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上 远谏

类别:子部 作者:明·唐甄 书名:潜书

    臣不敢谏,虽谏不直,直亦不尽。君不纳谏,虽纳不从,从亦不改。当其世之臣,虽有伊尹周公之告,若不闻知;虽有龙逢比干之忠,徒杀其身。吾今有言于百世以上,训百世以下之为君者,以代其臣之不敢直。诵吾之言,有不惊心丧魄、手战股栗者,非君也。天下之大可恃乎,甲兵之多可恃乎?君惟不义无道于民,虽九州岛为宅九川为防九山为阻,破之如椎雀卵也;虽尽荆蛮之金以为兵、尽畿省之籍以为卒,推之如蹶弱童也。昔者桀为不道,身死于三朡之国;纣为不道,身死于烈焰之中;太康不道,后羿逐之;厉王不道,国人流之。自夏以后,二十一代之失天下者,其祸类然也。迹其所以亡者,阉妾蛊志,权奸蔽聪,滥赏淫刑,善恶倒置,似亦庸君之常,未足大异。然有一于此,虽不卽亡,祸成于渐,不及其身,在其子孙。天命已去,臣叛人散,死亡奔流,如四君者,一朝为烈矣。

    今夫富家大族,虽不幸而身陷刑辟,犹可以保其妻妾,全其子弟,不至于灭绝。万金之子,骄矜淫佚,废其田宅,其亲戚友朋犹有恤而周之者。虽失其故业,环堵之室布褐之衣蔬粝之食,父子夫妇犹可庇其身而聚处也。为天子者则不然,家国一破,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盗及寝门,左右奔逃,宫妾散亡,珠玉尽俘,宫殿烧焚,身为囚虏,嫡庶诸子骈首就系,后嫔贵主受辱于人,累世坟陵藏穴发掘,松柏斩伐,宗庙丘墟,祏主毁弃,百十鬼神号哭而无所凭依。当是之时,万乘之主,求为道路之乞人,而不可得也;欲与妻子延旦夕之命,而不可得也。亡国之惨,一至此哉!不啻是也,旣毒其家,遂毒天下。当是之时,社稷无主,群雄并起,各据一方,大者百余城,小者一二十城,相争相杀,无有宁日。五里之邑十里之郡,朝属于东夕属于西,旋陷旋复,父兄子弟死亡无遗类,四海之内,覆军屠民,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不惟兵刃,男不得耕,女不得织,天灾流行,野无青草,民之冻饿而死者枕藉于道。迨乎天心厌乱,或一二十年而后定,或数十年而后定,或百年而后定。海内死者,非算数之所及矣。亡国之毒,又至此哉!

    川流溃决,必问为防之人;比户延烧,必罪失火之主。至于破家亡国,流毒无穷,孰为之而孰主之?非君其谁乎!世之腐儒拘于君臣之分,溺于忠孝之论,厚责其臣而薄责其君。彼乌知天下之治非臣能治之也,天下之乱非臣能乱之也。使舜内惟二妃之听从,外舍皋夔而用四凶,虽有皋夔,舜之天下必乱;使纣不听妲己之言,舍佞臣而用比干胶鬲,虽有佞臣,纣之天下必治。治乱在君,于臣何有?不责其臣而责君者,非吾之言,仲尼之教也。春秋之法:臣弒其君,罪在臣,称臣之名;罪在君,称君之名而不着其臣之名。宋人弒其君杵臼、齐人弒其君商人、莒弒其君庶其、晋弒其君州蒲、莒人弒其君密州、吴弒其君僚,皆隐其臣之名,若国人共诛之者。岂寛弑君之贼哉?君惟不道,不君其君而后动于恶,非人弑之,自弑之也。君而不君,国人不与,社稷不保,国家危亡,而且恶名著于春秋,罪在贼臣之上,可不惧乎!

    人无贤不贤,贤不贤惟君;政无善不善,善不善惟君。君惟有道,虽恒才常法,可以为治;君惟不道,虽有大贤良法,亦以成乱。是故明哲之君,无所为恃,必责于已。知天子于民庶,过及十一,祸倍百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亦有嬖妾,南威西子,身之蛊也;亦有便侍,竖貂勃鞮,家之蠹也;亦贵所好,巧言令色,朝之贼也;亦贱所恶,良药镵石,国之宝也。若反其道,则上祸祖父下灭子孙,血流海内屠及百年。吾为此惧,于百世之上,训百世以下之为君者。若闻吾言,惧而知改,虽中才之主,可以保天下。其有暴君,终于不省,乐祸不悛,则有如前之所言者。是谓远谏,亦谏之一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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