,泣告伯父,願得讀書致身,以報翁媼,然其伯父貧不能具束修也。一日,州守蔡公夢城隍謂雲︰“郡中有一小兒,他日當作順天府尹,貧不能學,然有一念之善,感動神明,公可周之。又此兒日在廟中戲,至屣吾肩。”明日,守往謁神祠,仰視冠衣,俱如夢中所見,而左肩有小兒履痕。守即召廟中讀書群兒,恐而問之,乃鍾所為,召鍾問狀,蓋欲上探雀彀也。因詢其家世,備知貧狀。守月給庾米一石,令伯父養兒,又求一名師,送令教習,自出束修供之。後三年,守當去,鍾方十歲,業能為文,然守竟不泄夢中語也。比鍾十八歲,舉京兆,旋第進士,守已懸車,徑來視鍾,方以夢告。後鍾至順天府尹而歸,伯父已前死,媼又他適,鍾事媼甚謹,孝養逾于所生雲。
萬歷甲戌,濟南有蔣生者,貧而質子錢三十金,久之,遂蠰宅于子錢家,其價二百有奇。質錢者以百金當其息,第以百金予之。已而蔣生錢盡,大窘,怨恨,遂自經死。死數日,蠰宅駔儈行西門道上,忽叩頭呼服,謝蔣生求免,可一里許而返,閉門伏匿。須臾,叩門甚亟,里人皆聞其聲而無所見。駔儈度不能免,謂其妻曰︰“我死必為所攝,第毋收我,我當放歸。”遂出,開扉而死。其日,子錢家亦死,並死其妾。良久,妾甦,語人曰︰“為蔣生所訴。見府君,府君曰︰‘駔儈當質對,妾何為者!”亟縱之還,夫及駔儈方按治未決”雲。已而駔儈見夢其妻曰︰“收我,我不歸矣。”兵部韓君應元為予道狀。
嘉靖中,海豐有漁子數人駕一舟入海,忽為颶風所漂,泊一絕島,險峭無人,漁子相對號泣,以為必死。因入其中,見古木蓊蔚,鳥雀啁啾,不似人境。行可里許,林木之中,微有煙火,稍見人跡。其人皆椎結袒裼,網木葉為裳,面目犁黑,肌膚如枯,睢睢盱盱。見漁子入,相顧驚笑,語不可解,稍前逼之,輒走不敢近。其居率如蘧廬,而無爨釜,其旁往往有了,池中以密浸食物,大抵黃精、薯芋之屬。漁子饑甚,前取食之,其人亦不嗔,但遠立而笑。已而取柏葉食之,亦將以授漁子使食。漁子始泊,舟有余魚,已而魚盡,苦饑不得已,從之食。食久益甘,而其人亦稍狎,相與游處,但語不通耳,如是者月余。其山澗流水處,皆文石五色, 落可玩,漁子各收數升,置之舟中。一日,颶風大至,飄返故岸。家人以為已死,見之驚喜。已而取所挈文石,則皆 瑟瑟諸寶也。其中有紫者,以五銖入火,間以白金,成黃金二兩,不 ,則柔甚,可屈折雲。太僕丞葛君為予語狀。
嘗聞里中長老傳,數十年前,里俗以犛為裙,著長衣下,令其蓬蓬張起,以為美觀。即無犛裙,至系竹圈親之,殊為可笑。及讀《王莽傳》,莽好以犛毛裝楮衣中,令其張起。乃知古亦有之。隆慶初年,見朝鮮入貢使者,自帶以下,臃腫如甕,蒲伏而行,想亦有犛衣在下。比數年來,直窄衣下短,如中國服,不張起矣。
萬歷甲戌,甘肅築城,掘地得小棺千余,皆長尺許,其中人皆不腐,衣裳顏色一一可辨。衣有寸許,潞綢邊幅宛然。時江陵當國,邊臣不敢以聞,然京師多有知之者,第不知其故,共相駭愕。及考王莽時,池陽有小人,景長尺余,或乘車馬,或步行,操持器物,大小各稱,三日而止。《山海經》“登山之神曰俞兒”,武帝時有巨靈,及《抱樸子》所載肉芝,皆此類也。
成太史監吾公憲父為西邊大帥,嘗鎮固原。有民家子婦,事其姑無禮。一日,姑與之入廟祠禱,求一冒絮包頭,婦不肯予。其子自探一巾與母,婦取而裂之。姑不得已,與同入廟,叩神未已,忽失婦所在,覓之不見。明日,遍走求,竟無蹤跡。已而,至城外一小山上,其婦在焉,竟化為一驢,惟留一面兩乳。舁至帥府,予之芻豆,即俯首啖之,而不能言也。此太史所親見,于館中閑談偶及,其詳如此。
隆慶三年,山西靜樂縣丈夫李良雨為人佣工,與其儕同宿。一夕,化為女子,其儕狎之,遂為夫婦。守臣以聞,良雨自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