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方術紀

類別︰子部 作者︰明•張瀚 書名︰松窗夢語

    今天下治方術者多矣。大都以鄉曲庸師,指授陳言,得古人糟粕,未解其神理。間有精詣卓識,不遇異人之傳,亦揣摩臆度,終囿于耳目沿習,安能超于耳目見聞之外?如扁鵲不遇桑君,飲以上池,何由隔垣見人五髒癥結,特以診脈為名哉!卡筮之法,自古記之,要在以誠格則神應不爽。相術始見《左傳》東周內史叔服相公孫敖二子,厥後唐舉、許負、管輅、天綱之徒推衍其術,至以五行決禍福。則《藝文志》有《太乙星子經》等書行世,在漢已然。若神仙之說,創自齊威、燕昭、而秦皇,漢武熾焉,皆方士之為也。小道可觀,致遠恐泥。余僅錄見聞一二,條于左。

    武林世醫惟陳氏最久,以木扇為號,沿自故宋,入國朝為婦人醫。余幼見藎齋者,精于脈理,杭人歸之如司命。聞吾母娠余時,延視,曰︰“夫人當產貴兒,無恙也。”後診余脈,輒驚訝曰︰“六脈何一清至是!主當大貴。”適有嗽疾,出藥四劑,服之即愈。白下楊某亦善切脈,一日謂余曰︰“今夕主至親來會。”已而先大夫至。後余修輯黃船,晝夜程督,忽感寒疾。時當躬詣承天,候迎梓宮,楊欲偕行。值友人代,得毋往。楊意亦雲厚矣。夫楊為白下名醫,家居旦暮踵門求藥者常滿戶外,乃肯一旦偕行,其重義輕利,有足多者。醫,仁術也。彼視余疾甚,不忍舍去,楊亦仁人之用心哉。

    聞之俞蒲川雲︰嘉禾憲副屠應塤歸休疾篤,召醫視之,謂得乳香等劑可治。屠詢值幾何,醫雲不過一金。屠以費多,竟吝不發,數日而死。扁鵲雲六不治,而輕身重財居其一。嗟乎,世固有愛財貨重于愛身命者乎!《抱樸子》曰︰“昧者以身世徇財利。”其斯人之謂與?

    古人卜筮以蓍龜,別有靈棋卜,乃張良所受于黃石公者。其法,以十二子分上中下擲之,據所得,按驗以考吉凶。余處閩中,與許公應元同為藩、參。許向余曰︰“白都閫靈棋卜甚驗,盍往試之?”余擇日齋戒以往,白儼衣冠俟于中庭。余執棋向神禱畢,白受而三擲,卜得乾卦。白口佔曰︰“乾,六爻皆龍,有飛騰之象,公自此飛騰矣。乾,天西北,今當晉擢西北。乾,首諸卦,後當位列班首。時介秋冬之交,公當蒞任西北無疑也。”吾鄉姚巽之亦善卜,余鄉試卜之,中式四五十名間,一陰數,一陽數。會試卜中式,變列四五十名間,為兩陰數。其數皆驗。

    余為南司空,入武英殿,得瞻仰二祖御容。太祖之容,眉秀目炬,鼻直唇長,面如滿月,須不盈尺,與民間所傳奇異之象大不類。相傳太祖圖像時殺數人,後一人得免。意者民間所傳,即後一人所寫,未可知也。成祖之容,大類太祖,但兩頤間多髯二樓,長垂至腹。內侍相傳,上每進膳,用金鉤掛髯于耳。又聞袁柳莊雲︰“紫髯過臍,即登九五。”太宗每自拂其須,後果至腹,始即位。

    柳莊袁珙,四明人也,以相術游燕中。成祖命門下士往試之,盡目為公侯。後成祖微行,命相。袁一見,伏地叩首,仰對曰︰“殿下龍質鳳姿,天高地厚,真太平天子也。向所見諸貴人,因此貴耳。”聞袁居浙時,偶迷失道,入深山遇異人,命以五色線向日下辨之,後閱人富貴壽夭,如別黑白雲。靖難後召為太常寺丞。子忠徹能傳父業,官至尚寶少卿。

    金一亭雲︰李東崖未遇時,偶步市中,一人從旁視之,因前曰︰“吾觀君背,貴不可言,及觀君面,不過狀元、卿貳而已。”遂辭去《西湖志》載僧人識于肅愍于市,曰︰“異日有旋乾轉坤之功。”傍有方士曰︰“如斯而已乎”僧曰︰“不善考終。”方士曰︰“和尚可教也。”所言皆驗。不知其姓名,殆柳莊之流。或以英雄潛伏,善觀天命、識時宜,率齎志而隱者與?

    滑縣人呂朗負相術,數從蒲州王大司馬游。余時自閩至京,王與呂偕來。呂左右顧瞻久之,曰︰“明公當為冢宰。”余哂之,因詢王,雲︰“已目為大司馬矣。”余曰︰“此言遙遠,未足憑試,語其近者。”呂雲︰“近者王參知不出半月為憲長,張憲長不逾冬至為方伯矣。且二公大有同處,不出三年,俱為開府,當同撫一方,至為冢宰、司馬,亦同時也。”余曰︰“冢宰當朝第一官,余貌何以逾人?”呂曰︰“五官六府,皆應大貴。官如印堂寬廣,可容三指,世所稀有。冢宰正印,非明公誰屬哉?”後余為方伯、巡撫,如期而至于關中。”迨至銓部,王入為司馬。詢其人,已物化矣。王司馬嘗述其人始遇于蒲之東門,時與楊虞坡冢宰、張鳳磐閣老同步,呂自道傍物色之,盡目為一品貴人,而相楊尤奇中。楊時以參知憂居方數月,呂以旬日內當召用,出即為開府。時庚戌達虜內犯,世宗奪情起用,至則虜退,遂擢開府。後楊為少傅,張為少師,王為少保,皆至一品。吾杭日者賈勛,受業于吳氏日章,常推吾母命當以子貴。後推余命,賈署雲︰“五行仿佛一,廊廟圭璋可待時。中道崢嶸轟烈甚,爭看腰下佩金魚。父母好,昆不少,妻妾三賢,兒郎四寶。戌酉運之交,準擬步青霄。”語皆奇中。

    季泉孫公升,忠烈季子也。乙未歲,余上春官,孫邀鄉人同事者飲。飲中各問生辰,孫一一坐算不言。頃之,眾起離席。孫私語余曰︰“吾與兄為同年友,在坐止吾二人也。但中年運限不利,未知究竟若何耳。”尋為余細推,復雲︰“無妨于身命,第西方二十年,宦途淹滯。行至南方,輒通顯矣。”夫以數十年之遲速顯晦,決于八字之間,公之精于術數如此。孫是歲登一甲,余附二甲,並致位正卿。孫先十余年為宗伯,余後十余家為冢宰。

    湖州劉南坦年七十余矣,飲食步履,無異壯年。喜誦讀,善文詞,人愛敬之。日對賓客,清譚劇飲,極歡恣謔,夜懸木桶于臥室梁間,使童子設梯,攀入即命去梯,趺坐于中。遇冬日,畜一白貓溫足。如此休息,不就床榻久矣。人謂劉得秘傳,深悟養生之理。

    華山李道者善養生術,余時以寮友李樓源疾,安車迎之至關。入見長揖,席地而坐,惟飲水食生。黃冠草履,身衣一衲,寒暑不更。視人疾不施藥餌,惟令人調氣守神。時樓源形若槁木,氣若湍急,尚戀一官。道者亦雲不治,乃辭歸華山。余顧所坐處,其氣猶蒸蒸然起于地中。非得養,安能若是。

    嘉靖時有段朝用者,游方無藉,投郭勛家,畜煉丹砂,言黃白之術。勛薦于朝,上謂假此以儲國用,遂留禁中。後勛敗,朝用數為之解,上不之听。姑令進藥點金,驗其真偽,卒不驗。後逼取勛家遺資為飾脫計,而毆人致死。事聞,上命錦衣衛送拿法司議死,無少假借。蓋世宗英明果決,每每如此。仍籍沒家資,譴其家口,以重懲妖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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