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部  去類界愛眾生

類別︰子部 作者︰清•康有為 書名︰大同書

    人類既平等之後,大仁盎盎矣。雖然,萬物之生皆本于元氣,人于元氣中,但動物之一種耳。當太古生人之始,只知自私愛其類而自保存之,苟非其類則殺絕之。故以愛類為大義,號于天下,能愛類者謂之仁,不愛類者謂之不仁,若殺異類者,則以除害防患,亦號之為仁。夫所謂類者,不過以狀貌體格為別耳,與我人同狀貌體格則親之愛之,與我人不同狀貌體格則惡之殺之。是故子者吾人精氣所生也,虱者吾人汗氣所生也,然生子則愛之養之惟恐其不至矣,生虱則殺之絕之惟恐其不至矣;均是所生也而愛惡迥殊,豈不以類之故哉!是以胎孕而生者,苟有生蛇、犬異類之物,則必撲而殺之,即生子之耳目手足少異者,亦多不養焉。然則人之所愛者,非愛其子也,愛其類己也。故螟蛉之教誨,苟似我者則愛之矣,甚矣愛類之大也!孔子以祖宗為類之本,故尊父母。子女者愛類之本也,兄弟宗族者愛類之推也,夫婦者愛類之交也,若使與獸交者,則不愛之矣。自此而推之,朋友者,以類之同聲氣而愛之也;君臣者,以類之同事勢而愛之也;鄉黨者,以類之同居處而愛之也,為邑人、國人、世界人,以類之同居遠近而為愛之厚薄也。以形體之一類為限,因而經營之,文飾之,制度之,故殺人者死,救人者賞,濟人者譽,若殺他物者無罪,救濟他物者無功。盡古今諸聖聰明才力之所營者,不過以愛其人類,保其人類,私其人類而止。若摩西、摩訶末者,以立國為事,自私其鄉國,率人以食人,其為隘陋殘忍,不待擯斥。即中國諸聖乎,耶穌乎,祚樂阿士對乎,索格拉底乎,言論心思之所注,亦不過私其同形之人類,于天生萬億兆物之中,僅私一物,愛一物,保一物;以私一物,愛一物,保一物,則不憚殺戮萬物,矯揉萬物,刻斫萬物,以日奉其同形之一物。其于天也,于愛德也,所得不過萬億兆之一也;其于公理也,于愛德也,所失已萬億兆之多。已乎,已乎,公之難乎,愛德之羞乎!夫將自僅愛其同類同形之物而言之,則虎狼毒蛇,但日食人而不聞自食其類,亦時或得人而與其類分而共食之。蓋自私其類者,必將殘刻萬物以供己之一物,乃萬物之公義也。然則聖人之與虎,相去亦無幾矣。不過人類以智自私,則相與立文樹義,在其類中自譽而交稱,久而人忘之耳;久之又久,于是虎負不仁之名,而人負仁義之名。其實人者日食鳥獸之肉,衣鳥獸之皮,剝削草木,雕刻土金,不仁之尤,莫有大者,虎曾不得人不仁之萬一而顛倒其名義,蓋皆由于人之狡智哉!夫立國者,必以背己者為賊,而以誅除異己者為功。人之于他物亦然。故人者,私而不仁之至者也。所謂盜賊者,能殺人而建其私家之功,故官刑之;所謂豪杰者,能殺人以建其私國之功,而聖人斥之;聖人者,能殺物而建其私類之功,在天視之,其可斥一也。雖然,殺鳥獸者,亦人之有不得已也。夫以太古大鳥大獸之期,獸蹄鳥跡交于中國,故風後、力牧殪大風而殺,益烈山澤而焚鳥獸,周公驅虎、豹、犀、象、蛇、龍而放之,以為大功,蓋不殺鳥獸,則人類絕不得存久矣,豈特無望于大同,而欲求此數千年之據亂世,亦安可得哉!以親親之殺言之,兩害相形則取其輕,寧有殺獸之不仁而不可有絕人類之大不仁,則殺之宜也,雖有殺根存于種性而不能顧也。至于大同世乎,則全地皆為人居,鳥穴獸窟搜焚淨盡,惡獸毒蛇,其無遺種矣。今緬、暹、印度、安南之象日少,而非洲、西亞之獅必日少一日矣。他日雖有猛獸,亦皆圈之囿中以供博異之考求而已。自余蕃孳,皆豢養之馴物,若牛、馬、羊、豕、犬、貓等,非有與人爭殺者也,以供人用者也。且牛、馬、犬、貓之知識靈明,其去人蓋不遠矣,其知痛苦亦甚矣,而縱一時之口腹,日屠殺之,熟視其觳觫宛轉哀鳴而不顧。以為與人爭,殺而自保其種類乎,則非也;以為權其輕重,不得已而殺之以救人乎,則亦非也,不過供口腹而已。以為味美而足樂乎,亦非也,日常食之,不識其美,以為樂也。以為有大益于人而足補精健體乎,是似然矣,亦不盡也。日本人只食蘿白而亦精健,印度人亦多不食肉而亦強健,則亦何必日殺鳥獸,令其痛苦呼號以博我之一飽哉!以一飽之故而熟視鳥獸之痛苦呼號,上背滅理,下種殺根,其不仁莫大矣。

    故婆羅門、佛者,人道之至仁也,無以逾之矣。印度人見蟻不履,見蟲不殺,其余化亦仁矣哉!雖然,未至其時而發高論,必不能行也。方當亂世,國與國爭,家與家爭,人與人爭,人且食人肉,何有于鳥獸肉乎!雖為大仁,施之少躐等矣,亂次以濟矣。雖然,婆羅門、佛者,真天下之好也,雖茹苦不舍也,仁人也夫!吾好仁者也,主戒殺者也。嘗戒殺一月矣,以今世必未能行也。故孔子有遠庖廚之義,以今世之故,雖不能至于至仁也,但勿使殺根種焉,亦不得已者乎!孔子之道有三︰先曰親親,次曰仁民,終曰愛物。其仁雖不若佛而道在可行,必有次第。亂世親親,升平世仁民,太平世愛物,此自然之次序,無由躐等也,終于愛物,則與佛同矣,然其道不可易矣。大同之世,至仁之世也,可以戒殺矣。其時新術並出,必能制妙品,足以代鳥獸之肉而補益相同者,且美味尤過者。當是時,人之視鳥獸之肉也猶糞土也,不戒殺而自能戒矣。合全世界人而戒殺矣,其視牛、馬、犬、貓,如今之視奴僕,親之,愛之,憐之,恤之,用之,而食之,衣之,斯為大同之至仁乎!

    當代肉妙品未出之先,必不能絕肉食也,于是量全地人之所食,而牧部量地畜牧而供之。其殺之也,以電機殺之,不使其有呼號痛苦之苦。夫所尤惡于殺而惻隱所生者,在其苦耳,今既不苦,則鳥獸終有死之日。雖不得終其天年乎,然于彼無苦而在人亦不致植其殺根也,斯亦于不仁之中有仁在焉,亦遠庖廚之推類至盡也。

    當大同之世,全地之獸皆治及之,其惡毒而噬人者絕其種焉。各地皆有生物院,或留其一二種以考物種,皆由人飼養之,各因獸所生所樂之地,為之堆山穴石以處之,而以鐵欄圍之焉,其數取足供全地生物院之數而止。生物院皆置于山中,否則假山焉。蓋全地之大,自生物院而外,無復有猛獸者矣,只有馴獸耳,蓋至是全地皆為人治之地矣。夫獸與人同宗,而才智稍下,遂至全絕,此則天演優勝劣敗之極至矣夫。

    其馴獸,若牛、馬,則為駕重乘躍之用,犬、貓則為娛弄隨從之用,猴則尤靈,至大同時必通其語,則供僕從使令之用,鸚鵡供傳言歌舞之用,蓋人等皆平,則惟奴使馴獸、靈鳥而已。當是時,猴、鸚為上,牛、馬、犬、貓次之。此則人多畜之,滿于全地,其種最盛。若象及剛角鹿之奇大,而馴鹿之文明皆人所愛畜者,其種亦繁孳,不須約束,听其游于園囿山原間以供玩樂。蓋人治極強,受其馴擾者則生存而孳其種,不受馴擾者則掃除而絕其種,亦人治之不得不然者耶?凡茲豢獸,皆用而不殺,死則化之。孔子以敝蓋埋犬,敝帷埋馬,待以人道,其仁愛之至歟!

    鳥盈天空,既戒殺生,則听其飛翔歌舞以流暢天機之行,點綴空中之畫,皆供人之樂也。若其大鷹、雄鶻力能殺人者,則捕絕其種焉,此為保人類所不得已也。若其孔雀、彩雉、白鶴、鴛鴦、秦吉、畫眉及南美綠羽長尾之小鳳,聲色足娛,供人豢養,由來久矣。鸚鵡能畜,其最上者以代奴婢,應繁其種。大同之世,園林益多,游樂之人更眾,則此物尤盛焉。鳥與人為遠宗,而依天不依地,與人不爭,故其類多全焉。鱗介類之生,下于鳥獸,上于昆蟲,而皆有智,則亦痛苦,是皆眾生也,與人為遠宗耳,既已戒殺,一律縱之。夫龜鱉遨游沼澤嬉嬉,蛤蛙之類,當同比例;惟黿、鼉、蛟、鱷之大者,特能殺人則除之。凡治鳥獸之大例,其害人者則除,其不能害人者則存之,此通義也。

    故戒殺者,先戒殺牛、馬、犬,以其靈而有用也;次戒殺雞、豕、鵝、鴨,以其無用也;終戒及魚,以其知少也。是故食肉殺生,大同之據亂世也,電機殺獸,大同之升平世也;禁殺絕欲,大同之太平世也,進化之漸也。

    然則如佛之一切戒殺乎?亦不然也。蟲則游于地上,無地無之,若必盡戒殺,則蟲能侵人,其疾病多矣,是與印度無異也,人之自保其類,亦不若是其迂也。今定一律,凡有犯人者許殺之,是亦不得已也。若夫一切蟲虱之類,是時亦必有新藥能令蟲虱自不侵犯人室者,則亦不須殺之矣。雖然,人既為人,既有身有形矣,滯于形矣,有所限之矣,雖欲為仁,烏能盡吾仁?雖欲為愛,烏能盡吾愛?萬物之形,有大有小,其大有盡而其小則無能盡也。螟巢于蚊,三飛而蚊不知,今夫螟物之至大者也。今置滴水于杯,而以顯微鏡視之,則見萬蟲蠕蠕,有圓者,有長者,有輪而角者,有翅而足者,千怪萬匯,縮縮,不能盡也。大同之世,顯微鏡之精,拓于今日不知幾億兆京垓倍,今之視蟻如象矣,異日之視微生物之大,將如負青天之大鵬矣。滿空盡皆微生物也,以人之宏巨,一欠伸噓吸,而殺微生物無數,一舉足揮手,而殺蟻蟲無數。蓋吾自謂好仁,而自有生以來,殺微生物不知經幾千倍恆河沙無量數也。謂彼為麼麼無知乎,而顯微鏡視之,則過于龍象矣,是亦眾生之巨者也,是亦生物也。佛者號戒殺,而日殺生無數矣。昔者佛命阿難以缽取水,阿難言水有微生物,不當取而飲之,佛謂不見即可飲。夫佛言“眾生”,但當論生物不生物,不當論見不見,假令不見者而為人也,則亦可殺之乎?蓋井水不飲,實不可行,故佛為遁詞。抑知佛雖不飲水,而不能不吸氣也,氣有呼吸,即佛有殺生矣,吾不能遁于氣外而不吸之,即安能仁于生物而不殺之乎!仁乎,仁乎,終不能盡,故孔子止遠庖廚;生乎,生乎,終必有殺,故佛限于不見。已乎,已乎,生生無盡,道亦無盡,惟其無盡,故以盡盡之。故道本于可行而已,其不可行者,雖欲行之,不能不止矣。吾仁有所限矣,吾愛有所止矣,已夫,已夫,雖大同之仁,戒殺之愛,置之諸天之中,其為仁不過大海之涓滴也夫!雖然,諸天之內,諸天之外,為仁者亦無以加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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