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外篇一 和州志舆地图序例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图谱之学,古有专门,郑氏樵论之详矣。司马迁为史,独取旁行斜上之遗,列为十表,而不取象魏悬法之掌,列为诸图。于是后史相承,表志愈繁,图经浸失。好古之士,载考陈编,口诵其辞,目迷其象,是亦载笔之通弊,斯文之阙典也。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志于三代遗文,而于《图谱》一篇,既明其用。又推后代失所依据之故,本于班固收书遗图,亦既感慨言之矣。

    然郑氏之意,只为著录诸家,不立图谱专门;故欲别为一录,以辅《七略》四部之不逮耳,其实未尝深考。图学失传,由于司马迁有表无图,遂使后人修史,不知采录。故其自为《通志》纪传谱略,诸体具备,而形势名象,亦未为图。以此而议班氏,岂所谓楚则失之,而齐亦未为得者非耶?夫图谱之用,相为表里。周谱之亡久矣,而三代世次,诸侯年月,今具可考,以司马迁采摭为表故也;象魏之藏既失,而形名制度,方圆曲直,今不可知、以司马迁未列为图故也。然则书之存亡,系于史臣之笔削明矣。图之远者,姑弗具论。自《三辅黄图》、《洛阳宫殿图》以来,都邑之簿,代有成书,后代搜罗,百不存一。郑氏独具心裁,立为专录,以谓有其举之,莫或废矣。然今按以郑氏所收,其遗亡散失,与前代所著,宋始径庭;则书之存亡,系于史臣之笔削者尤重,而系于著录之部次者犹轻又明矣。樽罍之微,或资博雅;卤薄之属,或著威仪。前人并有图书,盖亦繁富。史臣识其经要,未遑悉入编摩;郑氏列为专录,使有所考,但求本书可也。至于方州形势,天下大计,不于表志之间,列为专部,使读其书者,乃若冥行擿埴,如之何其可也?治《易》者必明乎象,治《春秋》者必通乎谱,图象谱牒,《易》与《春秋》之大原也。《易》曰:“系辞焉以尽其言。”《记》曰:“比事属辞,《春秋》教也。”夫谓之系辞属辞者,明乎文辞从其后也。然则图象为无言之史,谱牒为无文之书,相辅而行,屋欲阙一而不可者也。况州郡图经,尤前人之所重耶?

    或曰:学者亦知图象之用大矣。第辞可传习,而图不可以诵读,故书具存,而图不可考也,其势然也。虽然,非知言也。夫图不可诵,则表亦非有文辞者也。表著于史,而图不入编,此其所以亡失也。且图之不可传者有二:一则争于绘事之工也。以古人专门艺事,自以名家,实无当于大经大法。若郭璞《山海经图赞》,赞存图亡。今观赞文,自类雕龙之工,则知图绘,殆亦画虎之技也。一则同乎髦弁之微也。近代方州之志,绘为图象,厕于序例之间,不立专门,但缀名胜,以为一书之标识,而实无当千古人图谱之学也。

    夫争于绘事,则艺术无当于史裁;而厕于弁髦,则书肆苟为标帜,以为市易之道,皆不可语于史学之精微也。古人有专门之学,即有专门之书;有专门之书,即有专门之体例。旁行斜上,标分子注,谱牒之体例也;开方计里,推表山川,舆图之体例也。图不详而系之以说,说不显而实之以图,互著之义也。文省而事无所晦,形著而言有所归,述作之则也。亥豕不得淆其传,笔削无能损其质,久远之业也。要使不履其地,不深于文者,依俭其图,洞如观火,是又通方之道也。夫天官、河渠图,而八书可以六;地理、沟洫图,而十志可以八。然而今日求太初之星象,稽西京之版舆,或不至于若是茫茫也,况夫方州之书,征名辨物,尤宜详赡无遗,庶几一家之作。而乃流连景物,附会名胜,以为丹青末艺之观耶?其亦不讲于古人所以左图右史之义也夫?

    图不能不系之说,而说之详者,即同于书,图之名不亦缀欤?曰:非缀也。体有所专,意亦有所重也。古人书有专名,篇有专义。辞之出入非所计,而名实宾主之际,作者所谓窃取其义焉耳。且吾见前史之文,有表似乎志者矣,《汉书。百官公卿表》,篇首历叙官制。不必皆旁行斜上之文也。有志似乎表者矣,《汉书。律历急》,排列三统甲子。不必皆比事属辞之例也。

    《三辅黄图》,今亡其书矣。其见于他说所称引,则其辞也。遁甲通统之图,今存其说,犹《华黍》、《由庚》之有其义耳。虽一尺之图,系以寻丈之说可也。既曰图矣,统谓之图可也。图又以类相次,不亦繁欤?曰:非繁也。

    图之有类别,犹书之有篇名也。以图附书,则义不显;分图而系之以说,义斯显也。若皇朝《明史。律历志》,于仪象推步皆绘为图,盖前人所未有矣。

    当时史臣,未尝别立为图,故不列专门。事各有所宜也。今州志分图为四:一曰舆地,二曰建置,三曰营汛,四曰水利,皆取其有关经要,而规方形势所必需者,详系之说,而次诸纪表之后,用备一家之学,而发其例于首简云尔。

    【 译文】

    图谱的学问,古时有专门,郑樵论述得详细了。司马迁作史,只取横排斜线作表的遗留,列为十表,而不取宫阀悬挂法令的职掌列为图,于是后世史书互相沿袭,表、志越来越多,图经渐渐失传。喜爱古代文化的人,考察旧书,嘴里诵读那文辞,眼睛弄J 不清那形象,这也是握笔记事的通病,文人的缺漏。郑樵生在千年以后,感慨地有心愿研究夏商周三代遗文,而在《 图谱略》 里,既阐明图谱的功用,又推究后世失去根据的原因,是起源于斑固收集书而舍弃图,也巳经感慨地说到一r 。但是郑氏的意思,只因为书目著录诸家不设立图谱的专门,所以想要另外作一录,用来辅助《 七略》 、四部的分类没有涉及的罢了。实际士、他未尝深入研究。图学失传,由于司马迁《 史记》 有表无图,就使后人修史不知道采集图。因此他自己作《 通志》 ,纪、传、谱、略诸体完备,而地理形势、器物形状,也没有作图。凭这来议论班氏,是不是所说的楚人错了,而齐人也不算对呢?图、谱的功用,互相配合。周代谱散亡很久了,而三代世系、诸侯年月,现在都可以考知,是司马迁采取周代谱作表的缘故。宫翎悬挂法令的制度己经失传,而占代的器物形状和样式,方圆曲直,现在不能知邀,是司马迁没有列图约缘故。那么书的存在散失,和史官的记载删除有关系,很清楚了。很早的图,姑且不详细讨论。自《 三辅黄图》 、《 洛阳宫殿图》 以来,城市的图册,世代有己成的书,后世搜罗,一百种里面留不下一种。郑氏别具心裁,设立专录,认为把现今存留的记录下来,不会丢弃了。但是现在根据郑氏所收的考察,那遗落散失,比起前代所记载而遗落散失的,未尝有大差距,那么书的存在散失,和史官的记载剧除关系特别大,而和书目著录的分类编排关系还算小,又很清楚了。酒杯微小,有时帮助增进学识渊博,仪仗队之类,有时显示威仪,前人都有图书,大概也繁多丰富。史官记载它们的要点,没有时间全部收进编集的书,郑氏列为专录,假使有要考察的,只寻求本书就行了。至于州郡地理形势,关系天下的重大谋划,不在表、志之间列为专部,让读那书的人,竟像盲人行走用杖探地,怎么行呢?研究《 易》 的.人必须了解卦象,研究《 春秋》 的人必须通晓谱膜,图象谱煤,是《 易》 和《 春秋》 的根本。《 易》 说:“联缀文辞来说尽要说的话。”崔礼记》 说:“排比事情连绪文辞,是《 春秋》 的教化。”叫作联缀文辞、连结文辞,明显是文辞跟随在图象谱碟后面。那么图象是没有言辞的史册,谱蹂是没有语句的书,互相辅助而流布,即使想要缺少哪一方面都不行。何况州郡图经,特别是前人所重视的呢!

    有人说:学者也知道图象的用处大啊。但是文辞可以传授学习,而图不能诵读,所以书都保存下来,而图不可考知,那情势是这样。虽然这样,不是有见识的话。图不能诵读,而表也没有文辞,表记载进史书,而图不收进史书,这是图散失的原因。况且图不能流传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在绘画技术的工巧上竞争。认为古人专门从事绘画这艺术,自己以为成一家,实际上不符合根本的大道理。像郭璞《 山海经图赞》 ,赞存在,图散失,现在看赞的文字,只类似雕刻龙纹的工巧,就知道图绘恐怕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狗的技能。一是等同不需再戴的帽子那样微小。近代州郡的志,绘画图象,和序例放在一起,不设立专门,只联缀名胜,当作一部书的标记,而实际上不符合古人图谱的学问。在绘画技术上竞争,就属于艺术,不符合史学裁断;而等同不需再戴的帽子,就被书铺暂且充当标志,把这当成做买卖的方法;都不可谈论史学的精深微妙。古人有专门的学问,就有专门的书;有专门的书,就有专门的体例。横排斜线,标明小注,是谱碟的体例。计算面积里程,表明山川,是地图的体例。图不详细而联缀上文辞,文辞不明显而用图充实,是互相说明的意思。文字减省而事情没有隐藏,形状明显而言辞有归属,是著述的法则。亥家一类的形近误字不能弄乱它的流传,记载删除不能损害它的本质,是长远的事。要让不亲身到那地方,不精通文辞的人,查看那图,像看火一样观察得清楚,这又是通晓道理的方法。《 天官书》 、《 河渠书》 改作图,《 史记》 八书可以成六书;《 地理志》 、《 沟恤志》 改作图,《 汉书》 十志可以成八志。这样,现在探究太初时的星象,考察西汉时的版图,也许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模糊不清。何况州郡的志书,验证名称辨别事物,特别应当详细丰富没有遗漏,差不多就是一家的著作了,却流连景物,附会名胜,把这当作绘画这种小技艺的观览呢!这也不研究古人读书左边放图右边放史书的道理的原因呀。

    有人说:图不能不联缀文辞,而文辞详细的,就相等于书,图的名称不是也成了点缀吗?回答是:不是点缀。体裁有独特性,内容也有所注重处。古人书有专一名称,篇有专一道理,言辞的差异不是所考虑的,而名称和实质这对宾主关系之间,著作的人是所说的借用那道理罢了。况且我看过去史书的文字,有表似乎志的,《 汉书• 百官公卿表》 ,篇首一一叙述官制。不一定都是横行斜线的文字。有志类似表的,《 汉书• 律历志》 ,排列三统历千支。不一定都是排比事情连结文辞的体例。《 三辅黄图》 ,现在那书亡佚了,那在别的书里引用中见到的,就是它的文辞。遁甲、通统的图,现在存留那文辞,如同《 诗经》 中笙诗《 华黍》 、《 由庚》 的无歌辞有含意。即使一尺大小的图,联缀一丈长的文辞是可以的。有人说:已经叫作图了,总称是图就行了,图又按类照顺序排列,不是也复杂吗?回答是:不是复杂。图的有类别,如同书的有篇名。把图附在书里,意思就不明显;图分出来而联缀文辞,意思就明显了。像皇朝《 明史• 律历志》 ,对天象仪器、推算天象历法,都画成图,大概是前人所没有的啊。当时史官未尝另外作图,所以不设立专门,是事情各有适宜的方法。现在州志把图分成四种:一叫作舆地,二叫作建置,三叫作营汛,四叫作水利。都取那和治理要领有关,而规划地理形势所必要的,详细地联缀文辞,排列在纪、表的后面,用来完备一家的学问,而在篇的开端说明那体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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